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泥家的老藥鋪在它鋪的橋頭邊,臨河建築,屋牆一半青燒磚,一半厚木板、門大、窗大,又是燒瓦蓋頁,通風透氣。藥鋪裏擺有椅子板凳、象棋,還備有大鍋羅漢果茶、大鍋開水、水煙筒和生煙絲等,供人們歇息、解渴、解煙癮。到老藥鋪來的人很多,有些是一年到頭固定每天必到的老客,有些是偶然路過的過客;有些是來抓藥的病人,有些是來下棋的棋迷,有些是來抽煙過癮的,有些完全是來閑坐,說閑話或聽閑話的閑人。
弄泥常到老藥鋪來,爬到後半間房很低的一道巨大屋梁上,趴著,一邊嚼桂枝一邊看屋梁下的人,聽他們說話。同時說話的人多,聲音嘈雜,弄泥時而聽聽這邊的人說話,時而聽聽那邊的人說話。弄泥的阿大一邊抓藥一邊跟別人搭著話。在鋪裏當幫手的阿四表兄話不多,總是帶著謙虛的笑容,勤快地整理藥物。弄泥那條叫菜條的狗趴在屋梁下的地麵。和弄泥一起在屋梁上的還有兩隻貓,趴在弄泥背上的一隻黑貓和挨著弄泥坐在屋梁上的黃貓。在離屋梁不遠的屋簷上,有一個大大的燕窩。窩裏住著幾隻燕子。黃貓曾經想撲燕子,卻扭傷了腳,當了半個月三腳貓。
在老藥鋪的側間,屋頂上開了一個小窗間,人們叫它天窗;在天窗下的相對位置築有一個小石槽,人們叫它天井。天井留兒擺了五個泥爐灶,灶上坐著五隻泥瓷藥侯。老水藥彎腰在灶前,生火煮水藥。從天窗裏射人的一束明亮的陽光,正好曬在火灶和藥堤上,從灶上嫋嫋升騰起來的柴煙在陽光下變幻得很奇妙,有些透明如紗,有些渾濁像霧;有些稀薄像拉細的線條,有些渾厚像擰成一團的相麻;有些隱去了色彩,有些卻是五彩斑斕。那個小小的天井也因此而變得迷幻無比。老水藥偶爾移動一下,即開象在光與霧中時隱時現。有時候,陽光就有這樣的魔力,能把簡單的角落映照得迷離美幻。更奇妙的是,水藥的氣味仿佛是被陽光曬得很香,隨著霧氣散向整間藥鋪,從而成為藥鋪最獨特的氣味。弄泥的目光被那美幻的一角牢牢吸引,同時大口大口地吸著彌漫開來的水藥味。弄泥低頭看著在天井煮水藥的老水藥,狗抬頭看看弄泥?苗抬頭眼巴巴地盯著燕子,燕子悠然自得地在窩裏低頭看看貓。
有時候燕子從天窗飛進飛出,穿過光與雲煙,那種景象美極了。弄泥喜歡到老藥鋪來,除了想看到這樣的景象之外,還想觀察老水藥。弄泥覺得他是個可疑的人。
老水藥在灶邊擺了幾隻碗,再依次端起藥員倒藥。“喝藥了——”老水藥朝人多處喊了一聲。這可能是他一天之中唯一說的話。有幾個人陸續走過去,端起屬於各自的那碗水藥,咕咕地喝下去。喝完藥,他們都對老水藥說聲“謝了”之類的客氣話。老水藥隻是咧咧嘴,笨拙地笑笑,又坐在天井邊的一把木椅上,細心而認真地清理藥渣。
幾年前,老水藥突然到老藥鋪來,自願在這裏幫煮水藥。他說每天那麼多人到老藥鋪|渭歇,如果病人在那裏坐坐就能喝到水藥,多好,有些上了年紀的也不用再回去搭火灶生火。弄泥的阿孚覺得這樣好,就備了幾個灶和藥員給他在老藥鋪的天井煮藥。剛開始,人們也以為他肯定隻是煮一小段日子而己,卻沒想到他幾年來天天都在老藥鋪煮藥,即使是大年三十也沒停止。不過,大年初一他倒是不煮水藥,病人如果不是病得很要命都避開在新年初一那天喝藥。
他的名字原來叫老腰,煮水藥以後,人們就叫他老藥,再後來就喊成了老水藥。他好像更喜歡老水藥這個花名,隻要有人一喊“老水藥”他的笑容就用力在臉上展開。“口約——”答得很愉快。
“難道他天生喜歡煮水藥?”弄泥這樣想了很多很多次。
沙蛭、天骨、奶渣他們曾經猜測過,老水藥到老藥鋪來煮藥一定有目的,沒人會那麼傻,白白地做好事。弄泥曾經也這樣認為。去年快過年的時候,她和阿爸阿乳吃飯時就專門提過老水藥的事。弄泥問阿爸和阿媽:“老水藥到藥鋪幫煮藥是不是有什麼目的?”阿乳拍了一下她的背坐正了,歪著坐,心也歪了才把好人往歪處想。”弄泥端正地坐好,繼續說那他是不是想趁機偷學醫術?他煮水藥的時候能看到藥方的。你阿爸一直是免費帶行醫弟子。他要是想學醫用不著偷偷摸摸。”阿乳叫她別再亂想。“那他為什麼白白地幫人煮藥?白白地送藥到人家家去?可能是想借送藥的機會到人家去探情況,發現好的東西就順手牽了……”弄泥還沒說完,阿爸就打斷她的話,“他不是那樣的。你一定要把心地善良的人想成壞蛋嗎?”
