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王世傑認為同蘇聯簽約,可對蘇聯有個約束,這是完全不懂近代外交史的。因為在所謂《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簽訂前,蘇聯至少已有過二十三次違約背信的紀錄。(詳閱李敖《蔣介石研究四集》,第199—200頁)這麼多違約背信的紀錄,除幾次有待1945年以後正式證實者外,至少有十八次以上,都在簽訂所謂《中蘇友好同盟條約》以前違約背信在案。有這麼多次前科的國家,居然還同它“友好同盟”,這豈不太無知了嗎?何況1937年七七事變後,國民黨政府已同蘇聯訂過一個《中蘇互不侵犯協定》,第二條中明說:
倘兩締約國之一方,受一個或數個第三國侵略時,彼締約國約定在衝突全部期間內,對於該第三國,不得直接或間接予以任何協助,並不得為任何行動或簽訂任何協定,致該侵略國施行不利於受侵略之締約國。
但在1941年3月,日本外務大臣鬆岡洋右在訪問德國之後,訪問蘇聯。蘇聯外交部次長在3月27日對國民黨駐俄大使說:“斯大林接見鬆岡,是純禮貌問題。”4月11日,蘇聯駐華大使潘友新對國民黨政府說:“蘇聯不為自己而犧牲友邦的利益,蘇聯政府對鬆岡是照例招待。”但是《蘇日中立協定》竟在第三天——4月13日公布了。1941年違約背信如彼,蔣介石、王世傑居然於1945年還同它簽約如此,還要相信它如此!
蔣介石於1945年要王世傑拆下的這個爛汙,又要蔣廷黻在1949年替他絞盡腦汁,去進行控蘇案。這就恰像1879年(清光緒五年)崇厚跟俄國人訂的誤國條約一樣,害得1881年(清光緒七年)由曾紀澤替他擦屁股。中國人真倒黴,在對付老毛子的問題上,老是碰到庸吏誤國,並且蔣介石、王世傑這一次,又不知比崇厚失去伊犁嚴重得多少,除東北的利權外,失去了麵積五十八萬平方英裏,比台灣大四十四倍的外蒙古!
外交史家出身的蔣廷黻在《三年控蘇的奮鬥》一文裏,有這樣的評論:
關於民國三十四年(1945年)8月14日中蘇簽訂的條約和換文,我一認真研究,就感覺詫異。這個條約與五十年前大清帝俄同盟條約太相同了。
條約及換文,就全體看起來,是極有利於蘇俄的,簡直可說是片麵的、不平等的。蘇俄如嚴格遵守這條約及換文,於蘇俄隻有利而無害。任何公平的研究員,不能避免這個結論。
所以,結論是,蔣介石、王世傑之罪浮於崇厚之上。但是即使在腐敗的滿清政府,當崇厚拆了爛汙,都要拔去花翎、革職鎖拿、下獄論罪,但是國民黨政府的王世傑呢?因為肯背黑禍、肯替主子“斷腕”,在蔣介石的護航下,一路官運亨通!他不但一身同兼黨(中宣部、青年團、監事會、中訓團、)政(參政會、中央設計局)軍(參事室)七機構之首長或幕僚長重任,並且自“外交部長”而“總統府秘書長”、而“中央研究院院長”、而“世仰高賢”(這是國民黨《中央日報》所登鄭彥棻的話)而死!
在高壓的政治統治之下,沒有公道與是非可言,然而曆史必不容抹殺公道與是非,但是學曆史的“海外學人”許倬雲,在《追念王雪艇先生》中竟然說:
中國在無可奈何的情勢下,不得不簽訂中蘇間的新約。明知這是喪權辱國的條約,沒有人願意擔任簽約的任務。但是國家在那種情勢下,此約又非簽不可。雪公忍辱負重,毅然出使,不僅任勞,而且為國任怨。天下事,任勞易而任怨難,也隻有仗這份問心無愧的書生本色,他才能吞下這口難忍的內心傷痛。這番國之大臣的苦心不是一般血氣僨張的虛驕之輩能了解的。(《傳記文學》第三十九卷第四期)
不僅不秉筆直書,反而要留下呈獻諛詞的記錄。許倬雲談“國之大臣的苦心”,他可想到這個故事嗎?就是“軍閥”收回外蒙古的故事。1919年,外蒙古鬧獨立,“軍閥”徐樹錚任西北邊防籌備處處長,決定派兵入蒙,於是以西北邊防軍總司令資格,親自擺平,前後花二十二天,不費一兵一彈,完成了收複外蒙的工作。他的功業,引出了一段公論。據他的兒子徐道鄰在《徐樹錚先生文集年譜合刊》裏說:
先生到京之後,除了向政府報告,還有電報報告在上海的中山先生(11月24日),中山先生也有回電慶賀他的成就(26日),內中有下麵這幾句:“比得來電,諗知蒙回心內向。吾國久無班超傅介子其人,執事於旬日間建此奇功,以方古人,未知孰愈?自前清季世,四裔攜貳,幾於日蹙國百裏。外蒙糾紛,亦既七年,一旦複歸,重見五族共和之盛。此宜舉國歡欣鼓舞者也。”
徐樹錚因為不是國民黨,國民黨中有些持“非我族類”觀點的人,就感到這個賀電太肯定別人了,不高興。據《國父年譜》:“中山先生這個賀電,還引起了黨人(淩鉞)的抗議。中山先生批複:‘徐收回蒙古,功實過於傅介子、陳湯,公論自不可沒!’”
