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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蕩
>>2000級·薑亭亭
70年前你推開一扇用木板草草釘成的房門,撥開暗紅色團團騰起的塵霧,你的眼光穿過被窗欞碾壓過的日影,會看見一個瘦小的女孩安靜地坐在凳子上,手裏捏著一莖幹枯的小草,眼神迷離而熱烈,像曠野裏燃燒滾動的火球,一直逼近到你的跟前來。
我相信那就是我,居住在一個荒涼而臨水的村莊。常有灰色的鳥群從屋頂驚起,越過一望無際的高粱地,高過那些纖瘦的樹梢,融進天邊的雲層。我站起來,走過印滿赤腳足跡的土路,走向村莊的深處,身影像草蛇一樣靈活,在家家屋簷下的滴水聲中,悄無聲息地遊進蒼黃的暮靄。
那個身影就是我,正守在一口深不可測的老井旁,把烏青的長辮纏繞在赤裸的手臂上,一如粗黑的井繩,想攪起水底琥珀樣的月光。水汽芬芳搖蕩,透出了身體,灑落在周遭。青澀堅硬的梨子沉在風裏,在深處叮當作響。
你知道在黑暗裏走路的滋味,腳掌踩下去會有低沉的回響,這感覺如此動人,容易讓你沉溺。聽從遠方不曾隱沒的召喚,那召喚又似乎來自你的身體,天地之間張開了柔軟的大網,起伏遙遠。對於瘦小的女孩葵子,這網既是阻隔,也是屏障。天邊模糊的星光在我眼裏是斑駁的網眼,罩住葵子的村莊。
葵子繞著井沿慢慢地走,踩出一圈一圈古老神秘的符咒,葵子的嘴角噙著甘洌的憂傷,默不作聲地趕路,一圈,一圈。葵子踩了九圈然後輕輕地坐下來。葵子的目光垂落下來了,葵子帶著滿足疲乏地微笑了。
葵子不說話,撩起冰一樣的井水洗自己的身體。洪水漫過藍色的軀殼,變成了騷動的蟻群,憂傷在窸窣作響。
葵子想我為什麼不能是一隻貓,敏捷地穿越茂密的田地和散發甜腥氣息的河流,穿越陌生的街道,抵達那個遙遠的地方,葵子想井沿周圍的符咒很快就會被村子裏來汲水的人踩亂踩平,葵子想梨子怎麼還不黃啊。
葵子隔著夜風,隔著高粱地裏浮起的涼颼颼的氣味,隔著遠遠傳來的狼群的嗥叫,向夜晚的另一端焦急地張望,瞳仁漸漸燃燒成綠色的鬼火,野獸的眸子在黑暗中閃爍。
在夜晚的另一端,流蘇正陷在柴草堆裏熟睡,衣裳被露水打得斑斑點點,像一隻獨行歸來的豹子。他的頭發柔軟濃密,在鄉村的天光下微微發紅。他的額頭上有一塊淡紫色的疤痕,潛伏在一綹幹草葉子的下麵,隨時會縱身跳起。他淺棕色的臉膛在那裏散發出曠野裏的腥味,嘴唇上有茸茸的草色的胡須滿不在乎地盤踞著。
流蘇剛從鎮上回來。流蘇的爹用鋤把重重地敲打他的腦殼,除了那道疤,什麼也沒有留下來,流蘇還是往鎮上跑。流蘇白天晚上想的都是往鎮上跑,跑去還會回來,一清早躺在村南的柴草堆上,快到晌午了才鬼似的溜回來。
“你去哪兒了?”
“鎮上。”
“幹啥了?”
“撿糞。”
“糞呢?”
……
“我看是叫你這兔崽子吃了!”
流蘇的爹低沉地罵上一句就又扛上鋤頭下田了。
我不知道流蘇為什麼不願意下田。他的腳板和別人一樣結著厚厚的繭,他睡著的神色和別人一樣疲乏而滿足。他蹚過灌溉一方的河流,越過青青黃黃的莊稼和野草,腳板吧嗒吧嗒地一直響到再望不到的地方,然後在某一天的夜裏吧嗒吧嗒地回來,趁早起要下田的村民還沒有放下粗瓷大碗,一頭栽向潮濕的柴草,呼呼大睡直到炊煙在村莊的上空旗幟似的升起。
流蘇黑乎乎的腳趾縫裏帶回了鎮上的泥土,他也許因此而感到舒坦得意。
有一天流蘇手裏捏著一個青綠的圓東西大搖大擺地從鄉路上回來,見到一個人就笑嘻嘻地把手一攤。
“這是啥?”
“不知道。是啥?”
“桔子。——甜的!”
流蘇收回手去,神氣地笑一笑,繼續走路。於是一條路被他手裏的果實照亮了,路上的泥土也鬆軟起來。
葵子拖著一大捆新割的青柴也在路上走。這裏的人把野生的青草割回來曬幹了當柴,也喂牛馬。葵子聽見吧嗒吧嗒的聲音就回過頭來,看見流蘇踩著風似的走上來了。流蘇也看見了葵子,也看見了葵子腳下的青柴,他隻是衝著葵子笑了笑,然後就更大著步子直走到葵子的前麵去。
吧嗒吧嗒,流蘇粗硬的發茬不知什麼時候變得長而柔順,吧嗒吧嗒,流蘇經常是印著泥土痕跡的褂子不知什麼時候變得幹淨平展,吧嗒吧嗒,流蘇的腳上居然多了一雙嶄新的藍布鞋子,吧嗒吧嗒,流蘇越走越遠,突然站住了腳,等葵子漸漸趕上來,才又吧嗒吧嗒地走在葵子前麵不遠不近的地方。
就要進村口了,流蘇又停了下來,低頭看看,彎腰摘了腳上的鞋子,拎在手裏,回頭又看葵子。
“葵子!葵子!”流蘇一把扯住就要從一旁走開的葵子,把一個溫潤渾圓的東西猛地塞進她的手裏,沒等她叫出聲兒來,一轉身飛快地跑了,吧嗒吧嗒吧嗒一下就沒了影兒。
葵子坐在灶前靜靜地盯著灶膛裏沒精打采地竄動的火線,手裏捏著一個散發苦澀香氣的橘子。娘在屋裏叫:“葵子哎,怎麼還不屋裏來?”
葵子翻過來掉過去地看手裏這個圓圓的果實,又放到鼻子底下嗅,心裏越發困惑。娘又叫:“葵子,過來幫我搓根繩子!”
葵子應了一聲,同時迅速地把手裏的橘子塞進了燙手的灶灰,挨著幾個煨得半熟的土豆。然後她站起身來,又應了一聲:“哎,來了。”
深夜裏葵子被自己的微笑驚醒,黑暗中慢慢燃燒的草繩懸起一點火光,淡淡的香味隨著煙霧騰起又飄散。她從土炕上輕輕滑下來,溜到灶前,伸出手在灶灰裏摸索。她摸到那個橘子,還以為摸到了一隻死老鼠,咽下了一聲驚叫,她還是把它掏出來,掰開來用舌尖舔了舔。
甜的。隻是好像煨過了頭。
葵子愣了一會兒,抿嘴笑了。
流蘇靈動的背影又在眼前晃起來了。吧嗒吧嗒,流蘇的腳步從一個遙遠的地方過來,穿過葵子的夢境,成了葵子一個人的了。
葵子的臉在發燙。呸呸,葵子想把吧嗒吧嗒的聲響忘掉,可是吐不出也咽不下。葵子想,流蘇現在是在哪兒?
流蘇想,我要走。流蘇每次一覺醒來都這樣想。這個村莊像一件厚重的衣裳,穿在身上溫暖而疲憊。流蘇在走出村莊的時候覺得身後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他,滾燙的目光烤得他脊背生疼。流蘇沒有回頭,他想,天不早了,我要走。
村子太小,這時流蘇還能隱約聽見爹在高聲罵他,爹還罵他自己,上輩子做了什麼缺德事,生出這麼個二流子。
流蘇想,快點走,走遠了就聽不見了。他沒有回頭,隻擺了擺手,對身後的葵子說,你快回吧,你娘要罵你了。
葵子站住了。炊煙在村莊的上空飄蕩,不遠處有羊群咩咩的叫聲,田野裏就要蒸騰起植物和汗水的氣味,泥土深處埋藏著神靈的預言。葵子的心裏突然生出了憐憫,望著流蘇的背影,這憐憫讓她全身抽痛,眼淚辛辣地湧上來,卻像花兒一樣綻放在臉上,無法言說的疼和甜蜜一瞬間漫山遍野。
流蘇的背影變成了一片花瓣,一粒豆子,然後被往來的風淹沒了。
流蘇繼續在路上走。流蘇想,回到鎮上,先去布行,然後睡一覺,然後去找阿七,然後去看喬寶兒。想到這裏就不再往下想了,流蘇的臉在陽光底下格外光鮮,他微眯起眼,走得飛快。
布行是阿七的姑父開的,阿七是流蘇從小兒的朋友。阿七的姑姑嫁到鎮上的時候,阿七和流蘇跟著轎子跑啊跑的,流蘇問阿七,姑啥時回來?阿七扭過臉笑笑,沒說話,阿七第二天就從村子裏消失了。
半年後的一個午後,阿七在白花花的陽光裏顯出一個小小的身影,然後沿著一條沙土路不緊不慢走到了流蘇的跟前,臉上笑嘻嘻的,嘴巴歪了些。
阿七說他在陳老板的布行裏當夥計,流蘇睜大眼睛問那不就是你姑嫁的那個老家夥,阿七笑笑說,嗯。
後來阿七和流蘇一起歪倒在老楊樹的樹陰裏,仰望著樹葉間星星點點的天空。
流蘇,他們從來不喝苞米糊糊。
嗯。
大道上跑洋車,一過一道煙。
嗯。
還有賣香煙的,還有飯館子。他們晚上點燈到半夜。
熏熱的陽光烘透了他們的身體,流蘇和阿七並肩躺在樹下,覺得懶洋洋的舒坦。路上挎著柳條筐的小孩子正嘻嘻笑著向他們指指點點。
“流蘇,你知道他們在那兒說啥?”
“說咱倆不下地幹活咋躲到這兒來了。”
“咱倆就是現在扛上鋤頭去下地,他們照樣還會說咱倆是二流子。”
遠處又傳來一陣嬉笑。流蘇打了個冷戰。
“可是咱倆要是在鎮上掙回一大把票子,他們就啥也說不出來了。劉大馬棒的兒子跟長工一塊兒幹活,一天也累得跟個屁似的,到時候咱倆比他強八十個來回。”
“能嗎?”
“啥能不能的,就看你小子去不去。”
阿七掐了一朵小野花在鼻子底下嗅,連打了兩個噴嚏,然後抹著眼淚笑嘻嘻地說:“這是鎮上的金草兒她們念叨我呢。”
“女的?”
阿七嘿嘿地笑,一邊笑一邊猛捶流蘇的肩膀:“傻小子,你真是個傻小子!”
流蘇回想起這些事情,臉有些紅。
自從阿七偷了陳老板的錢,就隻剩了流蘇在布行裏幹活了。阿七的姑姑跟陳老板說這個孩子跟咱們還沾點親戚,又不比阿七,是個幹淨利落的,留著吧。
阿七四處混飯吃,流蘇不時要拿工錢接濟他。阿七的眼神如今複雜而空洞,嘴巴還是略略歪著,有時會露出熏黃的牙齒,見到阿七就笑笑,瞧寶兒去吧。
寶兒和金草兒都是剪雲樓的女人。寶兒說自己本來姓喬,七八歲的時候叫她表叔賣到這兒來的。寶兒說自己的爹原來雇過56個長工,後來敗落了,一下見了底。
寶兒生得很胖,圓臉,臉色新鮮,身上永遠帶著溫暖的肉香,還有年代久遠的富貴氣息。她喜歡說自己本來是地主的閨女,她越是這樣表明自己的家世血統,生意就越好。無數雙帶著老繭的手揉搓著她一天比一天不年輕的乳房,她的呻吟總能帶來淋漓盡致的歡樂。
流蘇喜歡伏在寶兒豐滿柔軟的身體上,他想爹還在劉大馬棒的土地上驢一樣地賣命,而他正把地主的閨女幹得嗷嗷直叫,這時他總是感到驕傲和快樂。
今天流蘇和以往一樣在黑暗裏聽寶兒誇張地呻吟,他伸手去摸她的臉,眼前卻浮現出另一張麵孔:葵子正在角落裏靜靜地盯著他,一條又粗又黑的辮子搭在胸前。
流蘇的太陽穴開始一跳一跳地疼。他推開寶兒,疲倦地仰在床上,過了一會兒,他開始摸索著穿衣裳。
寶兒像貓一樣蜷在枕邊,她懶懶地歎了口氣說:“我替你點燈。”
“不用。”
“你咋了?”
