正文 第六章 燕巢與花事(1 / 3)

小時候住在故居,春天來時,燕子歸返,在人家簷下銜泥築巢。

鄉人的說法,燕子是吉祥美好的,燕子在誰家築巢,也會帶來福氣。

它們掠過河流,飛過樹叢,來到人家的院中,繞梁盤旋,或雙雙佇在簷下的竹竿上啁啾不息。燕子似乎不太喜歡棲在樹梢上,據說是因為燕子的腳有力,翅膀和初級次級飛羽發達,但腿力不足,在飛行過程中捕食有優勢,在各棵樹之間來回彈跳捕食很不方便,故而在樹上棲息得少一些。它們喜歡平直地停留在電線上,幼時看到一篇文章,裏麵形容這一幕裏的燕子是“一枚一枚逗號”,印象頗為深刻;它們還喜歡走廊裏的晾衣竿,都是平直的所在。它們的叫聲很特別,起調是兩三聲,好像試音,而後漸漸高起來,悠長的起伏,收梢清亮,是明朗的尾音。整段啼鳴的節奏、旋律都很固定,卻不覺得枯燥無趣,像回環往複的詠歎,仿佛每一段調子都一樣,內容卻都不同似的。它們是歌者,在廊下一段又一段地唱著。

燕子確定築巢地點後,開始往來銜泥。

我們都是喜歡的,並且盡量不去驚動它們。

聽說有些人家的燕子巢做了一半又離開了,很讓人悵惘。我有時不知因為什麼事,在院子裏大哭,祖母就會說,把燕子嚇跑了怎麼辦呢?我就漸漸不哭了。

燕子築巢的時間不算久,至多一兩周工夫吧,它們就能安居了,此時春事也到了最盛之時。記得燕巢似乎有兩種形狀,一種是通常見到的,開口很大;一種是壺狀,入口小小的,燕子要收斂尾羽方能次第出入。它們多半將巢安在房簷下,也有在走廊吊燈之側的,還有在屋內的房梁上。燕糞黑白相間,氣味並不過分。祖母並不常常清理燕糞,說是恐怕清理得太幹淨,燕子以為主人家不喜歡它們,它們是會離開的。

故居的廊下一直住著兩家燕子,有一年,後院廊下又多了一家,十分熱鬧。五六月間,母燕開始在窩裏不出來,再過一段時間,燕巢內忽而啾啾地多了一排嗷嗷待哺的乳燕。它們的父母往來不息,捉來蟲子喂食。我很喜歡看這一家其樂融融,當燕子捉蟲回來,立在巢邊準備將蟲子塞到某隻乳燕的嘴裏時,都會有一會兒的停頓。我那時就想,啊,一定是在躊躇先喂哪一隻吧。

一巢乳燕通常有六七隻,它們剛出生,我們就會仰頭數,今年它們生了多少隻呢?是比去年多,還是比去年少?乳燕不小心被擠出巢也是偶爾會有的事,多半是活不了的,因為它們還不會飛,直直墜下來當即便奄奄一息。我家廊下也曾有一隻幼燕掉下來,它的父母在巢邊長啼了一陣,它的兄弟姊妹也在叫。我很希望它還活著,可以送回巢裏去。但幼燕實在很脆弱,圓滾滾的小身體很快就靜止了。我很害怕,也很難過,祖母將它埋在了園子裏,那麼小,像落花一樣消失了。

到水田裏都蒔好秧苗、枇杷成熟的時候,乳燕們就要開始學飛。

它們由父母領著,先是小心翼翼地出巢,撲棱棱地徘徊在廊下。它們長得很快,灰白色的幼羽褪去,換成烏黑的背羽與潔白的腹部——有一種燕子,腰部是一圈金黃色的羽毛,叫做金腰燕,與家燕習性相類,隻是多在山林汀澤棲息,偶爾也有到人家院落來安居的。

