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NEVER ISLAND NEVER ME 光線消失的井池(1 / 3)

第三章NEVER ISLAND NEVER ME 光線消失的井池

01

白光泛濫成河。

每到夏天來臨的時候,井池就會變成整個城市最讓人羨慕的一條街。但實際上真要說起來,井池並不繁華,而且還是這個城市裏最短的一條街道。

說最短,是因為從街頭到街尾,隻有短短的三百米不到的距離。可是在這短短的距離之內卻沿街長了三十七棵巨大的黃角樹。三十七棵是畢小浪初一那一年夏天的暑假裏一棵一棵數過來的。不多不少。剛好三十七棵。

一到夏天,遮天蔽日的樹蔭就像為整條街裝了個巨大的中央空調。連綿不斷的綠蔭在頭頂滋長蔓延,像要把顏色染到天上去。天空飄過的雲朵都似乎能擦上一些綠色。熾熱的光線被擋在樹蔭之外,貓和狗,都在圍牆下眯著眼睛睡覺。等傍晚太陽落下去之後,往家門口灑點水,水跡蒸發幹淨之後,整條街就像是初秋一樣的涼爽。冰涼的石板路,散發著類似薄荷一樣好聞的味道。

整條井池街沒有一棟樓房,街道兩旁全部都是老房子。低矮的圍牆圍起院落,院落內空地上經常畫著跳房子的白線,大多數被夏天的暴雨衝刷得若隱若現。但隔幾天,又會被放學後的小孩兒重新描得分明。如果家裏有大一點的男生的話,院落裏的牆壁上就會有一個自己裝上去的籃筐,清晨的陽光照耀著男孩子年輕而汗水淋漓的後背。砰砰投籃的聲響,在清晨裏能穿透整條井池街。

每一麵圍牆上都爬滿了深綠色淺綠色的藤蔓。

風從街頭吹向街尾,所有的葉子全部翻出灰色的背麵。

像是有一個隱身的魔術師沿著牆壁行走,經過的地方畫麵逐漸變成灰色。

同時,也像極了這個日漸失去顏色的世界。

雖然是最短的一條街。雖然沒有一棟樓房。雖然兩麵圍牆之間的道路隻能容納兩三個頑皮的男生騎著單車飛快地掠過,可是,這卻是這個城市最熱鬧最年輕的一條街。

這條街上有十四家服裝店,賣時尚卻又便宜的衣服,大部分的衣服都是當下流行的韓版或者歐版款式,而且看起來衣料還不差。井池還有九家小飾品店,十二家文具店,三家照貼紙照的店,兩家打電動的遊戲廳。

還有兩家書店,一家漫畫書店,一家寵物店。

然後就是還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吃東西的地方。

你說,井池怎麼會不熱鬧呢?感覺像把所有年輕人喜歡的東西,都打包放進了一個禮盒,每一個拆開盒子的年輕人,一定都會“哇”那麼一聲。

有年輕人的地方,就一定熱鬧。

所以,在這個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城市裏麵,你所看到的那些年輕男生女生身上新潮的衣服。你所看到的他們掛在手機上大大小小的吊墜。你所看到的貼在女生床頭的韓國男明星的海報,貼在男生床頭的大腿上全是金色汗毛且表情猙獰的球星。你所看到的女生掛在書包拉鏈上一堆一堆的明星大頭卡片。你所看到的他們手機背後貼的表情千篇一律的貼紙。甚至是你在大街上所看到的一個年輕女孩子牽著的那條漂亮的金毛獵犬。

都有可能是來自井池。

所以,在學校也很容易聽到這樣的對話。而且是幾乎每天都可以聽到:

“放學後去井池麼?”

“嗯,好啊。可是我隻能逛一個小時。回家晚了我老媽會怒的。她更年期,我有點頂不住。上次我回家晚了半個小時,她在門上放了一盆水……”

“哈……那你中招了嗎?”

“哦,那倒沒有。我外婆買完菜回來中招了……”

“好啦,不管如何,我們就逛一個小時!”

“好!小田切讓!老娘來了!”

