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恨水東逝 第四十七回 烽火起西疆再傳驚 神思昏禦苑擾邪祟(2 / 3)

“啊!賈士芳死了?”喬引娣驚愕得張大了口,半天才道:“怪不得秦媚媚方才去燒那個蒲團!”雍正笑道:“殺他,是因為他有罪。有什麼驚怪的?過了中秋,朕還要勾決幾百死囚。非懲惡不足以揚善,這就是孔子的章程。走吧走吧,不要想這件事了。賈士芳一個出家人來侍候朕,不曉得韜晦深藏,卻借機會掌握朕——他要朕好朕就好,要朕病就病——這樣的人當著不可怕麼?”雍正說一句,喬引娣念一聲佛,說道:“我不是怕,是想著這人生不可捉摸……大前天見他,他還有說有笑,說我和娘就要見麵了,轉眼兒幾天,他已經伏法了……”一邊說一邊隨雍正出來。

此時太陽已經落山,殷紅的晚霞像漸漸冷卻的一塊紅鐵,變得又灰又暗,幾處雲薄的地方,泛著死魚肚一樣蒼暗的白色。一陣又一陣的西風,吹得滿園竹樹都在不安地搖曳發抖,影影綽綽像無數舞蹈著的黑影子。森涼的風時而撲麵,帶著浸骨的涼意,襲得人直打寒顫。雍正和引娣在蒼色中繞著西偏殿看了,那殿還沒有裝飾好,工人們沒用完的漿料、顏色桶雜亂無章地放在階前。腳手架被風吹得吱吱咯咯作響,聽得人很不舒服。雍正下意識地回頭,見張五哥德楞泰兩個老侍衛不遠不近跟著,心裏安寧了點。一邊踏著花徑走,一邊問道:

“你家還有什麼人?”

“娘、爹,還有個弟弟。”

“你入京後,有他們消息兒麼?”

“自從打諾敏一案,我卷進去,和家裏就失散了——家裏人怕,也許地方官巴結諾敏欺侮人,待不住——後來我又連著遭事,隻想……死罷了,也沒顧上。前次內務府有人山西出差,我托他們打聽,人還沒回來……賈士芳雖不好,料事還是神的,但願他說中了……阿彌陀佛!我娘也是四十歲的人了,再隔幾年,見麵興許都不認得了呢!”說著便拭淚。

雍正被風吹得身上一陣陣發噤,把引娣攬在懷裏,一邊往回走,小聲安慰道:“他要打聽不出來,朕明兒寫密諭給山西巡撫叫他查!你每年也有兩千兩銀子進項,在這京裏花五六百兩銀子能買一處上好的宅子。朝廷製度你不能隨意歸寧,但你娘每月照例能進來看你的……啊喲——這是什麼?!”

“什麼?”引娣正聽得受用入神,忽見雍正似乎絆了一下,俯身用手去摸什麼,忙湊到跟前。雍正卻嚇得暴然後跌一步,引娣的手已是觸著了那團黑乎乎的東西,隻覺得是冰涼黏濕,水桶來粗長的東西,還在蠕蠕而動。她叫了一聲“老天爺!”身子一軟就癱了下去……

雍正驚得兩眼圓睜,此時園中暮色晦晦如瞑,微風吹來樹動草搖鬼影幢幢,什麼也不清爽,看著那東西蠕動著進了草叢,急過來扶起引娣,顫聲問道:“你……怎麼樣?”引娣一返身便撲進雍正懷裏,說道:“是蛇!又涼又粘的……”雍正驀然間毛發森樹,說道:“朕……朕摸著是刺,狠狠紮了一下,出血了呢!”二人驚悸間,林中突然一陣刺耳的鴟怪叫“血利利……格格格格……”像煞是賈士芳平日得意時的笑聲。雍正緊緊護住引娣,大聲喊道:“侍衛,侍衛!”

“奴才在!”

張五哥和德楞泰就在林邊石甬道邊,已經聽見這邊動靜有異,邊跑邊答應:“奴才來了……”雍正自己身軟難支,還勉強架扶著引娣,竭力鎮定著慌成一團的心,說道:“叫兩個太監來攙著引娣主兒,你們點著火把搜這片草叢!”說話間,有兩個小太監飛也似跑來,一邊一個扶了引娣,和雍正出了那邊小樹林。那德楞泰和張五哥也不點火把,見那片草叢也不大,叉手拽腳踢混搜一氣。約莫半袋煙功夫,五哥大聲喊道:

“有了!畜生,哪裏跑?”

雍正此刻站在澹寧居簷前燈下,聽見這一聲,又嚇得心裏一悸。聽得兩個侍衛腳步蹬蹬地跑過來,張五哥用衣服裹著一團東西,抖開撂地下瞧時,卻是一隻豪豬!雍正說道:“不對,這裏怎麼會有豪豬?再說,引娣說摸著又涼又濕,黏滑的……朕摸的是刺……”

“主子您瞧。”五哥笑道,“您摸著這廝的刺了,引娣主兒摸了它的鼻子……這地方緊挨著放飛泊,圓明園南邊還有一座放生園。刺蝟、豪豬、鹿、麅子常有跑到這邊覓食的呢!”

