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老水藥的堂侄來藥鋪幫他抓藥。弄泥正好也在,她這才知道老水藥原來不止是腿傷發炎和發燒,他是心髒的舊疾又發作,而且早幾年前就有兩次差點要死,幸好命大脫險,多活了些年,但這次,可能是沒希望了。前些天半夜送去醫院,天亮後就回來。親人是不會眼睜睜看他等死,水藥還是繼續來抓,服用。他們覺得再花點錢,盡點孝,良心才能安妥。
老水藥的侄子走了大約半小時,阿大突然想起少給了一包藥。他邁著老步子要追去。菜條跟著他跑出去的時候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歪了歪,幸好扶著了牆壁,要不可能會捧跤。
“菜條”弄泥大聲唱它。她很擔心阿大會捧膠。
“把藥拿去,一定要追到。這是阿大犯的錯……老糊塗了,居然少給了藥。”阿大把藥交給弄泥。這個時候他完全不懷疑弄泥的責任心,就像已經把她上次送藥送到半路倒了的那件事忘了。
或許是阿大焦急不安的表情,或許是阿大對她無比的信任,也或許是為了彌補上一次犯的錯,弄泥拿了藥,“必定把藥送到老水藥家的表情我要是再把藥丟了,從此更名改姓。”侍弄泥從老水藥家回到藥鋪時,手裏去捏了幾包藥。阿大疑惑地看著她那不是他侄子之前來抓走的藥嗎?“是。”弄泥說,“可是,他侄子家的房子倒了,牛又走丟了,田埂也崩了。他們家的人都亂成一團。我就想,幫他煮藥吧。可是到他家一看,藥員羊皮屋頂掉下的瓦砸了一個口,員蓋碎成了三片。我隻好帶回來煮了。”弄泥到天井去,重新洗刷那些被擱置了些日子的藥突。“誰有藥要煮?我便一起生火了。”弄泥衝大堂上喊了一聲。
有四個人陸續應了她。
弄泥把五隻藥堤坐在爐灶上,小心地生火。這次她不再像以前那樣來猛來一把大火把水燒開了事,而是慢慢把火候控製在適合的度上,把水燒開以後再慢慢地繼續煮藥,直到藥味被煮出來。
那兩隻貓伏在藥架上,歪著頭默默地看弄泥。它們也許奇怪,以前一直在天窗下那美幻光影中的老水藥怎麼變成了弄泥。菜條也趴在天井邊,目不轉睛地看看弄泥。它也許也奇怪,弄泥怎麼突然喜歡上了煮水藥呢?
弄泥認真地看火,不時用布片捏住藥賃蓋,掀開來看看裏麵水藥的色澤。偶爾她抬頭看看貓,側目看看狗,再看看天窗的陽光和煙霧,還有在陽光和煙霧中掠過的鳥影。但其實,在這美幻的光影中,唯有弄泥才是最美的。隻是她美在其中不自知。
這弄泥擺好碗,用毛巾包好藥員把柄,依次倒藥。每隻碗下麵都壓有各人的藥單,病人各自端了自己的藥去唱。這次,弄泥得到不少讚揚聲。他們一致都說弄泥煮的藥好唱。
弄泥笑逐顏開。她倒好了老水藥的水藥,用毛巾包好,給他送去。
弄泥沒有聲張過,可人們不知為什麼都知道她這是給老水藥送藥。凡是遇到她的人都這樣問她一句:“弄泥呀,給老水藥送水藥哇?”離老水藥家不遠就是他堂侄家,很多人正在修理倒塌的灶屋,人聲喧鬧。隻隔了幾間房子和一片野地的老水藥家卻像另一個世界,冷清,幽涼。木板門虛掩看,老水藥靠著棉被半坐半躺的樣子,枯老的手在胸口上緩慢地撫摸著,嘴巴張開著,有點艱難地呼吸著。
弄泥把門推開到最大,盡量讓更多光把陰冷的屋內照亮。
老水藥看到她時,眼睛像是亮了一點。“來了……”他努力想給弄泥多一點微笑,但可能胸悶不舒服,笑容隻是短暫地在臉上停留了一下就消失。
弄泥把藥送到他麵前,溫度正適合唱。老水藥把藥喝完了,再努力對她微笑了一下。“這藥,煮得不焦吧。”弄泥試探著問他。“你煮的藥很好喝,很好喝。”老水藥連連讚歎。在老藥鋪已有病人讚揚過弄泥,可是她覺得老水藥的這幾聲讚歎才是最有價值的。她從老水藥家離開,回到半路上時心情還激動不止。“老水藥喝了水藥了吧?”在弄泥回去的路上,遇到的很多人都對問她這句話。盡避弄泥知道人們關心的是老水藥而非她,但她的心裏卻是高興的,感動的。她知道,那些人或那些人的家裏人都曾經喝過老水藥幫煮的水藥。
“成心去幫助人,哪怕隻是像針眼那麼大的小事,人們也不會忘記的。”這是老水藥以前說過的話,弄泥現在想起來,好像才明白其中的意義。
第二天,弄泥再去給老水藥送水藥。在老藥鋪門口遇到阿爸,他猶豫了一下才對弄泥說,“那個藥,可以不送了。”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可這是給他煮的藥。”弄泥突然間變得很固執,一定要送去。在村頭,有人把她攔住,“老水藥已經沒了。”按村裏的風俗,外村人不能在人死的當天進村。弄泥趕緊脫了鞋子踩在一片青草地上。她朝著老水藥家的方向把藥倒在青草地上,再把藥碗砸碎,這是生人對死者的一種祭奠,砸了他在人世的藥碗,為他斷淨一切在入世所受的病痛疾苦,他在那個世界就會健康快樂。
老水藥已經離開了好些日子,弄泥卻一直記住她第一次送藥到他家時的情景:
那天,他見到弄泥來時並不吃驚,反而好像是早就有預知的樣子,欣慰地說我就知道你不會再貪玩丟藥。那麼好心人家的娃肯定也知關心別人冷暖。”老水藥的讚揚和欣賞對弄泥具有強大激勵作用。
“我在好幾年前就得了心髒病。在家拖一天是一天,弄些草頭藥土方子吃吃。你阿爸給我看病從來就少收我藥費,很多時候甚至不收我的藥費。好幾次,的飛阿爸在這破屋裏守到天亮,煮藥,喂藥。你阿爸是看病之後還關心病人喝水藥的事,他會給那些家裏沒人於的病人煮好了水藥送去。這赤腳醫生當得可真不輕鬆,又看病又煮藥的。我的田地給堂親代革中,是閑著數日子的人,不如去幫煮煮水藥。後來發現,我這輩子做什麼都做不太好,隻有煮水藥最拿手。哎呀,以後我要是不在了,誰再給你阿爸當個燒火煮藥的於臂使使呀?!”老水藥去老藥鋪煮水藥的目的原本簡單純粹。
以前弄泥到老藥鋪不是爬梁就是鑽貨架,不是偷吃桂校就是偷吃甘草,而今她一到老藥鋪就忙碌著生火煮藥。沙蛭、天骨、阿叨、奶渣、亞蛇他們為了跟她玩,常常被她帶著往各村送水藥,無論春夏秋冬,有時候還要幫她跑腿。
弄泥也像老水藥那樣喜歡煮水藥了。
老水藥安葬在長嶺後,弄泥正在村小的教室裏上看課。老藥鋪的天窗也飄出了柴煙,也散發出了水藥的氣味。在老藥鋪那美幻光影下的天井裏,經常有不同的人在煮水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