而整條井池街上,最有名的、最熱鬧的、女生最多的,是一家叫冰冰樂的賣冷飲的小店鋪。

並不是東西有多好吃,也不是環境布置得全是粉紅色的心形桌椅卡哇伊得讓女生尖叫,也不是因為東西便宜,更不是因為這家店的名字多麼地詩情畫意——事實上,冰冰樂實在是土得掉渣,不太拿得出手。

這裏人聲鼎沸接踵摩肩的原因,是這裏有一個自己號稱冰沙王子的人,而碰巧冰沙王子又真的長成了一副王子樣——而且,他一點都不冰沙,反而有點熱情似火、人畜無害。

所有女生在跨進店門的瞬間就會看到他抬起頭咧著嘴大笑,展示著一排白色健康的牙齒,然後是一聲很響亮的“歡迎光臨”。於是所有的美女或者恐龍,隻要是雌性生物,就一起淹死在那個笑容裏。——不然你以為那些飛著飛著就突然掉在門口的蒼蠅是怎麼回事?母的!

大部分的女生坐下來後也不敢抬起頭打量他,她們隻能假裝看甜品的菜單,恨不得把頭埋進脖子裏去。她們紅著臉用手指這個指那個,卻始終不敢指那份用粉紅色字寫的甜品“我喜歡你”。偶爾有個女生橫著膽子叫了份這個,然後等他送過來,彎下腰把甜品放在自己麵前,然後再低聲溫柔地像初夏的柔風般說一句“我喜歡你,請慢用”。隨著溫柔的話語還傳過來年輕男生洗發水的味道,有時候靠得近幾乎可以感覺到口腔裏隨著說話而呼出的熱氣吹在脖子上——這簡直是MAX超必殺啊。於是剛才已經淹死在“歡迎光臨”的笑容裏的人又硬生生地活過來,然後又活活地在“我喜歡你”裏再淹死一次。

如果在街頭快打裏麵,那麼對手發出這樣一招,那幾乎大半管血,就沒了。

——所以呢,在這樣重傷的情況下,也就沒人在乎“我喜歡你”這份小小的冰沙後麵的價格是28RMB。

傍晚的太陽像是打碎的蛋黃,軟綿綿黏糊糊地塗抹在天空上,地平線有一圈赤紅色的金線,看起來有一種灼人的美。畢小浪等最後一個客人走了之後,一邊打掃桌子一邊朝著店裏麵掛著的門簾說:“江紅花,要麼再加一道甜品叫‘我愛你’吧,標價48RMB,價錢便宜量又足。還可以附送美少年的微笑一份。”說到最後用手比了個“勝利”的手勢,嘴裏說了句怪腔調的“哦耶”。

屋子裏麵傳出來一句回答:“不要吵!等我把動畫片看完!”

畢小浪就是那個冰沙王子,而江紅花不是他的姐姐,也不是他的女朋友,而是畢小浪的媽媽。在畢小浪上了小學,念了書,識了字,有了點自己的邏輯分析能力和社會關係認知之後,他幸災樂禍地嘲笑了江紅花這個名字。無論他老媽多麼麵紅耳赤地說著這個名字多麼地具有文化底蘊因為是來自“日出江花紅勝火”。

畢小浪心情好的時候會笑眯眯地叫她小紅。

夏天從頭頂轟隆隆地像雷聲一樣滾過去。下了幾場大雨。刮了兩次台風。吹落了很多很多綠色的黃角樹葉。雨水彙聚成細流,沿著街道嘩啦啦地朝兩旁低處湧。樹葉濕淋淋地貼在地上,鋪滿了一整條街。

而幾次大雨之後,夏天就漸漸地消失了熱度。白晝緩慢縮減,黑夜漸漸冗長,漆黑的夜晚,不再能夠將胳膊和腿肆無忌憚地露出來,明顯的涼意讓人無意識地裹緊毯子。年紀大一點的人有時候早上起來就會覺得有點受不了,於是哆嗦著進屋多披一件外衣。

於是夏天也快要結束了。

日照每天晚三分。清晨打球的男生在習慣了的五點走到院子裏發現天空依然很黑,路燈上還有飛蛾不停地撞來撞去。於是揉揉眼,回去繼續睡覺。

時間就是這樣緩慢流淌的。人們在無意識裏,度過了一季,一年,一輩子。

顏徊有時候會去冰冰樂找畢小浪。不過大多數是星期二、四、六。因為畢小浪和他老媽講好了,在這個暑假裏星期一、三、五要在店裏看店,然後等暑假結束後就給他五百塊錢當作打工的報酬。雖然畢小浪也抗議過欺壓童工工資太低。可是被老媽一句“已經十六歲的人了還童啊童的,你沒發育啊你,我要是個爺們兒我就絕對不這麼說”氣得胸悶了半天。抗議到最後達成協議以六百塊告終。