“你爹真是地主?”
“他是不是地主關我屁事。”
“你是他養的!”
“我他媽是誰養的我娘才知道!”
流蘇像挨了一記悶棍一樣跌坐在床上,眼睛裏又酸又辣,他一拳砸中床沿,沒有回響,倒是寶兒一下子跳起來,在黑暗中指住他的鼻子。
“你個王八蛋沒良心的!”
流蘇悶坐在床邊不響。寶兒在身後伸過一隻溫軟的手,纏在他的脖子上,潮熱的鼻息跟著爬上來,流蘇痛苦地閉上眼睛,身子重新倒在床上。
天剛亮流蘇就低著頭往外走。
金草兒看見流蘇就撲哧一聲笑了:“熊樣兒!”一盆洗臉水嘩地往地下一潑。屋子裏阿七醉醺醺地嗬斥她:“少廢話,你給我進來!”
“你倆加一塊兒拿出幾個臭子兒,還有臉跟老娘瞎叫喚!”金草兒拎著空盆笑罵,臨進房門一回頭,流蘇已經逃似的出了大門。
街道上空是陌生的風和灰塵,恍惚中,流蘇聞見樹葉深處梨子半熟的氣味。鞋子趿拉在腳上,走起來拖泥帶水,流蘇甩掉兩隻鞋子,往手上一拎,朝布行走去。
布行的買賣不大景氣,一個小夥計在櫃台後麵打盹兒,倒是老板娘坐在一旁不時用眼光悄悄張望,看見流蘇過來,便輕輕地咳嗽個不住。
流蘇在她跟前站住。“姑”。他叫了一聲,然後又低了頭。
老板娘微微點了點頭,嘴角現出微笑,眼光柔軟地覆蓋在流蘇的臉上。
流蘇覺得不自在,囁嚅著開口:“我爹腰病犯了,我……”
去吧。老板娘抬起一隻白皙的手拍拍他的臉,盤絲鐲子直往下滑,在離臂彎不遠的地方才停住。
流蘇的臉一下子滾燙,不知道再怎麼說話。
就是別跟姑撒謊,老板娘笑著,眉梢輕輕揚著,逛窯子啦,灌貓尿啦,早晚也瞞不過我。
嗯。流蘇的臉燙得更厲害了。他又點了點頭,慌忙往外走。
老板娘在他身後笑:“小沒良心的,姑啥時虧待過你?”
流蘇頭也不敢回,撒腿就跑。
快到村子的時候,他的腳步慢下來了。
這時葵子突然感到心神不寧,她好像又聽見一對光腳板在耳邊吧嗒吧嗒一路響過來。葵子心裏著了一把火,葵子覺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甩辮子跑出了門。
我知道流蘇回來了,流蘇從鎮上回來了。
這時流蘇正走在進村的路上,步子越邁越小,越走越沉,流蘇甚至覺得自己似乎蒼老起來了,在陽光底下他感到有些頭暈目眩,他看見葵子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一條大辮子在胸前垂著,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葵子看見流蘇愣愣地走過來,突然間她感到慌亂不已,沒等流蘇走到近前,她一扭頭飛快地走起來。聽見身後的腳步也隨即加快,她甚至想飛跑起來,但腳下似乎不聽使喚,鬼使神差一樣把她拖進了眼前的一大片高粱地。
葵子一頭紮向了一個廣闊而又狹窄的天地,她試圖穿過這些高大的莊稼,卻越發跌跌撞撞,生怕身後那個人的腳步緊跟上來,又不時停住腳想從高粱葉子“刷拉刷拉”的動靜裏辨出吧嗒吧嗒的聲響。葵子的心在害怕和喜悅之間擺蕩,她不清楚接下來是什麼,隻覺得喉嚨口怦怦作響,她臉頰騰起大朵的紅雲,火一樣灼傷了生命的以往。
葵子越走越深,越走越遠,而亦真亦幻的吧嗒聲終於徹底地消失了。夜幕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低垂,涼風四起。這一晚的星光有些模糊,葵子最後坐在地上,覺得渾身又濕又冷,雙腳酸疼。葵子臉上的紅暈在漸漸消退,心跳依然狂亂不已,她悄悄地向四周張望,她的目光憂傷,她的胸口帶著疼痛,但是她像剛剛從一個神秘儀式的空蕩蕩的祭壇上獨自走下來,為已經把自己的靈魂呈獻出去而感到無限的解脫與歡樂。
這時候流蘇紫色的身體正散發出酒氣,他的臉孔微微扭曲,四肢沉重癱軟。就在葵子一閃身跑進了眼前這片高粱地那一刹那,他似乎分明聽見葵子甩來一句“二流子”,然後她就沒了影。
流蘇抱著頭蹲下身子,周身的血液橫衝直撞,冷風從每一個毛孔直灌進來,把他的身體掏成了空殼。
他站起來,沒籽葫蘆似的搖搖晃晃地走開。恍惚中透過一片枝葉看見葵子臉上斑駁的陽光和笑,笑得他心一慌就從樹上“突嚕”下來,一個半熟的梨子正砸在腦門上。葵子捂住嘴笑,追上來說,還不大熟呢,等熟了你再來,別叫我娘瞧見就行。
流蘇好像又一次從樹上摔了下來,這一次似乎不隻是崴了腳。他的心裏裝滿了悲哀,四周的樹木和土地變得陌生,他索性由著自己亂撞,遠遠地看見壟頭一座土地廟,他徑直過去,見供品裏還有一瓶酒,抄起來一氣喝淨。反正是二流子,這也是從小兒的營生,他咧嘴笑了笑。在高粱酒的辛辣裏,沮喪和疼痛一點點消散,剩下的全是疲憊。
酒氣挾帶著體溫慢慢散失在夜風裏,流蘇模模糊糊地想,如果身旁依偎著一條暖和柔軟的身體,緊緊地挨著,還會這樣不停地打著冷戰嗎?鞋子早又套在腳上了,從泥土裏升起來的涼氣依然滲進來,一直滲到頭頂。
流蘇又回到鎮上來了,隻是神情裏多了一些滿不在乎和掩飾不住的疲倦。
喬寶兒倚在門框上咬住粉紅手帕的一角哼出一聲笑:“死樣兒!”
流蘇上前猛地抱住她:“跟我走吧!啊,行不?”
呸,她啐了一口,“跟你上哪兒去,當胡子去呀?”
流蘇更緊地擁住她豐滿滾熱的身體。“我不走了”,他喘著粗氣說,“我還有什麼好走的。”他想起和阿七一起躺在樹下的那個下午和熏熱的陽光裹住身體的感覺,還有阿七說過的話,此刻像胃裏殘留的酒味一陣陣湧動。
這時金草兒的聲音從裏麵閃出來:喲,行啊。隨後她矮小結實的身子一扭一扭地來到流蘇跟前。“錢呢?嗯?”她癡癡地笑起來,“你是和我們鬧著玩?”
流蘇覺察到自己的臉突然燙了一下,而幾乎是同時,他伸手在金草兒肉滾滾的胳膊上擰了一把,不知為什麼,他的手不像從前那樣敏捷,卻十分用力,金草兒疼得大叫了一聲,隨即笑罵個不住。
這一晚寶兒顯得沒精打采,流蘇覺得她好像一直斜著眼愛理不理的樣子。他心底有一簇細小的火苗燎得他心口脹痛。阿七說得對,他閉緊了眼,錢、錢!沒有錢在葵子那裏是二流子,在寶兒這裏連個正牌二流子都做不成。這念頭模糊卻深刻,流蘇的身下生了刺,著了火,騰地一下躥起來,他一摔門便跑了出來。
老板娘獨自懶洋洋地坐在裏屋,臉上新敷了粉,眉毛細細地彎向鬢角,因為鬧眼病,睫毛已經剪淨,看起來有些古怪。她懷裏抱著一隻花貓,一隻戴了兩個翡翠戒指的手慢慢摩挲著貓的脊背,女人和貓一起發出低低的呻吟。
“回來了?”老板娘眯著眼微微仰起臉,嘴角輕輕挑著,支工錢來了吧?
“嗯。”流蘇的心突然間跳得又急又重。
“是要給你爹看病啊?”她笑了一下。
“我……”流蘇有些慌,一時不知還說點什麼。
“我問阿七了,你爹好好兒的。”她不緊不慢地說。
流蘇覺得腦袋裏嗡嗡直響。
“窯子裏沒什麼好貨。想喝酒,姑這裏有的是。”她把那隻貓用力攬在胸前,又抬頭看看流蘇,他的臉正紅一陣白一陣。她輕笑了一聲,說話的聲音卻又酸又冷:“我給你工錢是想叫你吃喝嫖賭嗎?”
“姑!”流蘇不自主地叫了一聲,然後再說不出什麼話,隻好咚的一聲跪下。他惶恐地仰起臉,盯住她點過胭脂的略顯寬闊的嘴直發愣。
老板娘豐腴的手從貓背上滑下來,放在流蘇的頭頂上,接著慢慢摩挲。
“姑命苦,”她輕輕歎了口氣,“你姑父泡進窯子裏出不來了,你別跟這幫狗屁男人學,啊。”
流蘇脊背發麻,她的話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來到近前時是那麼虛弱蒼白。她繼續絮絮地念叨,念叨。
“姑的日子不好過。”她的聲音低下去,流蘇頂著她涼而軟的手掌再次仰起臉,看見大顆的眼淚正從她的眼眶裏沒有遮擋地滾落。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叫起來:“姑,你別哭!”
“好孩子。”她勉強擦了擦眼睛。流蘇覺得她幽黑的眼珠像裹在一團舊棉花裏,隨時都會掉出來。她又勉強笑了一下:“多陪陪姑,行不?”她的手滑到流蘇的背上,像撫摸那隻貓一樣在他身上慢慢來回。
流蘇打了個冷戰,仿佛一團冷氣在身體裏麻酥酥地擴散,消解著他一身的氣力。他的心裏一片空白,索性閉上眼睛一聲不吭。
她的手從他身後繞回來,貼著他的額頭向下滑行,擦過他的鼻子和嘴唇,下巴和剛剛隆起的喉結,年輕的胸膛。她的呼吸有些不均勻,她的眼淚迅速地溢了滿臉。
“我不會虧待你的。”她喃喃地說。濕漉漉的臉上是母獸一樣的癡迷和絕望,她此刻是這樣軟弱,這樣孤單,這樣卑微,沒有注意到流蘇滿臉的驚恐,更沒有注意到這種驚恐正漸漸地化作認命的放棄。
孩子,孩子啊。房梁上震落的灰塵在空中倉皇地旋轉、迷離,天空是灰紫色的,正中一塊刺眼的光斑,像赤紅發亮的傷疤。空中回蕩著遙遠的呻吟,仿佛從失水的河床的裂縫裏傳出來,從踩中了幹枯的落葉的腳底下傳出來。
陽光的分量不再那樣沉重了,高粱地浮起了暗紅的泡沫,風起時和風一起不安地動蕩。
葵子默默地坐在門檻上,看著幾隻瘦弱的雞在地上爭食。高粱該割了,才幾天的工夫,大片黑色的土地已經現出了本色,還有北邊最大的一整片還沒有動。葵子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遲遲不割的高粱地裏多半藏著胡子。劉大馬棒這幾天很少露麵,露麵時也是愁眉苦臉。胡子大概是來了,爹那天從地裏回來時對娘說,東家的臉都青了。
胡子是怎樣的一群人呢?我沒有見過,娘也隻是聽爹講過,我又不敢問爹。
胡子,他們是不是像唱戲的一樣腮上掛著兩撮紅毛?小時候流蘇和我,還有劉福,一起玩紅胡子的遊戲。劉福是劉大馬棒的兒子,可他最喜歡扮胡子,把他爹的狐狸皮坎肩披在身上,一根樹杈當火槍,指著流蘇,嘴裏喊著啪啪啪,那是子彈的呼嘯。流蘇站著不趴下,劉福急了,衝到他跟前大聲喊道:“你咋還不趴下?你都被我打死啦!”
流蘇還是站著不動:“該我當胡子了!”他的眼珠又黑又亮。
劉福狠狠地搡了他一把說:“我爹說過,你爹沒養個好兒子,從小就像個二流子!”劉福猛地抓住我的胳膊說:“你要是想玩,就得讓我當胡子打你,讓葵子給我當胡子老婆!”
