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蔣汪雙簧之謎(3 / 3)

第三,當德大使奔走調停時,國防最高會議諸人,無論在南京或在武漢,主張均已相同;何以當近衛聲明時,又會主張不同,甚至必將主張不同的人,加以誣蔑,誣蔑不足,還要奪其生命,使之不能為國家效力?(《和平反共建國文獻》,第8—9頁)

不僅此也,激動的汪精衛觸發了烈士性格,為死友、為主張,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不去法國了,也不理蔣介石高興不高興,徑自去與日本人談。……(編者略)

有趣的是,蔣介石公開譴責以及謀殺汪精衛未遂之後,繼續經由萱野轉告新上任的有田八郎外相:他正積極布置準備對付共產黨以及對日和平之意不變。其實,不僅嘴巴上說,還起而行哩,於1939年年初召開國民黨五屆五中全會時,明顯展示反共態度,以配合近衛三原則之二,並設置國防最高委員會。陳誠於2月3日致電在香港的柳雲龍說:

今組織之國防委員會,網羅朝野人員,置於蔣氏一人之下,時機一至,便可運用和平而無阻。(《杜石山致宣野長知》,載《小川平吉關係文書》(二),第608頁)

一個月之後,蔣介石親自發電給柳雲龍、杜石山說:

石山見台鑒:曆次來電,暨萱野翁前日來電,均已誦悉,中日事變,誠為兩國之不幸,萱野翁不辭奔勞,至深感佩,唯和平之基礎,必須建立於平等與互讓原則之上,尤不能忽視盧溝橋事變前後之中國現實狀態。日本方麵,究竟有無和平誠意,並其和平基案如何,盼向萱野翁切實詢明,佇候詳複。蔣中正蒙。(日本國會圖書館藏)

此電緊要處,為蔣明顯可以接受“盧溝橋事變前後之現實”,也就是說滿蒙可以不要,但須尊重中國本部之主權,亦即是陶德曼調停時的第一個日本方案。但蔣怕日本別開新價碼,故要“切實詢明”日方和平的基案。能不說是求和心切嗎?事實上,此時蔣介石已不經手孔祥熙,由自己直接遙控了,宋美齡也於7月16日親自飛到香港與萱野麵晤。會談設於香港大酒店350號房間,柳雲龍代表蔣方提出七點:一、平等互讓;二、領土完整、主權獨立;三、恢複盧溝橋事變前狀態;四、日本撤兵;五、共同防共;六、經濟提攜;七、不追究維新政府、臨時政府人員的責任。(參閱楊天石《尋求曆史的謎底》,第614頁)基本上響應近衛三原則。杜石山於會後致電蔣介石稱:“和平之事,當在汪氏等所欲謀者未成熟之前,始克有濟,否則夜長夢多,多一糾紛即添一障礙,屆時鈞座雖欲當機立斷,恐亦為事實之所不許也。”(《小川平吉關係文書》(二),第615頁)至此,蔣與汪已開始做“和平”競賽了。接著小川平吉於3月24日赴港,聽取萱野彙報後,並與蔣方進一步商談,小川與萱野提出是否可首先討伐共產黨,以實現局部停戰,宋美齡與蔣介石的回答都是正麵的,並謂可用“密約辦理”。杜石山告訴小川,蔣“現已布置了大量嫡係軍以對付共產黨”,以及“在議和成功之時,望以日本的先鋒隊進行討共”。(《小川平吉關係文書》(二),第653頁)蔣又於4月間派馬伯援與小川在港聯係,很可能有進一步的表態,但馬突於4月14日逝世。5月6日,小川又與張季鸞會談,更明言日本最關切排共。蔣介石反共意願雖高,但在那個情況下,馬上翻臉伐共自大有顧忌。然小川等急於要蔣明確表態,甚至要到重慶來談。相逼之下,蔣終感化暗為明維艱,想緩一緩,將和平要求先在國防會議提出再說。小川等在杜石山等人一再解釋下,對蔣氏苦心表示諒解。

