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NEVER ISLAND NEVER ME 你的一生如此漫長
在你年幼的時候,你剛剛開始懂得這個世界,你會害怕黑暗,害怕分離,害怕所有未知的旅途,害怕死亡,害怕如此短暫的一生。而多少年過去後,你明白了,你的一生將如此漫長。那些你所害怕的東西,它們才是這個世界上永恒的存在。
於是你慢慢地閉上眼睛,唱起了黃昏裏久遠的歌曲。那些音符在時間的河流裏被衝刷得潔淨清香。你想起了下著小雪的黃昏,還有秋天裏沉甸甸的麥田。
白雲又慢慢地飄過天空了。
01
該如何開頭,才會顯得不那麼做作。我思考了很久這個問題。
關於這個世界的最早的一瞥,是黑夜裏烏雲翻滾的天空。那個時候的自己,在母親的懷裏沉睡,額頭滾燙,母親抱著我深夜走往醫院。父親在旁邊舉著傘擋在母親的前麵,大半個身子暴露在瓢潑的大雨裏,濕淋淋的衣服貼在身上。他們心急如焚地在黑夜裏穿行。閃電在瞬間照亮一大片天空。
於是好多年就這樣過去了。
這樣的夜晚在我幼年的歲月裏無數次地重現。
而更多的年月過去之後,父親依然撐著傘,挽著母親在街上走過。他們身體裏的時間像夕陽一樣流進遙遠的地平線。他們並沒有像當年一樣,腳步急促地走在大雨裏。
他們在黃昏綿密的細雨裏,沉默而依偎地前行。
而隨著我的成長日漸老去的那個小城,卻在灰燼裏慢慢得變得灰蒙。出租車的價格依然停留在起步五塊錢的標準,好像差不多十塊錢就可以跑過所有的市中心。除了變得灰蒙,好像也沒有更多的變化。
除了出現了兩個最新的四星級酒店。還有一些突兀地播放著刀郎混音版電子樂的夜店。
門口常常都可以看見化著濃妝的女生彎腰張口嘔吐,眼影在眼眶周圍化開來,被眼淚衝散。
而當年他們懷裏的那個小孩,現在遠在中國最東麵的上海。他裹著被子在沙發上看一本《德語課》。房間裏除了他自己低沉的呼吸外,還有掛鍾嘀嗒嘀嗒的聲響。
他站起來打開房間裏的加濕器,整個冬天都在運轉的中央空調,讓他的皮膚變得幹燥難耐。
他發現自己其實並不喜歡冬天。
但如果下起雪,說不定能喜歡上。
“整個天地都輕輕地發出些亮光來。”他想起剛剛寫過的,關於下雪的句子。
02
我最近總是回憶起以前的自己。非常非常頻繁地發生這樣的情況。
想得多了,往往會半夜起來上網搜索自己以前的訊息。看到很多當時的新聞,看見很多曾經的痕跡,看見留著黑色劉海的自己,對著鏡頭緊張地抿緊嘴巴。看見十九歲的自己穿著平價的衣服站在鏡頭前麵假裝成熟假裝見過世麵般地鎮定。看見在無數刀劍拳腳下轟然倒地的自己。然後又看見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泥土,然後慢慢站了起來。
在這樣的時候,往事總是像是被悶熱的雨天逼迫著搬家的螞蟻一樣,從幽暗的洞穴裏排隊爬出來,整齊地從我的心髒上爬過去。
它們路過的時候,都會轉過頭來憐惜地看著我,伸出它們的小手摸摸我的頭。
它們說:我都懂。
它們說:要加油。
03
念小學的時候,我是班裏寫作文最好的一個。
每一個星期的周五下午,會有兩節作文課,那是我每周最開心的日子。小學教室的黑板邊上,有貼著課程表。每次去旁邊的垃圾桶丟垃圾的時候,我都會用眼光很快地掃一下“作文課”那三個字。
小學的時候認真地寫每一次老師布置的作文。無論是寫學校旁邊公園裏舉行的花卉展覽,還是去烈士陵園掃墓。每一次學校組織活動出發的時候,老師都會叫我們帶上紙和筆,把需要寫作的素材記錄下來。那個時候有很多的同學,就隨便帶上一本軟塌塌的作業本,然後口袋裏放一支鉛筆。還有更頑劣的男生,會隨便撕下一頁紙,然後塞進口袋裏。
但是我都是拿著我書包裏最好的一個硬麵抄的筆記本,那是我參加區裏麵的作文比賽得來的獎品。
那個時候我才八歲或者九歲。
小小的自己,為了得到老師的表揚和贏得讚美的目光,於是非常裝腔作勢地拿著筆,把自己想要寫的記錄下來。
那個時候,當我蹲在花壇邊上抄寫著那些花朵的名字和植物資料時,當我趴在牆壁上把所有烈士的資料抄寫下來時——
當我寫著“今天陽光燦爛,白雲一朵一朵輕輕地飄在天上,像歡快的綿羊一群又一群,學校帶領全校同學一起去了公園欣賞牡丹”,或者是“烈士陵園裏安靜極了,我們依次把自己做好的紙花放到烈士們的墓前,當我們聽到老師講起烈士們的英雄事跡的時候,很多同學都流下了感動的熱淚。我們想,長大了也一定要像他們一樣,保家衛國”。
當我聽見小學語文老師用標準的普通話在全班同學的麵前朗讀我的文章的時候,我並沒有想過有一天,這個蹲在花壇邊抄寫“洛陽春的芽尖而圓;朱砂壘的芽呈狹尖形”的自己,有一天會因為這樣的寫作,而走上那條無限柔軟,但也異常粗糙的紅毯。
記憶裏最鮮明的那個句子,被老師用標準的普通話朗讀在空氣裏:
——那是最盛大的一個夏天,烈士陵園的綠色沉重而莊嚴。陽光慷慨富足,像海潮般拍打向每個人的胸膛。而白雲依然靜默,停留在廣袤的蒼穹。
但無論是走過紅毯,抑或跋涉於寒冷的冰原,這些都是非常非常遙遠的將來了。
而那個時候發生的事情是,老師讓我們班上五個寫作文最好的同學向《少年先鋒報》投稿,四個同學的文章都發表了。
我是唯一一個,沒有發表文章的那個同學。
那天放學的時候,我背著小書包跑去了學校後麵的一個花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