沒等我想清楚是怎麼回事,流蘇就已經和劉福扭在了一起,他們又踢又咬又抓,地上騰起的灰土掛了一身,然後他們掐住了對方的脖子在地下打滾,發出尖利的咆哮和呻吟。我被他們嚇傻了,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後來他們輪流背著我回家去,一邊走一邊拌嘴,一邊擦著頭上和脖子上的血和土。那天的太陽是紫色的。
再後來我們就很少在一起玩了。流蘇被他爹揍了一頓,劉福,我就不知道了。有時還能遠遠地看見他,看見旁邊的人低頭叫他少東家。
流蘇又是好久沒回村子裏來了。村子外麵很遠很遠的地方才是流蘇停留的枝頭。可葵子要等他回來。我一定要等他回來。但願他回來的時候別惹著高粱地裏的神秘人物。
晚上爹回來了。爹跟娘說:“劉大馬棒挺不了了,跟大夥兒說,明兒個先溜邊兒割,看看動靜,八成沒大事。”
葵子的心卻咚咚地跳個不停。“爹!”她在黑暗裏突然叫了一聲。
“沒事,胡子收拾的是東家,不幹咱事。”娘說,“睡吧閨女。”
天光大亮的時候葵子看見爹的背影,和別的背影一起走向那片高粱地。葵子看見院子裏的雞像往常一樣饑餓地追逐,陽光明明白白地灑了一地。
快到正午的時候天那邊飄來了一陣鹹腥。高粱地裏沉落了一些猩紅的泡沫,散在黑色的泥土上。
劉大馬棒在臨走時對劉福說:“你留下看家。”劉福說:“爹,我跟你一塊兒去。”劉大馬棒笑了笑說:“兒子,等爹回來就給你娶媳婦。”劉福說:“爹,我將來好好孝敬您。”劉大馬棒說:“爹等著。你叫上兩三個人收拾收拾倉房。”
劉福果然留了下來。他聽見外麵有人在說,東家出來了,咱們走吧。他的心裏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在升騰,遙遠的天邊仿佛有隱約的雷聲,如同無法平息的耳鳴。他想起爹昨天夜裏的一聲歎息:躲不過了,他們是衝我來的。但那是不是自己在做夢呢?
劉福有好幾次好像聽見了遠遠的槍響,細聽又不是,定一定神,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劉福聽見真正的槍響時先是怔住了。他甚至想象了那是鐵皮水桶落到井底時發出的悶響。
這時劉大馬棒已經倒在那片還沒有來得及收割的高粱地裏,眼睛朝向天空,目光穿過那些暗紅色的子實直抵另一方土地。
“劉福啊,爹沒有來得及告訴你。爹手上有人命。這回來的胡子不是別人,是債主啊。不為錢、不為地、不為女人,是要命來了。爹用一條老命把債還了,免得一家遭災。這片高粱地是祖上留給咱們的。他們不會再來了。”
劉福從劉大馬棒沒有閉攏的眼睛裏用心閱讀、揣度,好像聽見他渾濁的眼珠在輕微地轉動,他的喉嚨裏傳出沙啞的聲音,說出了這一番話。
事實上劉大馬棒的死還是個謎。有人說高粱地裏根本就沒什麼胡子,而立刻就有人反駁:那槍響是哪兒來的?還有人說,劉大馬棒娶了四房老婆,叫他作孽克死了仨,一個兒女沒留下,第四房老婆原先是個窯姐兒,給他生了個劉福,還不知是哪兒的野種,說不定是土匪養的,人家討兒子來了吧?然後就有人說,沒準兒是少東家自己動手了,老東家不給他娶媳婦,他憋著氣呢,爺倆動不動就吵,還抄過家夥呢。——聽說沒,劉福那小子相中了李老二的丫頭葵子!他爹能讓?又有人迫不及待地搭茬:對呀對呀!劉大馬棒死了沒兩天,我就見劉福在高粱地裏攔人家閨女,人家葵子甩手就跑咧,把那小子臊了個抬不起頭!
從高粱地裏回來的人卻都不說話,神情裏看不見事情的真相。劉大馬棒就這樣不動聲色地死掉了,許多年後人們對於東家的死依舊沒有定論,一樁秋日裏的死亡事件原地升起,又無聲無息地沉入原地的黑土,成了個泛黃的玩意兒,偶爾散發出黴味。
劉福不久以後就失蹤了。他再次現身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他就是當年的少東家劉大馬棒的兒子劉福,小名狗兒,因為中間隔著一眼看不到邊的時日。
流蘇摸著自己黑硬起來的胡茬眯起眼看那隻屋裏屋外亂竄的花貓,他的腳癢癢得想上前踢這東西一腳,但終於沒有。
老板娘正在梳頭,蘸著陳老板給她買回來的桂花油,氣色很好,臉上漾著胭脂樣的無聲的笑。陳老板終於回來了,回來的那天晚上第一件事就是叫流蘇給他脫鞋洗腳,老板娘氣定神閑,一邊大聲吩咐流蘇多往水裏放些菊花末子,水要熱毛巾要新的,一邊朝流蘇使著不甚分明的眼色。
流蘇並不十分沮喪,相反他甚至暗暗地高興起來。以後的日子在流蘇的眼前泛出了鮮亮的顏色,他終於可以隨時遠離貓的軀體散發出的腥熱了。那隻花貓每天都在他的眼前轉來轉去,好像要用故意散出的氣味劃出自己的疆域,遇見流蘇時還會惡狠狠地一齜牙。
流蘇回到自己的床鋪,看見上麵積壓的灰塵已經掃淨,被褥都是重新整理過的。他隨口罵了一句什麼,甩了鞋就躺上去,後腦勺被重重地硌了一下,他哎喲了一聲跳起來,掀了枕頭一看,原來底下躺了亮鋥鋥的一溜兒大洋。
流蘇略微吃了一驚,但仿佛是早下的網子裏跳進了魚,所以他沒有高興得要命。這一夜他睡得還算舒坦,迷迷糊糊的嘴邊就泛起了笑,可是半夜裏好像一直有一隻肥重的貓坐在他的胸口上,悶得喘不好氣。
陳老板開始常常對著老板娘抱怨夥計們忒懶,老板娘就敲著櫃台罵:都給我小心著點,狗娘養的!她的肚皮已經隆起來了,罵起人來依舊不惜氣力。流蘇在這個時候總是一聲不吭,頭都不回地走出門去。他知道自己的腳會把自己帶到哪裏去,腦子無需動用,放開步子走上小半個時辰,一抬頭就是剪雲樓的招牌。
不光是寶兒和金草兒,這裏的女人在他麵前都比以往乖巧溫順得多,但他隻要一轉身就會聽見一陣嘻嘻的笑,這時他懶得回頭,他知道他一回頭那些笑聲就會像吐出的舌頭一樣嗖地收回去。
有一天他喝多了酒,逼著寶兒摘掉滿腦袋的花兒,編一條大辮子給他看看,寶兒先是撒嬌賣癡的不幹,流蘇在床上喘著粗氣,突然狠狠地摑了她一個耳光,接著又是一個。寶兒捂著臉哭了一會兒,把頭上花紅柳綠的東西一樣樣拔下來,坐下編起了辮子。待編好了,一看流蘇,早睡得一臉涎水了。好不容易醒了,愣愣地盯住寶兒,嘴咧了幾咧,又像是要哭的樣子,把懷裏的錢一股腦都甩在床上,歪歪斜斜地就往外走。
要不了幾天他還會來,有時眼眶是黑的,也有發青發紫的時候。老板娘給他錢,但見到他的時候,臉比陳老板的臉撂得更快。有一次店裏的另外幾個小夥計趁流蘇醉醺醺地回來,七手八腳地把他按在地下踹了一頓,流蘇鼻青臉腫地去見老板和老板娘,卻見他們的臉上掛著一模一樣的冷笑,兩塊黴透了的月餅似的。
流蘇的牙根癢了。
流蘇現在已經不大說話了,他懶得說話,何況有比說話更絕妙的法子。流蘇暗暗收拾起老板娘偷偷放在他枕頭下麵的錢,用一塊花布包起沉甸甸的一包,他的心踏實了。好久不見阿七了,他的話卻種在了流蘇的心裏:要是在鎮上掙回一大把票子,他們就啥也說不出來了。現在流蘇要背回去的是白花花的大洋,誰還敢叫一聲二流子?
流蘇想到的還有放一把大火,一把大火燒個幹淨,然後回家去。流蘇幹癟下去的心在臆想出來的火光中重新飽滿起來,綻出紅亮的光彩。每次撞見兩個老家夥的冷臉,他都要在心裏笑一陣,笑的同時,就用眼神把這片房宅燒了個片瓦不留,這種快樂就像是渾身痛癢的時候猛吸了一口鴉片,結果流蘇的這把火便在想象中燒了一回又一回事實上卻被擱置起來一直到明天的明天。
其實流蘇的這把火在曆史上沒有露麵也根本用不著露麵。有一天槍聲由遠及近,漫天昏黃的塵土中大街上揚起了膏藥旗,仿佛在一夜之間,天地翻覆。流蘇和所有的人一樣,在驚慌的奔逃中還不明白槍炮聲從何而來。
意外地,在混亂中,在四方充斥的血腥味道中,流蘇看見了久違的阿七。他的嘴依舊歪著,現出僵硬的樣子。他像一根破爛不堪的笤帚一樣被扔到了路邊,糟爛的棉襖勉強攔住他根根分明的肋骨,怕它們會戳出來指向天空。他的眼珠深深地陷進了頭骨,麵孔痛苦地扭曲著,喉間有兩個深深的血洞,已經有些發黑,是日本兵哈哈大笑著用刺刀漫不經心地捅出來的,那個麵孔青黑的日本人笑了一陣,嘰裏呱啦地又叫了一陣,那是驚恐四散的人們來不及也不可能聽得懂的。
——天皇萬歲!
在瘋狂的殺戮和焚燒當中,在聲嘶力竭的叫喊和號哭聲中,流蘇的願望變成了讓他毛骨悚然的現實。熏黑的、斷裂的、燒焦的、踩在腳下的、壓在腦殼上的一切在天皇萬歲的歡呼聲中不容誤解地堆積在眼前。流蘇在每一條街道上赤著腳拚命地奔跑,他覺得一停下來自己就會腦袋開瓢,他的五髒六腑都在打著哆嗦,在這樣的時候流蘇希望自己是一條泥鰍、一隻麻雀,他跑到一隻腳抽了筋,蹲下去的時候他痛苦地想這一切為什麼就不像是一場噩夢?他的眼睛爬滿了血絲,胸口像插進了一把鈍而重的長刀,搗得他鼻腔酸辣,渾身戰栗。他飛快地看了看四周,焦黑的牆角那裏,不遠處的牆角那裏,淡淡的陰影下,有一條斷落的人的手臂,周圍洇開了殷紅的一攤,更遠一點的地方是一具扭曲的屍首。
流蘇口中滲出腥甜仿佛含了一口血,夕陽西沉,依然紅得猙獰。他抖著手伸進懷裏摸了摸,心還在驚懼地亂跳,那包沉甸甸的東西卻不知什麼時候從懷裏掉了出去,半點也沒有留下。
半夜的時候,流蘇終於摸回了布行。遠處依然傳來隱隱的槍炮聲,流蘇想那也許就埋伏在他方才經過的斷牆後,藏在每一寸陰影的底下,死亡的氣息彌漫在空中,帶著經久不息的轟鳴。
門閂不見了,所以流蘇很容易地走了進去。房屋沒有遭到致命的破壞,像受傷的獸一樣伏在寒冷中瑟瑟地抖。
女人坐在地上,懷裏抱著一隻死貓。她的頭發一綹綹垂下來,擋住了半個麵孔,一隻依舊沒有睫毛的眼睛在另一側古怪地眨。
流蘇聽見自己喘著粗氣,四周是這樣的靜,呼吸的聲音便占據了整個空間。他從來沒有這樣垂著頭看地上的女人,想象中的大火燃燒起來了,吞噬的不隻是一座房子,還有整個的以往,當它從火光中掙紮著爬出來,一切都已斑駁,再看不出從前的麵目。流蘇感到困惑。
地上的女人仰起了臉,她的臉原來如此萎黃,微微發青,她的眉毛隻有稀稀落落的幾根,她的嘴唇蒼白,唇邊有著深深的皺紋,延伸到腮。她精致的妝容是一張脆弱的麵具,在戰爭和男人麵前不堪一擊。
“他跑了。”女人簡單地說,甚至還笑了一下。
陳老板踢開她,提了一箱細軟越窗而出,掙脫她的時候耗掉了好多氣力,他氣急地大罵:“死娼婦,破鞋,你給我撒手!別以為老子不知道!”