夏季黃昏,燕子們已經長大,它們成排棲在廊下的晾衣竿上,叫聲不絕於耳。就這樣一直到秋天,它們離開了,到溫暖的南方去。我會有些惆悵,會想明年它們是否能找到這一處,是否還會歸來。瑟縮的冬季,麻雀們並不遷徙,它們有時會看上燕子們留下的舊巢,偶爾搬來小住也是有的。母親曾以此向我解釋“鳩占鵲巢”之意,所謂“雀占燕巢”者。因此,幼時我對麻雀的印象很不佳。覺得自己有義務為燕子守護家宅,也立在燕巢下對裏麵泰然自若的麻雀君叱責過一通。

祖母的做法是待燕子南遷後,用竹竿挑一團棉絮小心地堵住燕巢入口,次年初春再將之取出。

囉唆回憶了這麼多,是想說今天在青山深處的一戶人家看到了久違的燕巢。那是一座傳統的日式庭院,木造小樓,在樹林與碧水的掩映中。我跨入門廊時,忽而聽到了熟悉的燕啼,抬頭看,一雙燕子正在巢邊盤旋。來到這裏,它們或許經過了漫長的路途,山色碧綠,溪水淙淙,水田倒映著天光雲影。遠處,山櫻還沒有凋盡,紅白兩色的杜鵑花極為爛漫。更多的是紫藤,與山很近的時候能看清它們的花穗,沒有庭院種植的那樣豐碩。遙遙地望過去,翠玉一般寂靜的山中是錯落的淺紫,原來那些都是紫藤花。人家院子裏的牡丹已經開了,還有棣棠,鮮明的黃色,叫山吹也很好聽。有成片成片的紫雲英花田,日語裏紫雲英也叫做“蓮華”或“蓮花”,讀作“れんげ”。而水中的蓮花通常讀作“はす”,寫成“蓮”。山中還有女貞花,遠看也是青白的叢叢簇簇,花氣溫和。想到一句詞:女貞花白草迷離。

晚櫻盛開,這家的婦人折來一束插在瓷瓶內。玄關處有一隻小竹籃,也插了一小束杜鵑。紙門半掩,重簾低垂,室內光線幽暗,似乎保留著若幹年前的空氣,花枝低垂,靜默其間。

這裏並不陌生,像我疏遠很久的故鄉,隻是更寧靜,更翠綠。路中寂無一人,這家的孩子飯畢,便去附近的寺廟祈禱,已經看不見他的背影。也像《夏目友人帳》裏的感覺,或者是《龍貓》、《千與千尋》,又或者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不知誰將小小的彩色風車立在花田裏,風細細的,風車骨碌碌轉起來。木香與白薔薇從牆頭紛紛披垂,很寂寞的樣子。都很美,我想不到什麼好的形容,隻是覺得想把眼睛閉起來。

日本人很愛用一個詞:“のんびり”,是悠閑自得、散淡舒適、自由自在的意思,如“のんびりと晝寢をする”,是指舒舒服服地睡個午覺。這時,他們也溫柔地跟我說到這個詞,我覺得此時此景,這個詞與“陌上花開緩緩歸”是一樣的意思。

回想起來,故居已經很多年沒有燕子歸來。舊年的燕巢不經風曬,不知何時已然剝落,隻留下很淡的一圈痕跡。此外,據說燕子的壽命有十餘年,家燕或許更久。去年的燕子今年也往往能夠找到舊巢。小時候的疑惑消解了,我好像是得到了很大的安慰,至少和它們朝夕相處過那麼些年。

我的祖父生於一九二六年,名立湘,似乎有字,但沒人記得。過去人家紅白喜事,設宴待客,自家桌凳碗筷不夠用,會到鄰居家借,過後歸還。故而,故居許多物件上都寫著兩個烏黑的“立湘”。祖父家裏貧窮,他上麵有一位兄長、一位姐姐,下麵是兩位妹妹。不過家族裏人口很多,入仕經商的都有。他有一位叔叔開染布坊,店號是“德勝和”。那叔叔雖娶了三房太太,但並無嫡子。因此,祖父很早就過繼給他家,在私塾念了幾年書,又念完本地的小學,兼在染坊做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