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民黨宣傳的曆史中,都說抗戰前後,汪精衛是主和的、妥協的、誤國的;而蔣介石卻是主戰的、抗日的、愛國的。其實,在許多情況下,事實正好相反。
汪精衛從1932年就任行政院長以來,就以“跳火坑”的心情,處理國事。其中最大的一個特色,就是他肯替蔣介石背黑鍋、受閑氣。
蔣介石自從1928年濟南事變、1931年九一八事變閃躲日本人起,骨子裏本來就是真正的主和派。自此以後,1933年《塘沽協定》,出賣華北利權;同年摧殘察綏抗日活動,打擊抗日分子;1935年《何梅協定》,使華北特殊化,這些都是蔣介石的作為。然而站在幕前背黑鍋的,都是汪精衛。事實上,汪精衛本人,對日本原是主戰派,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1932年的一·二八事變、1935年的古北口之役,他都主張和日本人打,且為了張學良的不抵抗(事實上是蔣介石指令的),一度忍無可忍,通電邀張學良一起下野,因此出國。據陳公博《八年來的回憶》:
汪先生那時不但主持行政院,而且兼了外交部長,我當時大不以為然,在南京的同誌也大不以為然。外間的批評都集中於汪先生一人,以為主和的隻是汪先生,所以當日許多人都曾勸過汪先生說:上海的《淞滬協定》為“汪先生”所知的,而“塘沽協定”是事後才知道的,汪先生也應該分辯一下。汪先生說:“絕不分辯,誰叫我當行政院長?行政院長是要負一切責任的。”汪先生這一句話可以表明他當日的心境。
汪精衛身為行政院長兼外交部長,竟被蔣介石派人去主和,主了和以後,還要汪精衛追認。
陳公博的回憶,告訴了我們:蔣介石是如何在自取美名,卻要汪精衛代背惡名!蔣介石這種性格,甚至他的把兄黃郛有時都氣不過。沈亦雲《亦雲回憶》中收有黃郛1935年5月27日的一封電報,其中責備把弟說:“希望今後彼此真實地遵守‘共嚐艱苦’之舊約,勿專為表麵激勵之詞,使後世之單閱電文者,疑愛國者為弟(指蔣介石),誤國者為兄(黃郛自稱)也。”(第492頁)——連蔣介石的把兄黃郛都如此,又況汪精衛乎?事實上,當時汪精衛的處境,正是扮誤國的角色,為表麵愛國的蔣介石,代演襯托的苦戲耳!
據陳公博回憶:汪精衛開始有主和的傾向,始於1933年的長城古北口之役。這次戰事,“因為前方將領回來報告,都說官兵無法戰爭,官兵並非不願戰,實在不能戰,因為我們的火力比敵人的火力距離太遠了,我們官兵並看不見敵人,隻是受到敵人炮火的威脅。汪先生聽了這些報告,以後便慢慢有主和的傾向”。到了1936年西安事變後,他益發認為“中國對日應該尋出一條和平之路”,否則一旦開戰,隻是便宜了蘇聯。
大體說來,蔣介石根本是不主戰,他的既定政策是安外攘內,對內戰的重視,遠甚於禦侮。雖然如此,他卻也避免由他直接出麵去主和。相對地,汪精衛由主戰轉變為主和。兩人比較,和戰之間,其實蔣比汪更“和為貴”。
從1932年1月28日,汪精衛出任行政院長起,國事在形式上是由汪與蔣介石共同負責的,在強敵咄咄逼人的形勢下,兩人都沒有抵抗日本的信心與決心,引起舉國嘩然。到1935年11月1日,國民黨在南京舉行四屆六中全會,在開幕典禮拍照時,汪精衛被擊三槍。這件案子現在已經十分明朗,開槍的凶手是晨光通訊社外勤記者孫鳳鳴,通訊社的社長叫胡雲卿,都是二十多歲的熱血青年,激於九一八以後不抵抗的恥辱,決心犧牲個人,除蔣救國。結果蔣沒有出來拍照,而槍手孫鳳鳴已服鴉片煙泡,毒性將定時發作,乃一不做二不休,退而求其次,向汪精衛開了槍。蔣雖幸免,汪卻替蔣挨了槍。(參閱蔡德金《汪精衛評傳》,第228—231頁)汪精衛的老婆陳璧君懷疑是老蔣幹的,冤枉了蔣,然而毫無疑問的是,汪與蔣合作,不僅替蔣背了黑鍋,還挨了槍。凶手明明是要殺蔣介石的啊!晨光通訊社社長胡雲卿,後來化名華克之,乃組織刺蔣的主要負責人,在海內外追捕下,於1937年進入延安,加入共產黨,至1987年仍然健在中國大陸,目前生死不明。