雍正這才鬆了一口氣,才覺得渾身內衣都汗濕透了,勉強笑道:“還是放生吧,嚇了朕一跳!”喬引娣也從殿裏出來看看,雙手合十念佛道:“阿彌陀佛!嚇死人了……”她很快就恢複了平靜,見東邊燈籠導引著朱軾孫嘉淦李衛,由弘曆陪著一路過來,料是領筵已畢過來謝恩的,閃身便回了自己下處。眾人隨雍正進殿,這本是照例行禮虛應故事的事,雍正卻又叫住了,說道:“弘曆退出去吧,明兒還有多少事等著呢!你們幾個——叫方苞也過來,再陪一會朕,朕今兒心緒不寧,想聽你們說說話兒……”

這是個不成理由的理由,弘曆似乎遲疑了一下,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良久,退了出來。李衛眼尖,見雍正神思恍惚目光如醉,眼內微微潮紅,額前和頦下卻發暗,不時地搖頭發噤,因笑道:“主子,奴才瞧您似乎受驚了的模樣……敢是方才在園子裏克撞了什麼了?”

“嗯,也沒什麼。”雍正留下這幾個人其實沒話說,但他就是不願讓他們走,因將方才的事約略說了,又道:“雖說是一場虛驚,朕仍是不能釋懷快心,神思不淨若有鬼神……朕疑心是賈士芳冤魂作祟……”說話間,方苞也進來了,後邊還跟著弘晝,方苞笑道:“張五哥都說給臣了。主上安心寧耐,入定一會兒也許就好些。那賈士芳以妖術要挾人主,上獲天譴,罪在不赦,皇上不過代天懲罰他罷了。這種人,死一萬個也不足掛懷,也無足為祟!”朱軾道:“臣以為賈某不過是個會變戲法的騙子,世上壓根沒有鬼神,這都因皇上信佛的過。皇上,你閉上眼想想,世上誰真的見過鬼,見過神,見過什麼神天佛菩薩?你不信他,他就禍害不了你!”孫嘉淦道:“聖天子百靈相助,哪個妖邪敢近?這是皇上心障罷了。如有什麼,奴才一身當之!”

弘晝卻是個什麼都信的,這些“君子之言”一句也聽不入耳,忙起身叫過高無庸,叫他尋《玉匣記》、《青囊傳》來混翻一氣,吩咐小蘇拉太監到園裏焚香燒表發送。李衛卻另是一種做派,笑著對雍正道:“我借皇上朱筆用一用。”見雍正點頭,要過一張黃表紙,蘸了朱砂寫字。弘晝湊過來看時,上頭歪歪斜斜寫道:賈士芳:操你媽的牛道士!生情造意殺你的是叫化子李衛,割你鳥頭的還是李衛!五爺已經寄(給)你做了水綠(陸)道場,還不趕緊投胎混張人皮?要聒噪你崩(甭)尋我們主子,到我宅裏咱們折騰!不然,我就叫龍虎山真人五雷劈你,萬姐(劫)不得複生!李衛切告。李衛口中喃喃呢呢煞有介事地念誦一陣,將那裱放在燭上燒了,幾個人都想笑又不敢。雍正比先前安生了許多,端膝趺坐著,呼吸勻稱,臉色也好了。聽眾人俱各不安,雍正歎道:“朕好些了,這裏不要人多,留一個在門口侍候,餘下的回去歇著。”他這樣一說,幾個臣子都爭著要留下守候。弘晝道:“依著我說,朱師傅有年紀的人了,回府歇著。李衛值頭半夜,孫嘉淦有煞氣,值子夜,後半夜我值,我年輕……”正說著,太醫院醫正劉紹宜親自帶著兩個太醫匆匆進來,剛要診脈,雍正說道:“誰這麼蛇蛇蠍蠍叫你們來的?朕沒有病,你們退出去!就照弘晝的話辦。”

“跟我來。”朱軾越看雍正越像有病,招手叫過幾個茫然不知所措的醫生,“這裏留下李衛,別的人都到東書房。”孫嘉淦雖覺張羅太過,但雍正有病似乎不假,因便跟了眾人一同過東邊小書房商議辦法。

“我已經叫人去兵部請四爺了,這裏的事暫由五爺維持。”方苞老鼠胡子翹著,兩隻小眼睛椒豆一樣又黑又亮。“頭一件就是不能張揚,皇上這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今晚要能不犯病,大抵也就過去了。明兒八月十五,照例要筵賜百官,怎麼著不顯山水過去,大家想一想,一會請四爺定準。”“好,我先說,”弘晝說道,“我瞧著這裏沒有一個信神的。不過我相信,因為誰也沒有我知道這個賈士芳。《三國演義》裏頭有個左慈你們知道吧?賈士芳就是今日的左慈。為什麼要殺他,因為他是左慈。為什麼這會子我特別防他,還為他是左慈①左慈,三國時通曉神仙術和長生不老方術的道士。傳說與曹操宴時,曹操欲得鬆江鱸魚,慈以盤貯水釣得。曹因他本領太大,欲殺之,慈遁入壁中。!四哥一會來了,他也是不信神鬼的。所以我這會子就告訴你們,前一個月我已經派人去江西請龍虎山婁師垣真人,我估摸著也就要到京了。原請他來,是為降伏這個賈士芳,現在來了,我要在這園裏設場子降他。我先說一聲兒,你們不要攔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