女人幽幽地笑著,仿佛說著鄰家的長短,她吐出的氣息短促而微弱,耳語一樣,像飄蕩的蛛絲。
“孩子叫他踢掉啦。”她甚至輕鬆地吐了口氣,像從前一樣揚起眉微笑著看他。
流蘇身體裏不知是五髒中的哪一個劇烈地痙攣起來,不自主地繼續。他跺一下腳,幾乎吼叫起來。
“錢!錢!你給我錢!”
“給你。都給你。”女人抱著那隻被陳老板摜死的花貓緩緩地站起來,身下有隱約的血跡。她慘笑著,用目光指遍了屋子的各個角落。四周都是淩亂的,在昏暗的燈影裏,像剛剛遭了劫。
“看看老板給你留下了啥?”女人笑著,冷冷地,帶著絕望的譏誚。
流蘇站了一會兒,像立在地上的一顆釘子,然後瘋了一樣猛地衝了出去。
剪雲樓的燈籠在風裏搖蕩掙紮,流蘇的腳又把他帶到了這裏,和從前一樣鬼使神差。這裏沒了從前的燈火和空氣中的脂粉香,隻是靜得駭人。
院子裏像有影子晃來晃去不知是人是鬼,流蘇的頭皮發麻,牙關格格作響,拖著酸軟的腿一步步爬上樓去,直奔寶兒住的那一間。
燈光從門裏放肆地溢了出來,屋子裏竟明亮得刺痛了流蘇的眼,酒氣撲麵而來,濃烈中摻雜著別的味道,剪雲樓特有的味道。
寶兒仰在床上,已經咽了氣。
她臉上的表情出奇的安靜,是任何人都沒有見到過的,沒有放蕩過的痕跡。她給自己上了從未有過的淡淡的妝,乍看上去仿佛不是敷上去的顏色,她的圓臉在燈下像沒有來得及上釉的瓷器,透出忍耐和堅定,還有脂粉蓋不住的一點孩子氣。
她的手裏緊握住一把小刀,刀把是樹枝和細麻繩做成的。小刀是流蘇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時候腰帶上別著的,被她硬討了去,後來一直都沒見過。
她的頭被敲破了一個洞。那個渾身噴著酒氣的日本兵迫不及待地撲上來,卻沒料到中國妓女的手裏早握緊了一把雖然簡陋卻足夠鋒利的刀子,而且險些割破了他的脖子,來不及用槍和刺刀,他抄過一旁的銅燈台,狠狠地砸下去,血和腦漿濺開來,她的手才慢慢地垂下去了。
流蘇不知道這些。他感到恐懼。當他注意到寶兒臨死前是梳著一條長辮子的時候,才發覺胸口又悶又痛,仿佛有團滾燙的硬東西哽在那裏不能上下。他想大叫一聲,眼淚燙得眼眶生疼!最後他扯過床前的半掛幔子,蓋在寶兒身上,轉身出了房門。
四處無人。有的死了,有的逃走了,在這漆黑的夜裏。流蘇想到院子裏的人影,也顧不得許多,衝下去朝著他們大喊,卻不知道喊了些什麼。
其中的一個轉過身來,衝著他慘然地笑。是金草兒。沒等他開口,她先笑個不停。她瘋了。
流蘇在跑出很遠的時候還能聽見她斷斷續續的歌兒。
“三月三哎……辮子兒賽過那柳條兒青……一心那個……牽住哥哥兒的手啊,想起你個冤家好傷情……”
村莊上空的炊煙稀了,淡了,但依然嫋嫋地升起,風聲掠過田野和屋頂,響在門窗的縫隙裏。
胡子真的來了。人們都這樣說。
胡子沒有藏進高粱地,直接進了村。村子很小,這樣一村的人就都看見了。
胡子的當家掌櫃看起來有些眼熟,立刻有人小聲嘀咕,這個胡子頭兒怎麼看怎麼像當年的少東家劉福。人群中一陣騷動,有人居然叫出聲來,立刻又咽了回去。
“是我。”那個人點了點頭,他摘下頭上的皮帽,讓人們看他頭上的胎記。
“我是劉福,帶著綹子,我回來了。”
人群這時反而一下子安靜下來了。青天白日,眼前站著的是失蹤多年複又出現的少東家劉福。
我回來不是想再當什麼狗屁東家,當年的事諸位誰都不要再提。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然後他大聲地問道:“李老二來了嗎?”
葵子爹從人群裏走了出來,站在他麵前。人群中又傳出了一陣竊竊私語。
劉福端詳了一會兒眼前的李老二,然後撲通一聲跪在他身前。
今天我叫你一聲爹,我回來就想帶葵子走!
劉福抬起頭,他濃黑的眉頭之間有一兩道細而深的紋路,他的目光固執而堅硬,他唇上有粗硬密集的胡茬,他的心跳在三尺開外依然能夠聽到撲通的響,他身上散發出密林和原野的氣味,他跪在冰冷的凍土上一動也不動,隻等著一聲回答。
當年他離開村莊的時候,誰也沒有留意到他的背影,當傳言的細流彙成了河並且在村莊裏流淌起來的時候,誰也不知道少東家到哪裏去了。當他已經習慣鬆油和火藥混合在一起的氣味,高粱地裏暗紅的泡沫依舊浮起又沉落。荒野中他感到自由,這裏仿佛是他最初的家,埋藏著他最初的夢想。
他從小就已經明白下人們的指指點點和竊笑都是因為自己。有一次他走到他們麵前突然大聲喊道:“對,我不是我爹的種!行了吧?”
那一次爹鐵青著臉狠狠地揍了他一頓,爹的胡子不停地發抖,憤怒和痛苦讓他的老臉皺成了破布。
從那以後他最恨待在家裏,寧願和長工們一起到地裏去幹活,腳踩進泥土才會舒坦。爹歎口氣,便不再說話,沉默便意味著由他去吧。
收獲的時節會有神秘的影子遊進波浪湧動的高粱地,這時爹總是顯得心神不寧,這時劉福的心裏就住進了一群快樂而殘忍的精靈。他沉默,在內心深處卻下意識地相信會有什麼事情突然發生。從前他痛恨自己模糊的身世,這時卻為它而感到興奮,在夢裏他奔向無垠的荒野,用槍口指定了劉家的宅院。醒來時他看見爹衰老的臉,他依舊沉默。就這樣,過去了一年又一年。
他離開了村莊,如今又回來,不許自己和別人提到當年,就讓真相埋進泥土,最終化成泥土,隻留下一個名字。
葵子,住在這村莊裏的有著一條最黑最亮的長辮子的姑娘!
此刻他定定地跪在地上,等待著一個已經等待多年的答案。
李老二望著地下的劉福,歎了口氣。
日本鬼子端著洋槍哩。
“爹!”劉福猛地站起身,“我這手打生下來到現在都是幹淨的!你點一個頭,我拎十個日本鬼子的腦袋給葵子當彩禮!”
村莊上空響起了槍聲,帶著穿透天空的呼嘯,帶來了金屬般堅硬的轟響。劉福站在前方,身後的弟兄和他一起將槍口高高舉起,鳴槍三次,震動了整個村莊。許多年後這裏依然回蕩著那天的槍響,溫暖,悲壯。
葵子在槍響充當的鞭炮聲中,從自家用木板草草釘成的房門裏走出來。她烏黑粗大的長辮依舊搭在胸前,潔白的前額上覆著柔軟的發絲,她的眼睛明亮濕潤,目光憂傷沉靜,她的臉在純淨的陽光下帶著柔潤的光澤,她美麗的藍花棉襖仿佛從未沾染灰塵,她的步子慢而穩,一步一步踩在人們的心上。
葵子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夜晚,那天的老井和井邊用腳印書寫的符咒,她想起那一晚模糊的星光,還有身邊經過的夜風,葵子想起吧嗒吧嗒的聲響,想起拎著一對兒藍布鞋子的那隻手,想起那個溫潤渾圓的果實,想起那個變成一片花瓣,然後是一粒豆子,然後被往來的風淹沒的背影,葵子想起那天的高粱地和自己狂亂的心跳,火燙的臉頰,還有,還有最後見到的那個眼神,那個藏著火的眼神。一切都像是方才的事。如果抹掉從那時開始的一直延伸到此時的等待,又有什麼可以叫做失去?
夠了。葵子望著不遠處正望著她的劉福,眼睛透過淺淺的淚光卻看見了另一張麵孔,微笑著的,還是從前的模樣。但葵子還是輕輕地對自己說,有過的,已經夠了。
“你真殺鬼子?”
葵子走到劉福跟前仰起臉問他,看著他的眼。
劉福用力地點了點頭。“殺。能殺一百個就不殺九十九。”
“我跟你走。”
葵子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像是陽光鍍上去的一樣。一滴眼淚滾落下來,劉福抬起粗糙溫熱的大手,仔細地替她擦幹。
槍聲又響起來了,在天地之間經久不絕。
許多年後的一個秋日的下午,一個陌生的男人遠遠地出現在沙土路的那一端,起初是一粒豆子,後來變成了一片花瓣,然後他的臉漸漸在陽光下顯露出來,額前一塊微紫的疤痕,唇上亂糟糟的胡子。
村子裏的孩子不認識他,隻是笑著鬧著,遠遠地尾隨著,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進村莊,然後一步一步走向村後望不到邊的高粱地,在那裏坐下,一坐就是好久。
孩子們終於感到無味,一哄便散了,再想看看那人到底是不是個傻子,打著賭回去找他,卻沒了影子。
又過了些日子,才有人發現村子西邊的墳地裏又多了矮矮的一堆土。墳前躺著窄窄的一塊石板,上麵歪歪斜斜刻了兩個字。
流蘇。
這個名字喚起了一些慘淡支離的印象,如同門上就要剝落的舊春聯,很快就會散在風裏,化入泥土。有著這個名字的人把自己的魂靈埋進了故鄉的黑土。他的軀體依然在遙遠的某個地方流浪。再沒有人見過他,我也是。
仍有灰色的鳥群從屋頂驚起,越過一望無際的高粱地,高過那些纖瘦的樹梢,融進天邊的雲層,一直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在時光的另一端,作為故事的開場。
點評:
《流蕩》用冷靜而富有畫麵感的語言敘述了一個逃亡與回歸的故事,少年在現實與內心的顛沛流離中失落了青春與愛情。
故事裏的人物刻畫得比較生動鮮活:少女葵子單純羞怯,在鄉村的原野裏也有熱烈和野性的時刻;喬寶兒淪落風塵,卻不甘為日本兵淩辱,在最後一刻顯示出決絕與勇猛;老板娘的神經和命運完全為男權所操控,工於算計卻深陷自己於絕望;流蘇整個身體與靈魂裏的動蕩不寧;劉福從童年綿延到成年的內心傷痛;阿七為另一種生活吸引牽扯最終走向毀滅的命運。在作者的筆下,這些人物是有呼吸、有血肉的。
虛構的文字裏往往包含著作者對世界的理解,最終將這種理解以最自我的方式傳達出來。小說中有意運用了一些隱喻與象征,如未熟的果實、糾纏的井繩、破敗的燈籠等等,都代表了作者的某種思考。鄉村是屬於童年的,城鎮則代表了成人世界的繁華與殘酷,家國的苦難到最後終於化作歲月蒼涼。
作者對文字是敏感的,在試圖刻畫複雜微妙的心靈世界時更加用心。善感的心靈固然有益,更重要的是在表達某種意味時用心調動自己的生命體驗,將熱情灌注到筆端。(範文彬評)
北方的謊言
>>2000級·楊學會
這是1998年的冬季,最後一個季節了,在這座北方名城哈爾濱的街頭,葉子都凋零在風中,又隨著掃帚聚在街道的角落等候發落。樹上一兩片幹枯的葉子也已經失去了綠色,無力地抖動在刀鋒一樣尖銳的空氣的冰冷中。
今天,病房裏住進一個癌症患者。大約40幾歲的樣子,旁邊有妻子照顧著,聽大夫說剛做完一次化療。這位一臉的疲倦和滄桑的中年男子的話很少,少的可以忽略不計。整個上午,3026病房的空氣有些 重,微薄的陽光在冬日幹裂的風中也沒有融化那些在窗格子上的冰淩花,室內彌漫著來蘇水的味道。除了放在我床頭的收音機放出的一些並不輕鬆的音樂在空氣中氣若遊絲地走動外,再也沒有一絲聲響,哪怕歎息。我找來一麵鏡子,一個上午的時間我都用這種方式度過。鏡子裏的我,很有些戰士疆場負傷的味道,我的腦袋纏滿了紗布,潔白色的紗布滲出一些敷在傷口上的消炎水,那種橙黃色的。如果不是我的鼻子歪了,如果不是我的額頭上縫合了18針,我還應該是一個標準的中國軍人兼男人,很惹女人愛的那種。
一周前,一個小報的女記者帶著她的孿生兒子來到這裏打點滴時,我尤為意識到了這一點。她很漂亮,真的,美麗的東西是無法欺騙的,她總是直抵人的心靈,讓人在巨大的漣漪中泛動占有的原始欲望或者嫉妒。我當時隻是把她當成一件藝術品來欣賞和咂摸,照說人這種動物可是真奇怪。兩隻眼睛,其實很簡單的類似玻璃球的兩隻眼睛,滴溜溜一轉,就能傳達出某種特定的情感。
在3026隻有我一個人住院病人的晚上,醫院旁側街道上一排排橘黃的燈光射入了我所在的三樓腦科病室,這些光,混合在夜色裏是很好的溫柔旖旎,讓人眩暈,昏睡,沉醉,曖昧,矯情。她總是選擇在晚上來這裏給她的孿生兒子打點滴。這很有趣,我是說兩個孿生兄弟。他們長的一模一樣。他們一直保持安靜,在他們的媽媽坐在我的床上和我天南海北聊天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一個女人墜入一種境地。
她的手指很好看,在它抵達我纏繞著紗布的額頭之前我一直這樣認為。但,很快,她的手向下一劃,落在我右臉頰處,久久的在那裏摩挲。我感覺到了冰冷,她的指尖可怕的溫度和蒼白的臉龐說明什麼呢?也許這個女人在情感上也進入了冬季,她迫切要求春天的到來,要求有一個懷抱像春天裏的太陽一樣給她溫暖乃至萬物萌生的希望。我開始不知所措。同時慌亂得像一團火在燃燒。
我說:“你的愛人呢?”
