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他表示他的健康不行了。“與其偷生屍位,使公誤計以為尚有一可供驅使之部下”,不如一死了之,將最後一命,作為“感激輕生之士”,以報知己。
四、他表示他對“敵人之反宣傳”“以散播關於公之謠言誣蔑者”,無力回天。
五、他表示他有“負國負公”之“負罪”。
以上所表示的,若印證起一些旁證,我們可以發現,許多來龍去脈,都不是空穴來風的。其中最重要的透露,是蔣君章《布雷先生二三事》(《傷逝集》)中這樣一段:
三十七年秋,“共匪”猖獗正甚,最高當局決心推行總動員以“剿匪”,囑先生起草方案,先生正與洪蘭友先生等研擬,尚未做最後呈稿之決定,而最高當局催索甚急,數次以電話相促。先生在電話中高聲答曰:我不會辦,此為先生對最高當局之失態。即召我上樓,授以三案,要我整理合並,速成一案,語氣間頗感失言之憾。越一日,而先生不起矣。當時傳言:先生受最高當局切責,因而厭世,實為無稽之談。時局急變,先生精神脆弱,因有“油盡燈枯”之歎,無力輔弼,此為先生厭世之基本因素。大家都知道,最高當局器重先生,尊禮有加,對人常稱“布雷先生”為一特例,絕無責怪先生之事。
陳布雷在電話中跟蔣介石“失態”是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二日,“失態”後第二天,就自殺了。可見他的自殺,“傳言”中“受最高當局切責”一事,至少有“駱駝背上最後一根草”的效果。蔣君章這裏意在把真相描白,殊不知愈描愈黑?選
在給蔣介石的信以外,陳布雷給潘公展、程滄波的遺書,最含隱痛,他說:
公展滄波兩兄大鑒:
弟以百無一用之書生而妄思自效於黨、自效於國,疏脫怠惰,盜竊寧靜之虛譽,十餘年來,誤國之罪,百身莫贖,而近三四月來,健康日損,腦力益壞,思慮日益紛難,自驗身心,已無一絲一毫可為非常時期之貢獻,累旬自譴自責,致陷極度嚴重之心疾,不能自己控製,茲病患已不治,將與兄等長別矣。二十餘年舊交,謬承愛護,有如兄弟,尚祈於無可原宥之中,體念弟萬不得已之心情,而有以垂諒之。拙荊衰年孤苦可憐,而居滬別無可托之人,並望兄等有以存恤而照拂之。臨書愧甚痛甚。諸惟心鑒。
弟布雷謹上十一月十一日
這信所說,顯然是充滿了自恨自悔的“自譴自責”,他說他“以百無一用之書生”想救國,“妄思自效於黨、自效於國”,結果“十餘年來”,國沒救成,結果竟是“誤國”?選“誤國之罪,百身莫贖”。他在給洪蘭友信中說他“憂心如焚,自責自譏”;給陳方、李惟果、陶希聖信中說他“一生辛苦,乃落得如此一文不值之下場……在公為不可諒恕之罪惡,但在私則有其無可奈何之苦衷”。……陳布雷在遺書裏口口聲聲“自責自譏”、“無可奈何”。他在給陳訓慈、陳訓念、陳叔同三個弟弟的遺書中說:“精神之痛苦非言語所能形容(最近工作關係本重要,而兄自念身心實絲毫無能為役,焦急不可言喻)”,這些將死之言,其實都是有深刻的環境背景的。這就是陳布雷給蔣中正遺書中所說的“目睹耳聞,飽受刺激”。這種現象,從蔣君章在《布雷先生的風範》(《傷逝集》)的追憶裏,也可略見一二:
先生在逝世之前,情緒非常不寧,影響他的健康極大。當時最大的問題有二:一為軍事情勢的逐漸逆轉;一為發行金圓券而實施後的限價政策,逐漸動搖。前者使各方麵龐雜的意見,紛然而起,他們很多想經由先生而上達蔣主席。有的用書麵陳述,有的當麵請見,也有的直接以電話互談。凡是要見先生的,除一二具備排闥直入的熟客之外,照例由我代見;書信也向來由我代拆代複(必須先生核準)。承蒙先生看重我,一切對我信任,所以我有膽量接受各方意見或看到各方建議,把它壓下來,以免刺激先生;但是先生也難免聽到一些不樂聞的議論,所以居恒鬱鬱不樂。有的根本瞞不住的,例如當時食品已造成黑市,鄉間至城市的糧食、用品等都至城外待售,不複進入城內,城內糧商也吝而不售,再加上不肖分子的搗亂,山西路一帶發生搶米風波,先生辦公室距山西路不遠,呐喊人聲時入先生耳中,先生多次至後窗遙望,表情凝重,無語而退。
當時國民黨以戒嚴來對付搶米的老百姓,每天槍殺沒飯可吃鋌而走險的老百姓,朝夕不絕。這種現象,對陳布雷說來,不再是遙遠迷濛的流民圖,而是近在咫尺的現實畫了。
更“目睹耳聞,飽受刺激”的,最引起陳布雷無奈之感的,還在他自己的家裏。陳布雷共有七子二女。這九個孩子中,陳璉(憐兒)最早做了共產黨。陳璉是一九一九年生的。她的母親是楊夫人,生她以後二十多天就“以生育太頻,氣血虧竭”而死。陳璉長大後進入師範,讀了一年就轉入杭州高中,後來進了西南聯大地質係。一九三九年,她加入了共產黨,後來又轉入中央大學曆史係。抗戰勝利後,她在北平貝滿女中教書。一九四七年,國民黨保密局破獲了中共北京地下電台,又在保定、西安、蘭州發現中共組織和地下電台,大肆搜捕,發現了陳布雷的女兒陳璉竟是共產黨,蔣介石為之大為驚訝、震怒。保密局局長毛人鳳在大抓特抓之餘,很感慨地說:“我們這樣抓、這樣殺,還是有這樣多的人敢提著腦袋闖進來,真不知是為什麼?”其實國民黨永遠不會知道為什麼。陳璉被捕時,李敖正在北平,真是動人聽聞。
不但女兒做了共產黨,小兒子陳遠(積樂,後改名為陳力)也過去了。陳遠是一九二六年生的,他的母親是王夫人。一九四六年,北平發生美軍強xx北大女生沈崇事件(美方亦不否認此事,司徒大使在官方報告中說是“個別美國人的惡行”,(見reg&Brewen,theforgottenambassador,P.94-95)陳遠參加示威,被國民黨“青年軍”毆打。他在一九五二年正式加入共產黨,後來做到天津人民出版社政治讀物組負責人。不但兒女發了紅,連弟弟也保不住,七弟陳訓惠也出了問題。陳布雷死後,除長子陳遲(積泉)學農,在台灣做農業專家外,夫人和子女們都“投共”了。三子陳適(積皓)同濟大學畢業,學工,是鐵路工程師,原被國民黨派到奧地利工作,後來“回歸”大陸了。長女陳繡也入了共產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