西安事變、七七盧溝橋事變之後,中國全麵抗戰,好像和戰問題已經解決了。其實,表麵上打得烽火連天,暗地裏蔣日和談不斷,甚至於日本偷襲珍珠港之後,蔣介石仍不願完全切斷和談的線索。
蔣介石於1937年7月24、25、26日三日分別約見英國、美國、德國、法國大使,希望西方強國調停。其實早於7月19日,英國外相艾登(AnthonyEden)為了英國在華利益,宣布已與美、法兩國聯係,並通知南京與東京,願意斡旋。(見Freidman,BritishRelationswithChina,p.93)7月28日,蔣約見英國駐華大使之後,英國駐東京代辦多茲(Dodds)拜訪日本外相廣田弘毅,廣田聲稱盧溝橋事變可由地方解決。但事實上事端更加惡化,英國輿論雖然譴責日本將損及大英利益(TheTimes,10August1937),然英國政府僅能做無力的抗議。孔祥熙時任財政部長,經由駐美大使王正廷,要羅斯福總統調停。美國駐日大使格魯(Grew)遂向日本外相表示,如有必要,美國願意幫助解決中日糾紛。(參閱DepartmentofState,ForeignRelationsoftheUnitedStates:Japan,1931-1941,Vol.1,p.435)但是日方,尤其是日本的軍方,根本不歡迎英、美介入。而德國正好與蔣介石自20年代起就有良好關係,自1933年希特勒崛起又與日帝建立夥伴關係,並於1936年11月簽訂德日《反共產國際協定》,自處於調解中日的有利地位。日本既不好峻拒德國,德國顧及對華關係,不僅希望事變早日解決,而且希望日本考慮德國在華利益,以及提醒日本在華行動可能減輕對蘇壓力。(參閱Fox,GermanyandFarEasternQuestion,p.233)7月底,德國政府外交部長魏什克(ErnstvonWeizsacker)電告其駐華大使陶德曼(OskarTrautmann):“我們已清楚地使日本人知道,他們不能以《反共產國際協定》來對付中國,因該協定絕無在第三國攻打布爾什維克主義之目的。”(美國國務院編DocumentsonGermanForiegnPolicy,1918-1945,1:p.742,743,參閱p.748)同時德國繼續向中國提供軍火,亦未立即撤除軍事顧問團。德國人最顧慮的還是:由於日本的侵略行動,將使中國投向蘇俄的懷抱。(見陶德曼報告,載GermanDocumentsonForeignPolicy,1:p.741,748)此為德國願意介入的背景,雖然一時仍持謹慎態度。
日本侵華,軍方最力,文人政府並不希望戰爭擴大。廣田外相曾於8月初遣使到上海議和,導致8月8日,日本大使與中國外交部東亞司長高宗武在上海談判。日方提出:一、沿白河建立不設防區,中日軍隊各自撤退;二、不侵占領土;三、不賠款。高氏代表中國政府表示,基於以上條件和平有望。(參閱《東京戰犯審判紀錄》,Exh.3260)然而8月9日卻發生“大山事件”,最後引發八一三淞滬之戰,談判自然流產。
淞滬之戰打得血肉橫飛,但蔣介石暗中繼續試探和平,曾向德國表示是否可以德日反共協議來影響日本,德方回答是否定的。(見陶德曼與德外相來往文件,載DocumentsonGermanForiegnPolicy,1:p.741,742)接著於8月21日,中蘇正式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並於9月9日向國聯提出申訴,國聯遂於10月初召集會議,但廣田於10月21日聲明拒絕參加會議,唯表示願與中國直接談判,並示意德國或意大利可為說客。(見德國駐日大使Derksen致德國外交部,載DocumentsonGermanForiegnPolicy,1:p.769-770)一周之後,日本正式向德國駐日大使狄克遜(HerbertvonDerksen)提出:“日本政府歡迎德國促使中國與日和談。”