她的麵孔極度蕭條起來,然後是淚水,滾落到腮處時,她沉下頭,幾乎要陷入到身體裏去時,我聽見她說:“他……沒了。”
“沒……了?”
“是的,他沒了,在一個月前,他死於一場車禍……很慘,他的身體被車輪碾碎……”
她戰栗得很厲害。兩個兒子幾乎同時朝她喊:“媽媽!”她迅速拭幹了淚,對我報以莫名的微笑,轉身向孩子們走去。躲在火紅色棉呢衣裏的她仍然釋放出攝人心魄的美麗,她讓我一次次地閉上眼睛,忍受著痛苦的煎熬。當她帶著兩個孩子走出這棟灰色的醫療樓,走進那柔和隱秘的夜色裏去的時候,我身邊的窗子已完全被美麗的冰淩花所覆蓋,這種由冬季創製的藝術品讓我很難看見她走在街上的背影。
護士問我需要點什麼。
我要水。我的嘴唇大約破裂了,流出了血。偌大的3026隻剩下我一個人在喘息,我的護理回警隊見老婆去了,這讓我越發地感到孤獨寂寞。收音機調到市交通台的時候,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在談都市人的情感問題。聲音都是軟綿綿,像浸了水,充滿了虛假和濕意。我感到自己處於某個巨大漩渦的中心迅速逆時鍾運動,向下,向著黑黝黝的無邊不及的夜色中心,我開始掙紮,掙紮,直至筋疲力盡。這是1998年的冬季,最後一個季節了。天上的雲層總是壓得奇低,雲山黑黝黝地流過這個城市的上空。很奇怪,哈爾濱的這個冬天似乎缺少一場真正的大雪,空氣中是幹巴巴的寒冷。人們就迅速地穿梭在街道上,向古怪的精靈……報紙和廣播等媒體總是伺機大做文章,在這樣無聊枯燥的冬季,他們聲稱,將有一場流星雨降臨在我們的頭頂,很壯觀,很璀璨!人世間百年不遇的天文奇跡就將於本月出現。
現在我還不能隨便動彈,這是醫生對我的忠告。對床的中年男子轉到這個病室已經3天了。他總是在深夜了被疼痛折磨得嗷嗷大叫,聲音粗野令人毛骨悚然。這個時候,他的女人便被他指使得手忙腳亂。在一天晚上,我正在削一隻蘋果,中年男子的女人突然坐在我的床前。她的臉色蠟黃,憔悴。借著燈光,我可以清晰地看見歲月刻在她臉上的皺紋,很深很深的一道道爬滿額頭,在溝壑裏盛載著歲月的風霜和塵埃。她那枯燥而毫無光澤的皮膚似乎告示著人們什麼,一定是這樣的!
所以在她開口說話之前,我就在心裏躲得遠遠的地方去傾聽她的故事,呈現在具體的交流過程中,我總是顧盼左右,神思不定。她說她一點兒都不愛這個病榻上的男人,他算什麼東西!不能讓她過上好日子就算了,還要這般折磨她。
我猶豫著:“看上去,你為他做的一切是心甘情願的啊!你們之間有感情,你很愛他才對。”
她擺弄著雙手:“我們之間現在一點兒情分也沒有,我對他怎麼樣是我的責任,至少還要看在兒子的份上吧,像他這種男人,風光了又怎麼樣,還不是躺在床上等死!”
“你是說……”
女人的聲音壓得很低,聲音纖細而沙啞:“骨癌晚期,大夫說癌細胞已經擴散了,活不多久了的……”
“哎呀!疼死我了!”中年男子猛然瘋狂叫著從床上坐起,陰森森的麵孔對著我們:“哎呀,你快去叫他們給我打一針安定!”
我們同時被嚇得一激靈。他的女人很乖巧地站起來,目光空洞無物地向外走去。頓時,房間裏的空氣冷卻下來,在寂靜的夜晚,除了街上遠處汽車微弱的鳴叫,我的耳畔隻剩下對床男人恐怖的呻吟。
在那個晦氣的晚上,那個擁有一對孿生兒子的女人又出現在我的床邊,她捧著一束鮮花宛若天仙地站立在我的身邊。我艱難地從床上坐起來,這讓她很激動,她哭了,眼淚就落在那朵正盛開著的百合花上。室內彌漫著淡淡的馨香,如同虛幻一樣進入我翕動的鼻孔,沁入我的生命深處。此刻,室內空蕩蕩的,耀眼的白光刺在潔白的牆壁上,空氣裏仿佛有一種不確定的東西在遊走,它讓我心生不安。
我想這是1998年的冬季,最後一個冬季了。警隊裏已經批下來了,我可以複員回家。這是我在這座城市裏的最後一個季節了,也許,再不會有精彩,我的激情時代一去不複返了。曾經有許多輝煌和誘惑在這座城市裏等待著我,但現在已開始想家了,想家裏的老婆和孩子,在那次之前,我的老婆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頻繁地進入我的夢境,幾乎每天都是,她還是我們戀愛時的樣子,一身碎花的連衣裙,瀑布一般飄逸的長發。我們在叢林裏追逐唱歌親昵,但是我突然被一條蛇纏住了腳踝,它現在正蜿蜒在我的身上……
我說的那次是指一個月前警隊負責執行的一次緊急任務。我當時正在廁所的便桶上端詳老婆的照片,津津有味的時候,小李在外麵使勁地砸門。聲音急促而扣人心弦,我收拾好褲子,叼著煙從裏麵鑽出來時,小李臉色煞白,說上級指示中隊負責一次緊急特別任務。
我和小李衝上警車,飛速奔向和平橋,頹廢的夜色從我臉龐掠過。街道上成排的路燈散發出的光縈繞出一種迷幻的色彩,我聽見有一種源自內心的震動正不可遏製地襲來。
“小李,快點!”
我說這話的檔,車子卻猛然失控而停下來。
“隊長,這車,這車好像壞了……”小李一臉焦急的困惑,它的目光裏折射著這個城市夜色中人為製造的光彩,我的精力集中在小李的臉龐上。他說:“隊長,你,你……”
“你什麼?”
我跳下車去後麵檢查。在我還沒有站定的時候兩注強烈而刺目的白光直射我的眼球,這種光芒讓我的黑夜如同白晝。然後在這個光線強烈的白晝上空,滾過一道驚雷。聲音劇烈而沉痛,天空仿佛裂開一般,成注的血水從我的腦殼裏噴出,淋漓在這寒冷且空虛的夜色之中,無聲無息地流淌在街道上,直至遠方,直至鮮血的溫度降至零下,血液冷凍成晶狀體的猩紅色,讓第二天的路人展開繽紛的想象。
我試圖睜開眼睛,一種黏糊糊的液體覆蓋住我的雙眼,在模糊而空虛的夜色裏,我聽見小李的呼喊。事情是奇怪的,當我被迎麵而來的小汽車撞倒在大路上時,我們的警車突然重新啟動,它猶如離弦的箭一樣飛射出去,在不遠的前麵將撞我的那輛小汽車攔到和平橋頭。小李上去扯下來一個衣裝筆挺的青年男子。
“你他媽的!撞了人你還跑!啊——我還真沒見過你這號的……”
後來小李說,那人冷不防從身後拔出一把刀,刺向了小李的腰部。小李一閃,刮傷了他的一條胳膊。但那人跑出去沒幾步,就被一輛運貨卡車撞飛,又碾在輪下,很慘,他的身體被車輪碾碎。
我那天最後一次睜開眼睛就是在那人被運貨卡車撞飛的一瞬間,他就像一隻沙袋,被甩在空中,又重重地跌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音,這樣,“噗”。
她把那叢百合花放在我的案頭,然後含情脈脈地望著我。我埋下頭,說,我就要和這座城市告別了,再不會有什麼別的精彩了,真的,再也不會了。不會再有奇跡出現了。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對床的女人從外麵回來,謙卑地立在她的男人麵前,低語著,大夫現在還不能給你打!
“誰不給我打啊!誰不給我打!娘了個逼的!老子走南闖北幾十年,還他媽沒見過給錢不打針的……”他出乎意料地從床上跳下來,提起吊瓶鐵架奮力砸碎了兩片門玻璃,站在走廊上狂罵,他的女人安靜地站在一旁。
當我把目光從中年男子和他的女人身上轉到自己手上時,她的手已經放在我的掌心,很溫暖,我仿佛一腳踏入了溫柔的陷阱,欲罷不能。抬頭時,目光恰好相遇,我的心被擊中了,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她說:“相信我,會有奇跡發生的。相信我,這座城市還有你留戀的理由。你知道嗎?明天,就在明天晚上,一場人世間罕見的流星雨將會在我們頭頂這片天空呈現,那時,你可以許下許多的心願……包括我們相遇,然後……”她把頭湊到我的胸前,因為室內溫度的關係,那裏敞著衣衫。在她偎依到我懷裏的時候,那個青年男子像沙袋一樣飛在空中的景象在我的眼前一次次再現。我戰栗著。
“不!”
我的臉色鐵青,因為恐懼夜空中那一道夾雜著死亡氣息的濃重的弧線。她抱住我的頭,輕聲呢喃:“別怕,有我在,別怕……”這種呢喃讓我想到了遠在河南老家的老婆和孩子,他們曾在許多個夜晚擁著疲憊驚恐的我入睡,她輕輕撫著我的臉龐,用母性的溫柔將我引入安詳寧靜的夢鄉。那是我的老婆,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可替代。也許,她此刻意識到一些事情,這些天,她頻繁地從河南老家打過電話來。我一直在撒謊,說還在工作,我很好,一過年我就會回去的,可一掛上電話,我心裏就會哭,現在我也需要情感的歸宿,我好怕,一個人在死亡線上掙紮,任何人都是不可信任的。現在我的鼻子歪了,額上還留下一條長長的疤,這個樣子會不會嚇到她。
我把她從懷裏推出去。
“滾!”
她用一種不解的目光看著我。
“為什麼?”
“謊言!全是謊言!”