阿乳有點生氣了,大聲地舉例,“你阿爸也白白地給很多沒錢付藥費的人看病,有時候還把藥也送到人家家去,並且還在人家家裏幫煮好了藥,喂了再走。那你也想你阿爸有什麼歪念頭嗎?借著醫生的身份到各村各家去看病,也是想偷人家值錢的東西?”那時,弄泥無話可說。可她還是懷疑老藥有特別的目的,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她堅持悄悄地對他進行觀察,以便從中查出她期望的蛛絲馬跡。比如想偷藥啦,比如討厭誰就趁機在誰的藥裏放一些草呀沙子什麼的。隻是,她觀察那麼久,還從沒發現老水藥有這種不好的行為。當然啦,這不代表以後他不會,所以弄泥覺得還是有必要繼續觀察。
弄泥看看往藥侵裏放藥材和水的老水藥,覺得他的臉就像一塊曬幹的當泥,他的頭發和手也像一些中草藥,他渾身都散發出中藥味,好像他整個人被水藥浸泡得很透。
老水藥煮好了這賃藥,沒有倒在小碗裏,而是倒在一隻朱紅色的口且裏,蓋上蓋,再用他搭在肩膀上的那塊毛巾包好。他檢查好了火灶的火後,捏著包好的那且藥出門。
“送藥去哪個村的誰家?”有人問他。“老城。朱七伯家。”老水藥說著從人群中穿過,出門,住老城村去。有些人的目光追著他的背影出了鋪門,有些人還探頭出去再望。
老水藥送藥回來,剛一進老藥鋪就有人驚叫起來:
“你的腳怎麼了?”“被竹片劃了一道口子。”老水藥說。他的小腿處有一道不短的傷口,還流著血。他的腳板和鞋子已經沾有不少血跡。四表兄給他清理了一下傷口,上藥,用紗布包紮。老水藥歇了一會,又繼續去煮水藥。兩個病人早早就候到天井邊去,和老水藥說話,口昌藥的時候是一副歡喜的表情,喝完藥以後對老水藥射了又射,然後抹抹嘴角,帶著歡喜的笑容又坐回長椅子上去。“那麼苦的藥,他們怎麼喝得那麼高興呢?”弄泥趴在梁上想。她覺得那麼喝水藥的人也奇怪。弄泥分了一下午申,突然就聽到阿大在喊她下來,“總是爬屋梁,你是猴子還是老鼠?”弄泥找了好一會才在天井的光影中找到阿大。他和老水藥站在一起。弄泥像猴子一樣靈敏地爬下來,“到天井邊去叫我做什麼?”“讓弄泥幫把藥送去。你的腳剛上了藥不久,不能再走那麼遠的路。”阿大對老水藥說完又轉而對弄泥說,“你幫把這且水藥送到飛子營黃老四家。給他阿大唱的藥。”“呀!”弄泥吃驚地叫起來,“我自己去嗎?他們村有狗。”弄泥想找借口不去。
老水藥看看弄泥,又看看藥,不放心地說,“藥是病人救命的神水,不能給一個還帶有奶腥味的小女丫去送。她送不了的。”弄泥很不服氣地嚷起來,“我還沒去送你怎麼就說我送不了啦。以前我阿爸也讓我給別人送過藥的。”“可是……這個藥呀一定要及時送到……”老水藥還是不放心。“我送吧,憑什麼就說我送不了。”弄泥提起他已經用毛巾包好的藥且,轉身就走,“我知道他家,門口右邊有一棵三華李樹。他們家還有一條脫毛的狗,牙齒也快掉光了。它連硬點的肉都咬不動,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力氣咬人。”弄泥的狗,菜條也緊緊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