(同書,第773頁)陶德曼遂於10月30日會見中國外交部次長陳介,表示願意作為溝通的橋梁。不久,於11月3日,廣田開出和議七條件,由德國轉達。七條件重點是:一、內蒙古自治;二、華北設非武裝區,委派親日首長,並圓滿解決日本開發礦產事;三、上海非武裝區要擴大,由國際警察管製;四、停止排日,修改教科書;五、共同防共;六、減低日本貨進口稅;七、尊重外國人在華權利。德國駐日大使狄克遜向柏林報告,他相信日本在上開七條件基礎上,有和平誠意,故認為值得勸南京接受。柏林對陶德曼的訓示也認為這些條件可作為和談的基礎。11月5日,徐謨陪陶大使自漢口乘輪至南京晉見時,蔣介石因猶冀望於尚在開會中的九國公約會議,故推說中國如同意日本的這些要求,國民政府將會被輿論的浪潮衝倒。蔣介石又說:“中國不能正式承認收到日本的要求,因為中國現在正是布魯塞爾的九國公約會議各國關切的對象,各國是有意要在九國公約的基礎上覓取和平的。”陶德曼說:“我現在采取的步驟僅僅是機密地通知中國政府,日本向我們駐日大使表示的對於和平的意見。”(前引書,第774頁)
可是,日本拒絕參加的九國公約會議仍然進行之時,蔣介石見陶德曼這天,日本就在杭州灣登陸,同時安陽失守。11月8日,太原失守、任縣失守。9日,鬆江失守。11日,上海失守、大名失守。13日,濟陽失守。14日,嘉善失守。16日,昆山失守。18日,嘉興失守、煙台失守。20日,蘇州失守。21日,吳興失守。24日,布魯塞爾會議閉幕,所得之決議僅僅是重申普遍原則,促中日雙方和談,中止戰爭,完全暴露沒有強製力的根本弱點。日本照樣進軍,25日,無錫失守、長興失守。29日,宜興失守、武進失守。30日,溧陽失守、廣德失守。12月1日,德國外交部長牛拉特(BaronvonNeurath)告知中國駐德大使程天放說:“為中國利益著想,不要不加考慮便拒絕日本的和平建議,還是盡速議和為好。中國政府遲延議和的時間愈久,中國國家解體的危險也愈大。”(美國國務院DocumentsonGermanForeignPolicy,1918-1945,p.787)12月2日,蔣介石召集軍事長官彙報,先由外交部次長徐謨報告陶德曼從漢口到了南京。各將領問:日本有無旁的條件?徐謨說:“據陶德曼所說,隻是所提出的七條件,並無別的條件;如能答應,便可停戰。”蔣介石就問唐生智的意見,唐生智還沒答,又轉問白崇禧。白崇禧說:“隻是如此條件,那麼為何打仗?”徐謨說:“陶德曼所提者隻是此數項條件。”蔣介石又問徐永昌。徐永昌說隻是如此條件,可以答應。又問顧祝同,也說可以答應。再問唐生智,也讚同各人的意見。蔣介石就表示:一、德國調停不應拒絕,如此尚不算是亡國條件;二、華北政權要保存——蔣介石顯然慌了。那天下午五點,他接見陶德曼,“願意以德國大使閣下所提出的各點作為談判的基礎”。另表達兩點:一、中國深望:在恢複和平的全部過程中,德國通過調停予以幫助;二、中國在華北的主權和行政權不得改變,必須維持其完整。這就是說:一、一切結果,要請德國人背書,德國人不要放手;二、但求保住華北就好了,東北也不要了、內蒙古也不要了。最後蔣介石要求:“必須強調提醒日本:在談判完成以前,不要公開任何提出的條件。”(參閱《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時期》第六編,第113頁)這顯然是丟不起人,一切要偷偷摸摸地幹。
蔣介石遂於12月3日再度約見陶德曼,感謝德國政府努力斡旋,願意接受日本11月的條件為和談基礎:一、中國接受該條件議和;二、華北領土與主權獨立完整;三、德國自始至終調停;四、和談不涉及與第三國之協議。(見DocumentsonGermanForiegnPolicy,p.787-789)陶德曼得到蔣介石的“毅然許諾”後,轉報回國。德國外交部認定“日本的建議差不多在所有的要點上都已得到了滿意的反應”,遂在12月7日,轉告日本。可是,此時日軍已逼近南京,氣焰特甚,廣田外相也對以一個月前的條件為和談基礎,表示懷疑(見同書,第799頁),調停發生了意外的變化。12月13日,南京失守。