當她絕望地消失在我的視線時,我覺得整個人徹底崩潰了。走下床,我用一隻小勺刮掉凍在窗子上的窗花,迷蒙的夜色中,我看不清人群中她的背影。這一刻,我極度想念親人,我渴望愛,渴望嗬護和安慰,渴望溫存和擁抱。
對床的中年男子現在被安置好,筋疲力盡的大夫們鬆掉一口氣,他的女人又一次向我走來,她先是笑了一下,然後以一種詢問的口氣說:“我想麻煩你幫我給他打幾頓飯。”她回頭看了一眼他的男人,又說下去:“他真的活不了多久了,我去把他兒子帶來。明天晚上我就回來。”我答應下來。在她走出門之後,她又一次對我微笑。這一次與眾不同,微笑裏隱藏著某種神秘的暗示。
第二天晚上,天空中劃過幾顆稀疏流星,那些媒體大肆炒作的科學預言並沒有在我們的頭頂兌現。我一點遺憾都沒有。相反,我感到難以言說得輕鬆。回到3026,對床的中年男子已經死了,這很恐怖。他的女人始終沒有在那個充斥著謊言的夜晚再現,這好像是注定的事情。
那是我在哈爾濱這座城市的最後一個季節,冬季,沒有雪花的冬季。我在謊言結束的第一天黃昏就告別了這座北方的名城哈爾濱。玫瑰色的夕陽在寒冷的冬季恍然綻放,又將隱入巨大的黑色中去,眼下,它顯出的是一片淒涼。向北方、向最後一個季節、向哈爾濱,我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別了,你這充斥著謊言的北方。
點評:
作品選材貼近現實生活,從病房中幾個人的表現,這樣一個側麵揭示了現在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充滿了對人間溫情的渴望與呼喚。(殷晶波評)
單行道
>>2000級·楊學會
是4月的結束,我開始習慣一個人走路,在校園裏盛開著丁香花的幽幽小路上低著頭,偶爾站在原地,沉吟一些事情,一直到把自己的思緒讓風吹亂才肯走開。這個時候就特別喜歡帶上隨身聽,讓沉迷的音樂聲灌進我的耳朵。在路人的眼睛裏我是一個多餘的存在。我喜歡這樣,我到處躲藏自己的靈魂,渴望遭遇的隻是平靜,我內心可以忍受的那種平靜。
很長時間我都沒有辦法讓自己安靜地坐在電腦前,寫一些來自內心的文字,因為混亂,因為跑脫了軌道的心靈一直忍受著飄零和浮沉的痛苦。我站在四月的身後開始哭泣的時候,溫暖的季節鋪天蓋地走來,帶給我綠色和暖暖的陽光。可是,在那個時刻,我開始相信單行道,開始相信自己隻不過是單行道上的一隻跳蚤而已,僅此而已。
2001年的盛夏,我在北方的一個海濱城市。那裏可以看到蔚藍色的大海和它吞吐出來的泡沫,還有浪花。我想象著可以光著腳丫和那個叫做涵的女孩子站在海邊,海水不斷地湧過來,一直湧過我們的腳踝,打濕我們的小腿。我們都是沒有太多話的孩子,彼此沉默地望向遠方。遠方,是大海和藍天的盡頭,也是它們交合的地方。我渴望自己可以和生命中另外的一個人交合,就像那裏的藍天和大海一樣。所以,我一個人從更遠的北方跑到那個城市去尋找一個叫做涵的女孩子。
那時,我相信生活裏有一種可以叫做愛情的情緒。我和涵在那個夏天到來之前的三年裏一直保持著用書寫的方式靠近彼此的生活。我們不厭其煩地訴說著各自的心事,盡管有的時候我們的傾訴看起來更像是自言自語。這沒有影響我們之間的溝通,也許在我們曾經的年齡裏各自自以為是慘淡經營的那一份感情不過是一場煙花一樣的表演,虛幻而且是我們羞於啟齒的自慰。在我是這樣,每一個冬天,我都在自己的小鎮上熱烈地期盼著來自大海邊的問候,那個有著詩意一般的叫做涵的女孩子總是帶給我對女性的無限憧憬和渴望。三年的時間,她一直用一些樸素的句子勾起我對她的想念。很平淡的句子仿佛讓我看見了她素麗的容貌和安寧的內心。我喜歡這樣的女孩子。最好再帶有一點淡妝。
涵寄給我的第一張卡片是淡藍色的,有著大海的背景。上麵卻是飄灑的雪花。我喜歡上它幾乎是瞬間的事情,來不及讓我自己好好考慮。我在小鎮的雪花裏走來走去,一直走到小鎮唯一的車站時,我的夢想開始變得清晰起來。那就是沿著這個伸向遠方的鐵軌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一個可以看見大海的地方。那裏在飄著雪花的時候還可以看見大海的蔚藍。我的眼睛裏寫滿了希望。三年來,我保持著一個奇特的習慣。總是孑然一人鑽進小站的站台,一個人踩著銀色的冷冷的鐵軌走路,可以走到很遠的地方去。我天真地看著平行伸向前方的鐵軌,想不出它們會在什麼地方彙合。
海洋我說,我和他就是這樣的兩條鐵軌,永遠無法靠近。
把自己的夢想一直延遲到2001年的盛夏。現在,我仍然不知道這是否是一個錯誤。我在自己的生活裏一直扮演著一個沉默的角色。其實我是在等待,我把自己的火種包容在自己的冰冷之中,我要讓自己的熱情純粹。我在等待生命中可以交合的那個人的出現,我要把所有的火焰的熱情交付給她,張開懷抱,擁抱。所以,我現在等待,在醞釀屬於自己的激情。
2001年的盛夏,我已經離開了自己的小鎮,在另外的一個灰色的城市裏開始了枯燥無味的大學生活。我那時能夠做到的事情是堅持文字,堅持對大海的渴望。然後一直是一個人走路。有的時候感受到莫名其妙的孤獨,很長的時間,我在懷揣著那個美麗夢想的同時把自己掛在網上,說著一些言不由衷的話,或者是真實到殘酷的話。網路上我遇見了一個叫海洋伴我的男孩子,他說他住在一個可以看見大海的地方。但是,他的生活裏充滿了混亂,所以很痛苦。我在暗地裏吃吃地笑,我無法想象他的難以啟齒的疼痛。他說那是宿命,不可以逃脫的。然後,他告訴我他每天都可以在海水的潮聲中醒來,有的時候伴隨著生命的律動。坐在他的窗台上就可以看見大海。他說他的生活裏就剩下這樣一件值得幸福的事情了。海洋伴我是一個孤獨的孩子。我看得見他骨頭裏麵憂傷的血液和黑夜裏疼痛的眼淚。盡管後來,發生了一件我們彼此誰也無法容忍的事情。就像是一朵在黑夜裏開放的真實的花朵,帶給我們的是裸露後的醜惡。我原來一直平靜的生活開始像海水一樣動蕩起來,我在認識海洋伴我的那個寒冷的冬季裏開始失眠。在很深的夜裏,我一個人在昏黃的走廊裏寂靜地走來走去,然後在宿舍的床上睜著眼睛吸煙,看著紅紅的煙火在暗夜的深處閃爍,跳動著。
涵的來信漸少,我們之間的對話變得平庸瑣碎起來。感覺有某種東西被時間拉長和稀釋。我感到恐懼,也許自己一直堅持的夢想到頭來不過是一場夢而已。因為這樣我要承受的是被欺騙後的受傷。大一的冬天,我在自己的生活裏感到被刺傷,一個人,一直是一個人走在大雪飛揚的街頭時看見了迎麵而來的汽車。後來,司機伸出腦袋大聲地動用了最粗野的語言來罵我。我沒有說話,是沉默的樣子,其實我並不是想死,隻是想專心地走路。因為身體的病痛,我在那時感覺到真正的寒冷,不是來自身體,而是來自內心。我在那時特別希望自己的身邊可以有一個人來陪伴,是我的兄弟。我是一個隻願意把自己的脆弱和柔軟呈現在自己哥哥麵前的人,而不是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麵前。可是,我沒有,我想哭,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哭泣的懷抱。所以,我隻能靜靜地走路。
海洋伴我說,你來吧,來陪我一起看海。我在兌現自己諾言的那個盛夏之前聽到了一個故事。有點刻骨銘心的滋味,是1999年的深冬。我記憶裏那個冬天的雪花很少,那時,我還是小鎮上的孩子,我正在一個叫哈爾濱的城市,遇到了一個叫楚楚的女孩子,她戴著藍色的蝴蝶結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在那時不知道在另外的一個城市裏,一個男人正在離開他的女人。海洋伴我說他們是在一天夜晚的深處分離的,那時他們也許意識到一些隱約在空氣裏的陌生的氣息,所以,男人在接到同事的手機後急匆匆地穿好衣服後忽然又想到了一些事情。他迅疾地跑回臥室,製造了一些在夜裏慣於發出的細碎的聲音。當他再次衣冠不整地走出來時,他看見了他的兒子正站在衛生間的門前,纖細的身體擋住了裏麵昏黃的光線。他不知道兒子為什麼會在深夜裏這樣僵立在那裏,他有點害怕。在兒子凝視的目光裏,他更像是一個孩子。這個沉默寡言的父親影響了他的兒子幾乎整整一生。因為無法真正的堅硬。就像他一樣,是一個柔弱的男人,需要安慰和嗬護。
是1999年的深冬。是男人離開後的第三個夜晚。海洋伴我說那是一個讓人顫抖的夜晚,因為可以聽見平靜的大海在咆哮。是醞釀已久之後的爆發,一直擊中了他的內心。他說他在整個夜晚都和母親的身體習習顫抖,眼神裏流露出驚恐。這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一直持續到那個期待已久的電話的到來,是男人打來的。海洋伴我說,那個男人就是我的父親,一個很平靜的男人,說話有點憂傷,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著一直到死亡的來臨。男人平靜的聲音從飄搖的海麵來到了他們的麵前,他說,孩子,我現在在黑色的大海上,我的船快沉了。
海洋伴我像他父親一樣平靜地告訴我是大海吞噬了他父親的生命。他最後用一種憂傷的聲音表達了他那時的絕望,他說他寧願選擇那種死亡,將自己葬身於純潔和藍色的大海深處。我不相信他的話,我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叫做愛情的東西值得我們留戀。盡管我在當時連什麼叫做愛情都不知道,但是,我是那樣的堅持。
是1999年的深冬,我在自己的小鎮裏寫信告訴涵。你是我的戀人,我不需要你身體靠近的溫暖,是柏拉圖的愛情。可以嗎?在我充滿希望地把這封浪漫得無以複加的信發出去後,我真的懷疑把它寄到大海裏麵去了。很久之後我得到了涵的回音,她說,我不知道。然後,我幾乎是哭著和她說,我錯了。你不要站在一個遙遠的地方不說話可以嗎?我害怕被忽視,害怕自己的真心在你那裏成為笑話。我在那樣的年齡裏不知道乞求什麼也換不回來。因為從一開始,我們不過是兩條並行向前的鐵軌而已。所以,我陷入自以為是的感情旋渦裏無法自拔,所以我拒絕了楚楚的靠近。是一個灰色的回憶。我的文字在那個冬季開始染上了永遠也無法抹去的憂傷和潮濕,我在撿拾著記憶的碎片時想到了一些溫暖的細節。和楚楚,那個戴著藍色蝴蝶結的女孩子,我們一起在和平橋一側吃著冰糖葫蘆的那個上午的明亮陽光照亮了我現在潮濕的內心。楚楚說,她可以選擇愛我。我微笑,那些不過是少年人的遊戲。我在意的是和楚楚一起吃冰糖葫蘆的日子,而不是楚楚。因為單純和快樂,我可以忍受許多東西,每一個早晨,楚楚都像一隻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地來到我的病床前,然後,挽起我的袖筒。我忍受住疼痛,一直到楚楚把針頭抽離我的體內。我告別楚楚,回到我的小鎮,繼續我原來的生活,沒有感到憂傷。我希望自己是那樣。現在也是。隻是心中還擁有著那個大海邊美麗的童話。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我幾乎從來沒有在字裏行間感受到涵的艱難。我想象不出涵的憂傷有多麼的深,像大海一樣嗎?