6月間,中共對蔣日和談已有所聞,乃迫蔣履行諾言,廣西方麵也表示如果中途妥協,將單獨抗戰,使蔣更不敢公開表態。此時汪精衛已到東京與平沼首相會談,但蔣介石不僅仍然保留香港聯絡點,而且宋美齡再度飛港與柳雲龍等會商,並由杜石山會見小川,要求阻滯汪精衛新政府的成立。小川等則想於汪政權成立前,逼蔣公開表態,接受和平條件,因而重申蔣日雙方在軍艦會談前議。(閱《小川平吉關係文書》(二),第640—643頁)蔣於7月7日抗戰二周年文告,重申抗戰到底的國策不變,他能不如此重申嗎?但被日方認為缺乏誠意,更傾向汪精衛。不過,蔣於7月16日在重慶發表軍事委員會組織與人選,規定蔣有權執行國府組織法第111條之規定,即宣戰、議和、締約的權力,已為蔣全權議和訂下法律根據。蔣又於8月初經杜石山轉告日方已有分共決心,並派鄭介民、王子惠先後赴日,力阻汪日之間的和平運動。小川也開始積極活動,於8月10日走訪近衛文麿,並連夜進京會晤首相,提出所謂“戰勝國寬宏大度”的第三方案,由小川攜赴重慶談判,同時要求對方派出孔祥熙一級的代表參與預備會議。重慶方麵得此報以及汪政府將延期成立之消息後,孔祥熙聲言將犧牲一身,決心在參政會提出“和平”案。此時德國與蘇聯已締訂互不侵犯條約,日蘇亦已有妥協跡象。蔣、孔怕被孤立,故更加積極求和。但此一世界形勢的發展也使日本軍方更為囂張,對日本政府橫施壓力,政府被迫於9月13日聲明扶持汪精衛成立中央政府。蔣、日和談再次觸礁。蔣介石對汪組府“深惡痛絕”,不謂無因。唐縱在1939年10月2日的日記提到:

委員長發表重要談話,對汪逆召開偽代表大會及企圖成立偽中央政權問題,深惡痛絕。委座從未公開斥辱何人,此為第一次,並表示海枯石爛,永不寬赦。(《在蔣介石身邊八年》,第101頁)

照說汪精衛去做“逆”,自毀曆史,蔣介石又何必“深惡痛絕”呢?其所以“深惡痛絕”,顯因汪破壞了蔣日和談之故。汪是已下了海的,擺明在搞;然而蔣卻一直暗幹,想下海因考慮太多而不敢下海!

1939年年底,南京的汪政權開場之前,高宗武與陶希聖突然出走,抵達香港後,於1940年1月21日,在《大公報》上刊登來函,並公布轟動一時的文件——《日支新關係調整要綱》。此為1939年11月的日方草案,修正案改稱《日華新關係調整要綱》,於同年12月30日簽字。由於初次公布的是草案,日方要求十分苛刻,更凸顯此一《要綱》的賣國性質。在轟動之餘,重慶在宣傳與情報戰場上,似獲全勝;而使南京汪政權大驚失色,窘態百出,無可奈何。

高、陶的出走成功,已可確定得自杜月笙以及重慶地下工作人員的協助。陶希聖抵港後,於1940年1月19日收到蔣介石親筆函,令陶“坦率詳陳附逆經過”。黃仁霖於2月17日自港返渝時,陶托黃轉呈回函一件,陶對蔣給予“戴罪圖功”的機會,“銘感於衷”,自稱罪民陶希聖(見親筆原函影本)。然而陶氏此件於2月13日就被日本情報人員密得,岡崎總領事以第82號極密件發電給東京外務省有田外務大臣,當晚收達(見日文影印原件)。從此一密件得知,高宗武“之參加汪方,早得中樞諒解”,可證高非僅為汪奔走和談,也一直為蔣效驅馳。高是蔣之人馬,尚有四條旁證:

一、當時汪派國民黨怕蔣派國民黨謀殺,都不敢住租界,而高宗武獨住法租界的花園洋房,因為他心裏明白,他是敵人的朋友。

二、1939年夏天,高宗武隨汪精衛到日本,據亦在隨行之列的周隆庠說,影佐禎昭見汪,要把高宗武留在日本,因覺其形跡可疑,但無確實證據,經汪極力反對而未留下。影佐是日本情報頭目,顯然已有風聞。

三、高宗武到香港後不久赴美,1942年5月28日,陳布雷打了這樣一通電報給駐美大使胡適:“胡大使:鹹(27)日由賀主任耀祖名義彙上美金四千元,係委座發高君宗武旅學費,即請轉交高君,並複為荷。弟陳布雷。勘。”四千美金在1942年不是一筆小數目,學費其名,獎金其實。