暴日雖相逼如是之甚,蔣介石雖發表一貫抵抗日本的宣言,但陶德曼調停並未因此中斷。12月22日,德國大使在漢口提出日本所開的新條件,重點是:一、中、日、滿(滿洲國,即中國東北)共同防共;二、設立非武裝區,並在必要區域內成立特殊政權;三、中、日、滿經濟合作;四、對日本賠款。日本還提出和約締結之前,不停止軍事行動,並要求中國政府於年底以前接受這些條款。這種條件,連德國也認為太苛了,德駐日大使狄克遜即認為中國政府不可能接受。(見DocumentsonGermanForiegnPolicy,p.804)德國政府於12月29日照會日本,此種結果將無助於“反共產國際協議”。(見同書,第811頁)廣田辯稱條件可以修改,不過日本駐英大使又謂,日本願盡早結束戰爭,然若蔣介石不接受日方條款,則將與中國地方政府媾和。(參閱同書,第811、812、813頁)盡管如此,蔣介石還是不敢斷然拒絕,1938年1月13日,派出外交部長王寵惠,向陶德曼說:“經過適當的考慮後,我們覺得:改變了的條件範圍太廣泛了。因此,中國政府希望知道這些新提出的條件的性質和內容,以便仔細研究,再做確切的決定。”(見同書,第815—816頁)日本外相廣田雖說將依此與內閣討論,實對中國政府的回複極為不滿,乃於1938年1月16日上午十時半,將日方強硬回應請德方立即轉給漢口,並要求中止德國調停,此即日本首相《近衛文麿聲明》,宣稱“今後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見《日本外交年表並主要文書》第二冊,第386—387頁)蔣介石亦在1月18日做了自我澄清的聲明,謂中國將為領土完整及其主權奮戰到底。至此,和談好像是徹底破裂了。事實上,德國調停雖然結束,蔣日間和談的線索並未中斷。
蔣介石於1938年春就已建立起管道,主要是靠孫中山的日本舊友,如萱野長知(1873—1947)、小川平吉(1869—1942)、頭山滿(1855—1944)、秋山定輔(1866—1950)等。這批人看似民間人士,實與日本政府關係密切,他們站在其本國利益的立場,又與國民黨有曆史淵源,自願為兩邊奔走和平。
蔣日之間的秘密接觸,初由南京失守後出任行政院長的孔祥熙主其事,在香港設有秘密辦事處,由柳雲龍、杜石山(又作石珊)負責。日方資料稱柳為蔣介石的外甥,或稱蔣母妹妹的兒子,宋美齡曾親自到香港“指導”,全盤都是蔣門作業。
根據日本外務省檔案,國府行政院長孔熙祥於1938年1月23日,亦即是日相近衛已宣布不以國府為談判對手之後,曾電請頭山滿“主持正義,力挽狂瀾,設使貴國軍人早日醒悟”。同年3、4月間,萱野長知的助手鬆本藏次與孔祥熙的親信賈存德,在上海中國旅社秘密見麵商談,鬆本傳達承認滿蒙的要求,賈存德則要求日本撤兵。萱野本人也與賈見了麵,並由賈帶信經港飛漢口報告孔祥熙。孔回信要求雙方即刻停戰,尊重中國主權,至於日方要求解決滿蒙,中國原則上同意,具體問題可於談判時商定。萱野回到日本後與小川平吉商討,覺得孔有誠意,小川遂於6月10日分訪新任日相宇垣一成與前相近衛文麿。不過近衛不久之前已宣布“帝國政府今後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然小川與宇垣認為仍然需要與國府交涉,必要時可取消舊聲明,故頗支持萱野與孔祥熙繼續談判,不久談判集中到香港。孔祥熙又找到萱野老友馬伯援和居正夫人(居正的女兒是萱野的養女)到港相助,特別希望日軍暫勿進攻漢口。不過日方又提出蔣介石下野以承擔責任的要求無法解決,孔祥熙願辭行政院長代蔣下野,未為日方接納。一時之間,蔣介石的下野問題成為和談的障礙,日本軍方對蔣介石尤持堅決排斥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