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李敖)(1 / 2)

一九七五年四月六日的清早,我在蔣介石的黑獄裏朝高窗外望,看到禁子牢頭——所謂“班長”們——臂戴黑紗,我心裏納悶:“不知哪個外國元首死了?”那時候我已近五年不準看報,消息閉塞,對外麵發生的事,所知有限。偶然聽到點新聞,也隻能瞎猜,不得其詳。兩三個小時後,牢門打開,“放風”十分鍾,我問秦姓班長:“你們戴黑紗幹什麼呀?”他麵露悲戚,偷偷告訴我:“老總統死了。”我聞之竊喜。回到獨居房後,即唱暗號歌告訴難友劉辰旦:“老王八蛋死了!”

我生在一九三五年,今年六十歲。六十年間的一半歲月,都在蔣介石的統治之下,而這一半歲月,又正是人生中的大好歲月。不幸的是,我卻被蔣介石攔住,隻能落荒而走,難以大道之行。四十歲生日前夜,我在牢房裏,躺在蜈蚣與白蟻出沒的地板上,構思我的小說——《北京法源寺》,就想到小說中的主角康有為,正該影射我自己;而另一主角西太後,正該影射蔣介石。《北京法源寺》後來分別在台北、北京出版,其中李十力對康有為的一段話,正是借古諷今的樣板:

人們談西太後的罪惡和她這個集團的罪惡,都犯了一個毛病,就是隻談他們當政後他們自己做的,而不談他們當政後自己做不出來卻攔住別人不許別人做的。……因他們攔路所造成中國的損失,我覺得反倒更值得研究。這就是說,不必從正麵來看,而該從反麵來看;無須從已成的來看,不妨從假設的來看。這樣一看,人們會驚訝地發現,根本的問題已經不在他們為中國做了多少,而在他們攔住別人,攔別人路,不許別人做的有多少。

西太後的集團的另一個罪惡,是他們除了耽誤中國現代化的時間以外,又拆下了大爛汙,使別人在他們當政時和當政後,要費很多很多的血汗與時間去清場、去補救、去翻做、去追認、去洗刷、去清掃、去還債、去平反冤假錯。這就是說,他們禍國的現遺症和後遺症非常嚴重,說粗俗點,就是你要替他們做過的“擦屁股”。他們做攔路虎於先,又到處拉大便於後。……你正好為這一局麵做了證人……

這也許是宿業,你命中有這麼毒辣的敵人擋住你,她專製、她毒辣、她手段高、她有小集團擁護、她運氣一好再好、她長壽、她……一輩子罩住你。……你的整個青春都用來同她鬥法,但你一直不能得手。好容易,熬了多少年後,她死了,但你青春已去,你老了……

西太後統治中國四十七年,蔣介石和她一樣,也統治了四十七年(最後二十六年在台灣),他們的禍國殃民,既長且久,但就深度廣度而言,蔣介石實淩駕西太後。蔣介石活了八十九歲,壽比乾隆皇帝,是中國曆史上最長壽的獨裁者,他躬逢現代新舊交替之盛,集舊式幫會實務和新式科技統治於一身,為患中國,也就更烈。對這樣一個人,理應有像樣的專題研究,以至一部好的傳記來寫他壞的一生。糟糕的是,在他的生前死後,我們都看不到有這樣的傳記出現。原因在對蔣介石的看法,長久以來,已陷二分,不入於楊,則入於墨,捧之者譽為“民族救星”,並不實史料以褒之;罵之者斥為“竊國大盜”,並想當然耳史料以貶之。蔣介石固然十足“竊國大盜”,但不斷以想當然耳史料來對付他,卻是違反求真法則與證據法則的。從六十年前左派言論對他的醜詆造謠,到六天前台灣報刊說他二二八時下過“格殺勿論”的手令,都犯了想當然耳的毛病。這樣子罵蔣介石,其實罵不到要害。

一年半前,蔣介石的孫子章孝慈,禮賢下士、親來我家,請我去東吳大學教書,並隱約表示我是蔣家統治時代的受難者、被害人。我聽了,對他直說你也是受難者、你也是被害人,甚至比我還有嚴重的部分——至少我的母親還健在,而你的母親卻死得不明不白。我雖然受難、被害,但我手寫我口,我還說得出來;但你不能“幹父之蠱”,一切就隻好“為親者諱”了。章孝慈坦白表示:他一直對記者否認他是蔣家後代,直到他哥哥章孝嚴先承認了,他才隻好承認。這種有苦說不出,豈不是受難之首、被害之尤嗎?

我雖然又受難又被害,但我會“自力報複”,報複的方法就是專題研究我的敵人,並且一波又一波的寫出真相。十年來,我寫了《蔣介石研究》、《蔣介石研究續集》、《蔣介石研究三集》、《蔣介石研究四集》、《蔣介石研究五集》、《蔣介石研究六集》六本專題研究的書,編了《拆穿蔣介石》、《清算蔣介石》、《蔣介石張學良秘聞》、《侍衛官談蔣介石》四本專題研究的書,又策劃出版了幾十種批蔣的書,曆來研究蔣介石的人和中外學者,在這一專題上的成績,自然無出李敖之右者。不過,美中不足的是,盡管在專題研究上如此輝煌,但在一部好的傳記來寫他壞的一生上,我卻始終未能著手,思念起來,不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