四、據高宗武本人的訪談,他自港赴美前,蔣介石曾寫親筆信給他,譽為“浙東強人”(見Bunker,ThePeaceConspiracy,p.206)與蔣要求自稱罪民的陶希聖,戴罪圖功,相映成趣。

汪政權雖然建立,汪記“和平運動”卻因高陶事件,受到致命性的打擊,但是罵汪逆的蔣介石並未一心主戰,仍然繼續他暗地裏的“和平運動”。1939年12月下旬,日本駐香港武官鈴木卓爾中佐,會見了蔣介石的舅子宋子良。幾次會談後,日本支那派遣軍總司令部就派今井武夫大佐到香港。1940年2月14日,今井武夫和宋子良在香港東肥洋行會見,商定在2月底舉行中日兩方正式圓桌會議。今井武夫趕到南京,向西尾總司令報告說,奉命在19日飛東京向閑院宮參謀總長和畑俊六陸相說明會談內容。參謀本部立即派謀略課長臼井茂樹大佐到了香港,實地了解情況。3月2日,中國代表全體到齊,除宋子良外,還有重慶行營參謀處副處長陳超霖,最高國防會議主任秘書章友三,陸軍少將張漢年、張治平等人。三天之後,蔣宋美齡以治牙為名也到達香港。3月8日會談開始,在東肥洋行二樓舉行。會談前雙方出示證件,以明身份。日方由陸軍大臣畑俊六出證明書,中方由最高國防會議秘書長張群出證明書。會談內容主要有關滿洲國問題、日華共同防共問題、汪政權問題,以及日本在華北駐兵問題。其中當然以共同防共的意見最趨一致,其他問題也有商量餘地。宋美齡於5月間再度來港。宋子良還邀今井武夫在香港海麵上遊艇中密談,強調蔣委員長確實想和(見《今井武夫回憶錄》,第144頁),如和談成功,最快可於7月間對共產黨進行討伐。於是6月6日,雙方代表經多次磋商後,一致同意由板垣征四郎、蔣介石、汪精衛三人舉行長沙會談。7月22日雙方在香港簽署備忘錄如下:

下記日華代表關於進行停戰會談事,係分別遵照板垣總參謀長及蔣委員長意旨,並互相確認各自上司有關進行會談的親筆證件後,約定事項如下:

一、時間:8月初旬

二、地點:長沙

三、方法:板垣征四郎及蔣介石商談日華停戰問題

代表·鈴木卓爾(印)

代表·宋士傑(印)

昭和十五年7月23日

這就是日本人所謂的“桐工作”(KiriKosaku)。宋士傑為宋子良的化名,其實宋子良也是特務頂替的。

同時,蔣介石又於6月21日致電香港杜石山,再邀萱野前來和談,並代致“表示後悔”之意。萱野原擬8月初赴港,然因板垣正著手於“桐工作”而受阻。在侍從室工作的唐縱已於8月5日覺察到,“日來和平已在暗中舉行,此事關係重大,外間知者極少”。(《在蔣介石身邊八年》,第145頁)唐縱並未參與其事,他隻是從“許多小征候”觀察而知。8月28日,戴笠又告訴唐縱,“張季鸞昨天回來,今日又飛香港,這是與日秘密交涉有關”。(同書,第151頁)可為正在進行中的“桐工作”的一個旁證。

這個“桐工作”,可以說是蔣日和談的最高潮。談到三人會談的地步,實由於戰局對中國不利,當時英法都想與日本妥協,日軍又已進占宜昌,直接威脅到重慶。蔣於和戰之間自然動搖到最嚴重關頭。然而正當“桐工作”積極進行之際,近衛文磨第二次組閣,蔣氏記得近衛有不與他做對手的聲明,遂於7月31日要求以某種方式撤銷,他才放心。他也顧慮到汪日之間的條約,汪政權已經成立,與汪平起平坐也是難題。不過,汪倒是很願意日本與蔣直接和談(參閱Bunker,ThePeaceConspiracy,p.155-156),唯蔣提出“有汪無蔣,有汪無和平”的論調,要求汪出國、隱退,甚至把汪交給蔣處理,日方表示難以接受。更重要的是中共發動了“百團大戰”,日本人寫的《太平洋戰爭史》認為百團大戰“是中日戰爭開始以來最大的一次激戰,給予日本軍隊以沉重的打擊”,並認為中共抗日力量的展示,使“蔣介石不敢脫離抗日陣營”,顯然蔣若不抗日,中共還是會繼續領導抗日。這種說法已被大陸學者證實,他們更進而指出,百團大戰就是因為獲知“桐工作”而發起的。若然,則中共救了蔣介石沒去當漢奸。蔣介石既然起了猶豫,板垣雖於8月22日寫來親筆信,深信三人會談“當能確立調整兩國邦交之基礎”,向蔣打氣,但蔣終於不敢接受,於9月中旬由宋子良轉達,推說重慶意見不一,“目前不應馬上舉行長沙會談”。9月19日,所謂“桐工作”以失敗告終。雖如此,蔣介石並未因此放棄和談。他於同年的11月1日又托杜石山致電萱野,有謂:

蔣公既以石山等與先生有所約,中日和平路線絕對已有維持,故拒絕紅軍進攻平津以斷日軍接濟,不準小張複出而重東北糾紛。(《小川平吉關係文書》(二),第696頁)

我們從這一則密電才知道,蔣介石不放小張(張學良),原來還有日本因素。

蔣介石又於11月16日向頭山滿與萱野長知致意,說是宋子良擅自與板垣代表晤談、接受條件,並說宋子良“懼而避之美國”雲雲,顯然要在國民黨的日本朋友麵前推卸責任。(蔣原函可見於楊天石《民國掌故》,第329頁)其實,連宋子良都是假的。今井武夫到1945年才弄清楚,與板垣代表談判的宋子良,根本是戴笠手下特務曾廣(王新衡)頂替的(見《今井武夫回憶錄》,第146—147、162頁),再據參與“桐工作”的香港大學教授張治平於1953年訪日時,告訴今井武夫,當年會談蔣介石確是幕後的大老板,由戴笠秘密執行。(同書,第163頁)

蔣介石雖然一再解釋,殷勤示意,日本政府仍然於1940年11月30日正式承認了汪政權。但是蔣介石依然沒有死心。1941年5月,萱野到澳門,蔣又派柳雲龍前往征詢和平意見。萱野建議托頭山滿,蔣即贈相片示意。頭山滿卻不領情,認為蔣不識抬舉,對願提攜的日本“反戈”,罵蔣“終竟是傻瓜”!自此蔣與這些日本“民間人士”無法再從事有意義的談判。上麵這些秘密接觸,都是從日本戰敗後公布或泄露出來的文件證實的,宣傳絕不中途妥協、宣傳抗日到底的蔣介石當然是守口如瓶的。這些秘密接觸,當然隻有他們優為之,他們幹了,也不會戴上“通敵叛國”的帽子。

蔣介石暗通日本,多次密談,隻因日本政府受到軍方的幹擾,拿不定主意,而蔣之一方,則感到難以“化暗為明”,遲遲難決而延誤時機,再加上共產黨一直在揭他的底,以及半途殺出一個汪精衛,更加攪了局,卻讓蔣介石最後“八年一覺渝州夢,贏得人間抗戰名”!

最有趣的,照龔德柏《汪兆銘降敵賣國秘史》的說法,汪精衛生前死後的一大罪狀,乃在於他“妨礙中日講和”!龔德柏是拚命醜詆汪精衛的,但弄巧成拙,豈不正好反證了蔣介石那邊在跟日本講和嗎?是以“蔣汪雙簧”的謎底是,兩人並無默契,各自搞一暗一明的“和平運動”,隻因陰錯陽差,兩人的“努力”不僅不能“合流”,反而相互抵消。“和平”的失敗,卻讓蔣介石熬到意外的“勝利”。

蔣介石與日本講和的管道,於抗戰八年之中,始終不斷,連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亦曾於1939、1940、1941年,替蔣向華北日軍提過隻要長城以南主權的和平條件。(見Shaw,AnAmericanMissionaryinChina,p.125)近人論史,居然還要以為用“抗戰到底”一詞來表達其(蔣)領導對日抗戰的基本方針,足以涵蓋一切(見蔣永敬《蔣中正先生領導對日抗戰的基本方針——抗戰到底》,載《蔣中正先生與現代中國學術討論集》第二冊,第499頁),請問“涵蓋”得了與日寇暗通款曲的事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