2001年的盛夏,我一個人站在小站的站台上,背著旅行包孑然一人地被籠罩在夕陽的光輝裏,很渺小,就像一個弱不禁風的孩子。我在漫長的旅途中邂逅了一個叫丁剛的男子,我們在火車穿過的黑夜裏淋漓暢快地交談,一直到彼此疲倦地躺到對方的懷抱裏沉沉睡去。丁剛說,他在19歲的時候就已經從部隊退伍了,我嗬嗬地笑,因為無話可說。天亮起來的時候,我和丁剛同時聞到了來自大海的氣息。他告訴我什麼是同路人。我知道那是真話,可是一旦當它那麼真實地到達我的內心時我還是無法接受。在車站,我們選擇了不同的方向走進洶湧的人流。相遇,然後分手。就像煙花一樣平靜。
是海洋伴我來接我,是我想象中的那種男孩子,很清秀。皮膚白皙,樣子裏麵有憂傷和柔軟的東西。我走過去和他握手。我知道我馬上就可以看見大海了,還有涵。她說她可以見我。那是一個花開的季節,我在高大的梧桐樹下麵和海洋伴我彼此沉默。感覺到一種叫溫暖的東西,但是來得絕望。他的眼神裏寫滿了掩飾不住的惶恐。我在他家的窗台上真的看見了大海湧動的波濤,我在那時哭了,一直到海洋伴我在我的身後靠近,靠近,然後緊緊地抱住我的後背。我感覺到他的淚水在濡濕我的衣服,我感覺到他嗚咽的聲音在穿透我的內心。但是,我還是沒有勇氣回過身來麵對他的眼睛。看海的波濤在湧動,知道大海是一個深沉的老人,它容納著力量和博大的憂傷,還有寂寞。海洋伴我用孩子一樣的啜泣聲音告訴我,他不想讓一個大海的寂寞陪伴著他的生命,而是一個人,一個人的身體和心靈的溫暖。我在那時驚恐地轉過身看著他。
2001年的盛夏,我和一個叫做海洋伴我的男孩子手拉著手站在大海邊。海水衝刷著我們裸著的腳踝。那時,他認真地告訴我其實他就是涵。我想了三年的女孩子,我們現在終於可以手拉著手一起站在大海的麵前,可是不是在冬天,可是不是那個叫做涵的女孩子對我說,大海和藍天在遠處交合了,就像我們一樣。我隻能憂傷地說,真的,原諒我。這一切都是假的,那遠方交融在一起的大海和藍天不過是視覺帶給你的欺騙,長大後你就會知道。就像我們的生命中一些無法抵達的東西。比如血緣,比如靠近。
比如愛上一個男孩子,而不是女孩子。
他哭了,我隻有努力地握住他的手掌,傳遞著絕望的溫暖。看大海在遠方澎湃。
2001年的春天,我回到了自己原來的生活,不再堅持文字和對那個叫涵的女孩子的憧憬。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的生活失去了方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一直到我聽了王菲的那首《單行道》,我開始站在四月的身後哭泣,感覺自己欺騙了自己這麼多年,感覺自己的靈魂被白天和黑夜同時在撕扯。然後,慢慢地安靜下來,可以在電腦前寫一些文字。這個時候,那個大海邊的男孩子的白皙的麵容又浮現在我記憶的黑夜裏,掛著淚水的手掌靠近我的臉龐。隻有一點陌生的溫暖。
我開始相信,每個人都是單行道上的跳蚤。
點評:
其實生活的內容本身是很豐富的,隻不過有的時候被人主觀化了。青春歲月的故事,總是快樂與感傷相伴,走過時光,走過風雨,隻要心中有愛,一切依然安好!即使是單行道,也一樣能走出自己的精彩。(殷晶波評)
愛?戀
>>2000級·霍豔芳
(一)
那一天,“珍婭咖啡店”倒閉了。我不看就知道,在這以前我就有感覺,我每天放學都會經過那裏,每次都會被裏麵衝出來的音樂撞個趔趄,然後一抬眼看到櫥窗裏一張鮮豔的臉,和音樂一樣盛開,我聽不到那音樂就渾身不舒服。
然而,那一天我什麼也沒聽到,一點聲音也沒有,我低著頭在她門前站了一會兒,確定不會再有那樣的音樂撞入我的懷裏。在我還在考慮要不要抬頭看看時,我已經抬起了頭,什麼也沒有,我看到自己最後的希望一點點死去,到底兒。
那一天,我感覺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了。我不知道,但感覺是的,而且越來越近……
(二)
我的父親在那一天死了。他是在火車站做事的,做什麼具體的我不知道。他死的時候,被火車帶出去很遠,奇怪的是身體竟然沒有分開,也沒有多大的損傷,隻是頭腫的嚇人。有人說他是被旅客擠下去的,也有說是他自己跳下去的。
我比較相信後一種說法——我一直認為自己比他知道的還要了解他,雖然他並不這麼看——但結果是一樣的。我是家裏的長子,我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對弟妹。從此,我就是父親了。
我的母親和姐姐都泣不成聲。她們都是美麗的人,美麗的讓人絕望。我像個男子漢一樣把她們擁在懷裏,慰撫兩個脆弱的靈魂,她們在我胸膛哭泣得顫抖的樣子讓我整個人都充滿了力量。
那一年,我15歲。
我的母親並沒有對我說:“我的兒子,我們今後怎麼辦啊?”
(三)
我憎惡父親。我希望我不是他的兒子。有時候,我甚至認為那是事實。
他是個很少說話的人,他臉上的唯一表情就是沒有表情,這樣讓人覺得他很不幸、不快樂,或者憂鬱啦、深刻什麼這些浪漫的字眼兒,但實際上根本就不是,他他媽的就是那副爛相,他什麼也不是,我知道!他那樣是因為除了那樣做他不知道還能做點別的什麼。
而奇怪的是,我的母親竟然真的迷上了他,甚至崇拜他!我的母親,我敢打賭,她是世界上最高雅神聖的女人,美麗而聰明。隻要你看一下她的眼睛,你簡直會無法自拔地陷入她霧一樣朦朧水一樣溫柔的眼波裏,你無法拒絕這樣一個女人的任何要求,甚至希望自己能為她做點事兒,哪怕為她去死,死在她懷裏,讓她一眼一眼地看著你的生命耗盡,你也隻會當死亡是一場溫柔甜蜜的夢。
可就是這樣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卻成天像敬奉神靈一樣伺候父親,考慮他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每個細節,也不能使他稍稍改變。晚飯的餐桌上,夕陽照進來,撫摸著母親美麗的麵頰,而他一定是在陽光後的陰影裏,像塊岩石一樣沉默。哦,他那張毫無表情毫無生趣的臉我現在想來都難受。如果是因為性格,或許會好些,可他平庸的像張紙,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紙牌、不交朋友……可惡的是你找不出他什麼缺點,同樣也發現不了他任何優點,……吃完飯,他就自己一個人躲進黑暗的臥室,背後是母親關切的目光,仿佛一切都是她的錯。
父親死了,母親眼裏的光熄滅了。我的發育不良的姐姐跪在地上呼喚著母親。她狂熱地崇拜母親,她肯為她做一切。我也是。
所以,我無法忍受,無法忍受她們兩個天使一樣的女人為父親那樣的騙子而哭泣!而如此痛苦!而忽視我的真誠!現在我是家裏唯一的男人了!我要把他黑暗肮髒的影子從這屋子裏掃掉,我要她們都到陽光裏來,要笑,放聲地笑。
(四)
母親不同意我輟學。她眼睛裏的堅持告訴我這對她有多重要。她看上去那樣疲憊而憔悴,我讓步了。讓兩個女人在戰火紛飛的環境中掙紮生計,養我。
以後的日子,我就被這兩個女人全部的愛所包圍,她們都小心謹慎地侍候我,生怕我一出門就被車撞死,就像對待他一樣,雖然我能感覺到其中細微的差別。
(五)
一天放學,我偷偷走到姐姐身後想嚇她一跳。我發現她在看一個男孩子的照片,是阿狗的。那個小混子,他追過姐,沒成功,就去追別人了。我還以為姐不會喜歡男孩子的呢!
姐發現我了,很生氣,漲紅了臉警告我不許說出去,尤其不能讓母親知道。我的心被挖空了一樣難受,酸溜溜地問:“我真不明白,你喜歡他怎麼不找他呢?”
姐姐沒理我,麵無表情地整理床單,“你什麼也不懂。”她說這話時,眼睛看著我,就走開了。
我猜她去藏照片了。
(六)
我覺得很無聊。就騎車帶著弟弟妹妹去媽的工廠玩,那一陣子戰火稍停,馬路上些許幾行人,我把車子騎得飛快,讓他們覺得就像父親一樣。
然而,那一天母親不在,有人告訴我她被老板拽去富豪酒吧了。
(七)
她的老板是一頭很肥的豬。你會覺得他每個腳印都是油膩膩汗淋淋的。
在富豪酒吧,那裏的燈光很髒,就像那肥豬的喘氣。他過來拉母親的手,母親厭惡地抽出來了,我很高興,否則我怕自己一時衝動殺死她——背叛是絕對不被允許的。後來他又來摟母親的腰,我看見母親在掙紮……我衝了出去,殺死了他。我不知道我是用什麼殺死他的。眼前的一切在晃動,各種色彩,各種聲音攪在一起,讓人想吐。真正讓我吐出來的,不是保鏢的拳頭,而是他身體裏流出來的氣味。
在他們踢打我的時候,哦不,是在他們押我出去的時候,恍惚覺得吧台上的女人在哪兒見過,……那麼鮮豔的臉。
(八)
我要被槍斃了,我殺死的那個人的兒子是個軍官。
我的母親和姐姐,一滴淚也沒有。
在拷問我的時候,那張鮮豔的臉老是在我眼前蕩漾,微笑。我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九)
我不知道她們用了什麼辦法把我救出來的。
姐姐對我說:“你什麼也不懂。”這一次她哭著說的。
(十)
我的母親死了。
我夢到過她一次。雪白的衣裙上滿是槍眼。我對著她大喊:“媽媽,你醒醒,他什麼也不是,他什麼也不是……”她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然後是那樣哀怨、無助的眼神,那麼驚恐、失落,我以為自己不小心碰翻了天堂,就伸出手去抱她,請她原諒,我再也不說那樣的話了,可是她推開我,獨自抱頭啜泣:“我知道,我知道……”
醒來後,我在想母親是不是真的知道父親其實什麼也不是……然後我又後悔了,為什麼一定要她承認呢?或許姐姐是對的,我什麼也不懂。
突然想起那張鮮豔的臉,是“珍姐咖啡店”的女老板,珍婭。
點評:
這篇作品有兩點比較突出:一是跳躍式的結構,可以看出,作者是努力剔除與主題生活無關的內容,隻將與主題密切相關的生活片斷和場景有機地組合在一起,使作品產生一種詩化的張力。二是感覺化的描寫,注重感知過程中的主體內心的感覺,並將這種感覺做放大式的描述。總之,這是一篇在寫法上比較有特色的小說。(範文彬評)
折翼的天使
>>2001級·高?爽
(一)
林雷忽然想笑,於是她開始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有點歇斯底裏。
剛走進屋的室友用驚異的眼光看著她,而林雷,毫不在意地拍拍那個女生的臉,如幽靈般走出去,她還在笑。
當把自己整個兒丟在水管下時,任憑冰冷的水透過衣服作用在她皮膚上時,林雷停止了笑,她打了個激靈,在某一個瞬間,她恢複了一點意識,然而,很快的,她便墜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水池中的水,一點點由淺淺的紅,變成深深的紅……
(二)
林雷的室友無意中從鏡子裏看到自己臉上有一道紅痕,當她確定自己沒遭受任何意外後,她突然想到林雷撫過她臉頰的濕潤的手。
她衝出屋子,大喊林雷的名字,寂靜的走廊裏隻有回音,她的心猛烈地跳動,她抓住迎麵過來的一個女生,緊張地問她見沒見過林雷,女生用奇怪的眼光看她,矜持地撥開她的手,搖搖頭。
“媽的,裝什麼淑女啊。”她在心裏咒罵,連自己都不知道哪來的火氣,這不符合她冷淡的性格,煩躁地抓了一下淩亂的短發,她低下了頭。
地上隱約的血滴讓她的心狂跳。
“林雷,林雷,你在哪兒?林……”她大喊,聲音中夾著一絲恐慌。
“劉羽,林雷好像在水房。”不知從哪個屋傳來的聲音。
劉羽瘋了似的衝進水房。
一池鮮紅的水,仿佛有人不小心打翻了顏料盤,水房地麵上到處有混合了紅色的水……
林雷就倒在水池邊上,濕淋淋的頭發,無力地垂在一邊的手臂,腕上赫然是一道深深的、不斷湧出鮮紅液體的傷口。
劉羽嚇呆了。
(三)
恍惚中,林雷發現自己在一條偏僻的小路旁,濃密的樹叢擋住了路的盡頭,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背著書包孤單地走著。
是夏天的黃昏,天漸漸地黑了,風很大,似乎要下雨了,女孩加快了腳步。