“公論自不可沒!”這表示出真正愛國者的與國同休戚、真正愛黨者的與人為善,這種公道與胸襟,實在值得學習、值得反省、值得作為榜樣。遠在1912年,國民黨就知道外蒙古的重要,戴傳賢主持上海《民權報》,就在《蒙古丟了》一文中,警告:“若猶夢夢也,則蒙古非我有矣!蒙古去,而中華民國亦隨之去矣!”可見國民黨深知外蒙古絕不能丟。外蒙古由“軍閥”手中收回,國民黨卻不如“軍閥”愛國;外蒙古由國民黨手中失去,國民黨卻反罵“軍閥”賣國,天下還有比這更滑稽的“公論”嗎?
許倬雲說“國家在那種情勢下,此約又非簽不可”,亦非事實。連蔣介石都在《蘇俄在中國》中說:“我中華民國未曾參加雅爾塔會議,而美政府當時亦未曾谘商我政府,我們自可不受其拘束。當然我們與蘇俄談判訂約,亦是受他們美國的勸告,不過曾經我們自己的考慮。”所謂“我們自己的考慮”,根本就是他自己的考慮、為他自己政權的生存考慮,而不是為國家民族百年大計考慮。他怕得罪了美、俄,保不住政權,更怕蘇聯公然支持中國共產黨搶他的江山。我們從他的考慮中可以看到,他想以滿蒙的高價來收買蘇俄不支持中共的用心,十分明顯。其實,斯大林原來瞧不起中共,認為其不是貨真價實的共產黨,而是“人造奶油式的共產黨徒”(MargarineCommunists),得到蔣介石的天文數字好處之後,確也盡了力氣不支持中共,更沒有想到毛澤東會取蔣介石而代之。1945年8月中旬,蔣連發三電,邀毛赴重慶談判時,延安於8月22日約略同時收到斯大林的電報,促毛去渝和談。蔣介石一再說,蘇聯把部分東北日械給了中共,然而毛澤東更以為他的八路軍和新四軍可以從蘇軍手裏接收東北哩!結果全不是那回事。蘇軍坦克第六集團軍司令克拉夫欽科上將向於1945年9月6日抵達沈陽的曾克林說:“我們接到莫斯科的電報啦!知道你們確實是毛澤東、朱德的部隊,是中國的八路軍。不過,我們蘇聯和中國國民政府訂有條約,規定國民政府接管東北的主權。”(轉引自辛子陵《毛澤東全傳》第二冊,第38頁)後來,蔣介石在國共內戰中大敗,蘇聯大使跟國民政府一直跟到廣州,而美國大使司徒雷登就留在南京不走,想跟中共談談了。相比之下,蘇聯還有勝美國一籌之處哩!蔣介石罵“蘇俄是沒有信義的國家”,美國又如何呢?
蔣介石把毛澤東得天下,說成蘇聯侵華,絕非事實,不過是把自己失敗的責任推給蘇聯,隻是遺憾賣了外蒙,仍無法挽救他在大陸的政權。長久以來,除了李敖之外,沒有人敢直指蔣介石出賣外蒙,不過,蔣是自承罪愆的。他在1952年10月13日,中國國民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上,發表《對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政治報告》(《總統蔣公思想言論總集》第二十五卷),有秘密談話說:“承認外蒙獨立的決策,雖然是中央正式通過,一致讚成的,但是我個人仍願負其全責。”(第120頁)他還說簽約是“我個人的決策”,“是我的責任,亦是我的罪愆”(第121頁)。蔣介石明確地歸屬了責任所在。他在簽約七年後,自己承認當年簽約放棄外蒙古,“實在是一個幼稚的幻想,絕非謀國之道”。(第120頁)在這《對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政治報告》開始,蔣介石就表示他“對總理、對革命、對國家和人民應該引咎自責”。互勘與對比了這些文件,我們對抗戰勝利後,《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的簽訂,才會有完整的了解;並對自稱“民族救星”的“高瞻遠矚”,才會有更進一步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