所以顏徊也就不會在一、三、五去找他了。因為去了他也是在看店。而即使是二、四、六去找他,也要下午。因為上午去的話,他一定在睡覺。而從大清早就坐在店裏的那些女生,就會一直地坐在店裏,喝完一杯冰又叫一杯水,目的就是等那個冰沙王子起床可以看他兩眼。那些女生每次聽到畢媽媽講小浪還在睡覺的時候都會臉紅心跳地低下頭去,腦中想象的全部都是他睡覺的裸露性感畫麵或者頭發亂翹的可愛鏡頭,卻集體選擇性地忽略了那本該和“懶惰”聯係起來的本質。青春期的荷爾蒙是最美的顏料,能夠把世界上的一切,都描畫成最迷人的樣子。風的呼吸,又或者雨的腳步,都成為見證戀愛的樂曲。

——不知道他睡覺會不會流口水呀?

——流口水也很可愛!

——會是裸睡嗎?

——陳秋霞你真不害臊!

——算了吧劉詩蘭,你上次還和我說你夢見畢小浪在遊泳更衣室裏換衣服脫得精光光呢!

——我去你大爺……

顏徊去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了。他從一群目光發燙的女生中間穿行過去,然後和畢媽媽半尷尬地打過招呼後掀開門簾,穿過後院屋簷下一段小小的距離,然後轉彎進了畢小浪的房間。盡管他對於聽到畢小浪叫他媽媽江紅花已經從最初的震驚變成現在的麵無表情,可是要他按照畢小浪說的那樣叫“紅花”或者“小紅”還真的是項挑戰心理極限的運動。所以他每次都是小聲地叫一句“阿姨”後,就把眼光丟到地上死也不抬起來。

沒有任何意外,他果然是剛剛起床,頭發在後腦袋上翹起一小塊。一雙眼睛半睜半閉。夏末午後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裏照進來,在他鼻梁照出一塊明亮的光斑,他的五官在這樣的光線下,顯得更加深邃而立體,刀削斧鑿般的輪廓此刻籠罩在一片不耐煩的起床氣裏。

“早上好。”畢小浪打了個哈欠。

“謝謝你。”顏徊朝那個巨大的用來做沙發的沙袋上一躺,“現在兩點四十七。”

畢小浪沒理他,穿著短褲走去浴室,伸手在腦袋後麵比畫了一個“我懶得理你”的手勢。

“你該改改你的作息時間了。你還記得明天開學麼?”顏徊對著浴室裏問。

“啊?快開學啦?”壓根兒忘記了這檔子事兒。

“所以我來找你,一起去買書包吧,我之前的那個書包差不多應該換了。”顏徊看了看他掛在牆上的那個書包,“而且正好,你的書包不是也壞掉了麼。”

“是的,因為畢業吃散夥飯那天被你踩了六腳。我還記著呢。”因為刷牙,所以聲音含糊但還聽得清楚。

顏徊也記得。

初三畢業吃散夥飯那天,所有人都喝高了,啤酒泡沫灑得滿地都是。也不知道是誰說了句初三的一切都他媽見鬼去吧。這一句話就像咒語似的突然砸落在每個人的頭上,然後所有人就跟鬼上身一樣集體從包裏拿出那些試卷參考書字典風油精,等等等等,能撕的都撕了,能摔的也摔了,實在搞不動的就泄恨似的踩兩腳,別提多興奮了,特別是那些平時一副雞都能咬死她般嬌弱的女生,也異常地凶猛,像是衝在戰場最前線的革命戰士,就差撕開胸口的衣服大吼“向我開炮”了。畢小浪和顏徊合力踩扁了一個書包後,畢小浪勾著顏徊的肩膀,搖搖晃晃地眯著眼睛打量著地上那個麵目全非的書包說:“哈哈,真解恨……就是有點眼熟,有點像我的……靠!就是我的!”

畢小浪一邊拿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一邊走出來,“可是我老媽還沒給我錢。”抬手指了指寫字台上的那個機器貓,“就它肚子裏有十幾個硬幣,我估計能買個好一點的塑料袋。”

“我有錢。我送你個好了。你收拾好了沒?好了就走了。”

“……你哪兒來那麼多錢?”