林雷覺得這景象很熟悉,但好像想不起來她在何處見過。
一個年輕男人從路邊的林子中轉出來,緊跟著背書包的女孩,女孩似乎很害怕,又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在小跑了。
林雷從空氣中感覺到了大雨即將來臨的氣息,還有一種危險來臨的味道,她想告訴小女孩快點逃走,她大喊,可小女孩似乎聽不到她的聲音也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寂靜的小路上隻有慌亂的勿忙的腳步聲,還有風吹過樹梢發出的嗚咽聲。
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風,更大了。
“快下雨了。”林雷想,然後她看到男人抓住小女孩的書包,她聽到小女孩恐怖的尖叫著求救,她想幫那個可憐的小女孩,可她卻無能為力,夜,更深了,黑得掩蓋了所有的罪惡與無奈……
(四)
劉羽醒來的時候頭很疼,陽光透過白色的窗簾照進屋來,在一瞬間,劉羽以為自己在做夢,她居然在病房裏,但視線一觸及林雷蒼白的臉時,她想起了一切。
昨天送林雷進醫院時,林雷的情況很糟,失血過多,昏迷不醒。
而且更有戲劇性的是,醫院血庫裏竟然沒有B型血,當劉羽聽護士這樣告訴醫生時,她差點暈倒,幸好她知道自己也是B型,不然恐怕就要……
劉羽苦笑了一下,看著林雷因失血過多而顯得太過蒼白的臉,林雷從昨晚搶救以來一直在昏睡,但劉羽發現她睡的並不安穩,她的眉頭緊皺,似乎在做噩夢。
輕歎了一口氣,劉羽拉開窗簾,金色的陽光灑滿了空寂的病房,給林雷的臉上添了一分生氣,慢慢的,她緊皺的眉頭鬆開了……
(五)
在一瞬間,暗夜消失了。
林雷發現,小路,樹林,女孩……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夏天的陽光很美好地照耀著,微風中有茉莉花淡淡的清香。
林雷站在一棟略顯陳舊的六層樓前,碧綠的藤蔓植物爬滿了牆麵,二樓的一個窗口,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趴在窗台上,指間夾了一支煙,她有一頭濃密的黑發,一張幹淨的毫無表情的臉,眼神很冷漠,透出一種憂鬱與落寞。
林雷覺得與女孩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於是她對女孩友好地微笑,女孩卻沒有理她,兀自抽著煙,眼神中憂鬱與傷痛的顏色在一點點加深,這讓林雷的心莫名其妙地抽痛,當那支煙熄後,女孩關上了窗,但她仍站在窗前,纖細的手指在窗子上畫著,她的動作很慢,這讓林雷看出她畫著一個名字:楚天。
“楚天,楚天……”輕聲地念著這個名字,林雷忽然覺得心痛,那是一種如潮水般襲來的無法遏製的痛楚!林雷覺得自己已被這浪潮淹沒了,甚至開始無法呼吸,仿佛再多想一點,心就會裂開一樣。
女孩依舊麵無表情地在窗上畫著那個名字,仿佛整個世界,在那麼一瞬間,已不存在了。
(六)
劉羽站在病房的窗邊,看外麵的街上匆忙的行人,心中有種難忘的苦澀。
三年來,她和林雷一直是室友,她也可以算是林雷的朋友,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林雷根本沒有朋友,她從來都是獨來獨往,從來都是麵無表情,眼神更是在冰點以下,讓人無法接近,劉羽隱約聽說林雷似乎很有背景,至少在這所大學裏,沒有人敢像她一樣隻上自己喜歡的課,而且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這樣放肆地過了三年沒有任何處分,不能不說明一些其實並不奇怪的問題。
病床上傳來輕細的呻吟,劉羽轉過身,看到林雷痛苦地擰著眉,毫無血色的唇一張一翕。
“她醒了!”劉羽心頭一陣狂喜,可隨即她失望了,林雷隻是昏睡中無意識地發出聲音而已。劉羽把耳朵湊到她唇邊,從模糊的低吟中,劉羽聽出林雷在念著一個名字:楚天。
“楚天是誰呢?他會不會和林雷自殺有關呢?”忽然間,劉羽意識到自己用的是“他”而非“她”。為什麼這麼判斷?劉羽自己也不知道,於是她決定不想。
倒了一杯水,劉羽用棉簽小心地蘸水潤濕林雷幹裂的雙唇。林雷似乎舒服了不少,眉頭漸漸鬆開,臉色卻依舊蒼白。
劉羽望著林雷,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感受,為眼前這個平日冷傲堅強而此刻如此蒼白脆弱的林雷。
“你真傻!”劉羽輕聲說。
窗外,行人依舊匆匆……
(七)
嘈雜的聲音讓林雷覺得不舒服,她一向喜歡靜的。在某一分鍾,林雷呆住了,她發現自己在火車站的月台上,在她周圍有很多人,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裏,但當在人群中看到他時,她忽然明白了一切。
那個高高的,很英俊的男孩似乎在等人,又似乎不是,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男孩身邊有許多人幫他拎行李,擁著他走向即將開動的列車,男孩不時地回頭望著入口。
林雷走到男孩的麵前,她可以看到這個十九歲男孩眼中的焦急。
“楚天,你快點,火車快開了。”一個中年女人催促道。
“我知道了!”男孩有點不耐煩,眼光一刻也未離開入口。
“楚天。”林雷輕聲念著男孩的名字。男孩感覺不到她的存在,而她卻讀得懂他內心的焦慮。
列車啟動了,入口處,閃過一個人影,濃密的長發,楚天沒有看到,但林雷看到了。
轉過身,林雷眼中忽然有了淚。
(八)
劉羽的思緒一片混亂,她想不明白為什麼。
在這個時候,她的記憶中浮現出許多關於林雷的片斷。
林雷讓人難以猜測,她冰冷的表情與眼神擺明了不想讓人接近,她冷漠的不近情理。所以,入學不久後,林雷就成了多數女生眼中的異類,男生眼中的神秘女子。許多人暗中議論她,但這一切,都似乎與林雷不沾邊,她對外部的冷淡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但是劉羽明白,林雷絕非和她外表的冷漠一致。
“她一定是個心底有陰影的人!”從一開始,劉羽就這樣認為的。
而劉羽,她本身就是那些女生眼中的第二個異類,所以,她能明白林雷也不是件奇怪的事,但劉羽從不問林雷什麼,她沒有那麼大的好奇心,因為她知道,對於有過傷痛的人,揭開心底的疤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
從劉羽做林雷室友開始,沒見林雷和家裏聯係過,唯一能證明她父母存在的,恐怕隻有銀行裏一筆筆不菲的彙款了。
輕輕地歎了口氣,劉羽坐回到病床邊,她要等林雷醒來。
(九)
血,鮮紅的血流了一地,映著清冷的月光,有那麼一種豔麗而詭異的光澤。
林雷冷靜地看著倒在血泊中的那個男人。
她的第一反應是:“她不認識他。”
“他死了。”這是她的第二個反應。
然後,她的頭腦便隻餘下一片空白。
這是初夏的深夜,風輕輕拂過樹梢,發出沙沙的響聲,林雷抬起頭,望著天空中的月亮,它還是那麼清冷的發出幽光,一股寒意在一瞬間包圍了她。
“我怎麼會在這兒?”林雷自問。
她茫然地四處張望,她開始大喊。
可是,空氣中除了風聲,再沒有其他的聲音。
(十)
盡管知道林雷是個我行我素、絲毫不顧別人看法的人,但第一次看見林雷抽煙時,劉羽還是吃驚不小。
一天晚課後,劉羽推開房門,屋裏沒開燈,借著外麵的燈光,劉羽看見林雷坐在窗台上,左手抱膝,右手夾著一支煙,閃著火光的煙在黑暗中很刺眼,也刺痛了劉羽的心,她不明白,是什麼樣的傷痛使這個女孩如此的冷漠絕望。
尼古丁的芳香充滿了整個小屋,淡淡的煙霧在林雷周圍,讓她看上去沒有了平日的冰冷,卻多了一份憂鬱和無助。
劉羽走過去,拿下林雷手中的煙,扔進水盆中,煙“哧”的一聲滅了,林雷沒有言語,劉羽也隻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兩個人在心靈上有一種默契,這是她們都明白的,在一個瞬間,林雷的眼中有淚光,可是劉羽沒看到。
再歎了口氣,劉羽看著林雷,她的臉色有了好轉,但她似乎被夢境困擾著,睡的極不安穩。
“究竟是什麼讓林雷自殺?”劉羽一直在想,但她卻想不出來,於是,她決定不想。
盡管林雷沒什麼朋友,但卻常收到一個人寫來的信,應該是個男孩子,沒有人知道那是誰,連劉羽都不知道,盡管她在所有人中和林雷走的最近。
(十一)
林雷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而且是噩夢,費力地睜開眼,她發現目光所及都是白色。
“我還活著。”林雷想。
然後她看到劉羽,淩亂的短發,慘白的臉,緊閉的雙眼,眼角似有隱隱的淚光。
盯著劉羽,林雷想起了一切。
“那麼,是劉羽送我來醫院的了。”林雷想,就在這時,劉羽睜開眼。
“你醒了?”
“是,我以為我會長睡不醒。”林雷自嘲地笑。
“為什麼救我?”她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冷酷,幹裂的唇崩開一個細細的口子,薔薇色的血湧出來。
“你的嘴唇出血了。”劉羽不理她的質問,用棉簽蘸水來潤她的唇。
“別管我!”林雷忽然狂暴起來,她打開劉羽的手,又試圖拔點滴管,她性格中野性的部分在發揮作用,失血過多的她竟然有那麼大的力氣,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林雷臉上,力道不大,卻足以使她跌倒在床上。
劉羽用一種很冷漠的眼神逼視著林雷,林雷還試圖掙紮,劉羽按住了她的手臂,林雷拚命地扭動。
“啪”又是一個耳光,力道明顯加重。
林雷蒼白的臉上,隆起鮮紅的指印,她停止了反抗,呆呆地看著劉羽。
劉羽不說話,轉身站在窗前。
“你救不了我。”林雷低聲說。
“這世界上沒有什麼可能或不可能。”劉羽慢慢轉過身。
“你自己的生命,你有權決定任何一個選擇。”劉羽的語氣冰冷。
“我救你,是因為我在做一件我應該做的事,隻是我沒想到你這麼沒有勇氣,竟然選擇自殺來結束生命,既然這樣,沒有人會阻攔你了!”
林雷不說話,她呆呆地望著白色的床單,直到門被狠狠地摔上,她才驚覺,劉羽走了。
在一瞬間,淚水湧上來,林雷無力地躺在病床上,閉上眼任眼淚浸濕白色的被單,有生以來第一次,林雷覺得自己是如此無助,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應該輕易離開,是劉羽的話讓她有了改變嗎?林雷不知道,但她確實有了一絲求生的願望。
(十二)
一周後,林雷出院了。
現在的她,比以前更瘦了,更蒼白了。
劉羽幫她收拾好了一切,兩個人在校外租了房子,搬出了宿舍。這樣對林雷的身體有好處,是劉羽提的建議,林雷沒有反對,潛意識中,林雷把劉羽當成了自己的姐姐,在劉羽麵前,林雷覺得自己變得透明,也讓她覺得有一種安寧感。
搬家的那天晚上,劉羽買了許多吃的,還有一些酒。
劉羽不許林雷喝太多,她自己卻喝了不少。
兩個人都不說話,直到林雷問劉羽她家裏人對她搬出來住有沒有反對。
林雷發現劉羽的表情一下子變了,帶著一種難言的痛苦,隨後劉羽猛喝了一口,臉上浮起一抹奇怪的笑容。
“我爸殺了我媽,然後被槍斃了。”劉羽收起笑,悶悶地說,眼神中有一種遙遠的痛恨的表情。
“那一年,我7歲。”轉過頭,劉羽笑了,笑容中有一股淒涼的味道,林雷的心,在一瞬間停跳。
“我媽對我很好,她是個美麗的女人,可惜她不是個聰明的女人。”劉羽臉上有一種回憶的痛楚。
“我爸在外頭有了女人,我媽知道了,她和所有女人一樣,開始不停吵鬧,期望自己的丈夫能回心轉意。”劉羽看了一眼林雷,後者麵無表情地點著一根煙,煙霧在小屋裏散開,有一點憂傷慢慢彌漫開了。
“後來,有一天,他們又開始吵,吵得很凶,爸揪住媽的頭發,把她的頭往牆上撞,血湧出來,很多,很多……”劉羽眼神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