“你管我,老子有的是錢。”

“……”

夕陽從井池的西麵傾斜著照過來,照穿了一整條街。

樹蔭搖晃著,仿佛無數雙手,不舍地挽留著最後的夏天。橘紅色的光點鋪在路上,有著模糊而光亮的邊緣。夕陽鋪在每一片爬山虎的葉子上。於是圍牆也變成金黃色。風吹過去,葉子翻出灰色的背麵,於是圍牆又變成灰蒙蒙的一片。

夕陽照著往回走的兩個男生的後背。一個兩手插在口袋裏,一個雙手交叉在腦後,一邊走一邊踢著路邊的石頭。

而相同的地方是他們的背後,大腿的地方,都是一個黑色的NIKE背包,往上是長長的斜背的黑色肩帶,越過青春期男生日漸寬闊的肩膀,消失在肩膀的另一邊。

畢小浪的語錄是:我喜歡NIKE,因為那個鉤看得很順眼。我希望我的試卷上都是NIKE!全是NIKE!

——夏天就快要過去了吧。

——嗯。可是……不想告別夏天。

02

鬧鍾響起來的時候畢小浪習慣性地伸出手,摸到鬧鍾後抓起來扔了出去。現在用的這一個鬧鍾有著橡皮球的外殼,看起來就像個小型籃球一樣,就算被丟出去撞到牆壁或者地板還可以跳來跳去,怎麼丟都弄不壞。這是江紅花的偉大發明。因為畢小浪已經摔壞無數個鬧鍾了。

丟掉鬧鍾後也不知道鬧鍾滾到了哪個角落。反正聲音小了很多。畢小浪閉著眼睛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可是睡著睡著總覺得不踏實。也不知道為什麼。於是繼續睡了半個小時之後一個翻身,畢小浪就像五雷轟頂般地覺悟了為什麼——

“老媽我今天開學啊!你有點做母親的樣子好不好啊!為母則強啊!你一把年紀了你應該為人師表啊……”

畢小浪嘴裏一邊碎碎念著,一邊急吼吼地拉開抽屜,從一堆糾纏在一起的衣服裏扯出衣服和褲子,胡亂地往身上招呼著。長胳膊長腿兒,舒展在清晨的陽光裏,看起來有一種少年所特有的清瘦。

“媽有沒有吃的啊?”

——水龍頭嘩啦啦地流水。牙膏噴在水槽邊上。

“媽我的學生證和家長意見書呢?”

——洗麵奶的泡沫塗滿了年輕而英俊的麵龐。

“媽?”

——畢小浪打開江紅花房間的門,然後看到同樣的鬧鍾被丟在了地板上,畢小浪當時扶住額頭有點腳軟。

胡亂地洗漱完畢之後,畢小浪從冰箱裏倒出一大杯冰橙汁喝下去。然後又拿出一盒羅森裏買的飯團。然後吼了一句“江紅花我上學了”。然後把書包甩到肩膀上去,又垮著臉嘀咕了一句“哪有做人家媽媽的樣子啊”就跑出去了。

太陽從井池長巷的盡頭升起來,照在冰冰樂的招牌上。

畢小浪一邊把昨天去新學校領回來的校服往身上套,一邊朝井池的街轉角跑,那裏是去學校的公車站點。穿好衣服他拿出手機打給顏徊。

“喂,我馬上就到你家門口了,你快點出來啊。要遲到了。”

“……我在學校搬桌子……馬上開始全校開學典禮了……”

“……你大爺的!你起床怎麼不叫我?”

“我打過電話給你了。”電話那邊的人變了個怪腔調繼續說,“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那你打我家的座機啊!”

“這都什麼年代了,誰想得起還有座機這個東西啊。”

季節拉著扶手,隨著公車搖晃著朝學校開過去。

今天是高中開學第一天。在季節從小到大的意識裏,因為看了太多的漫畫和日劇的關係,於是心裏認定了開學第一天總是有新的帥哥可以發現。而且,在鬆山一中裏,本來就是男生占壓倒性的格局。在市一女和建安中學的學生口中,鬆山一中的別名就是鬆山男校。甚至在學生家長的口中,都會出現這樣的對話:

——聽說你家小姑娘要考鬆山一中啊?

——嗯,是啊。

——好好的幹嗎考到那種男校去呀,會被帶壞的。還是考市一女比較好啊,都是女孩子,不容易學壞。

而且在季節的印象裏,這三所學校你死我活地鬥爭到現在,矛盾源遠流長,像是從秦朝就開始了一般。仇恨無可化解。市一女出了個文科狀元,鬆山就一定要出個理科狀元,然後建安拚一條命也要去拿個數學競賽金獎。

像三個殺紅了眼的武林世家。

而季節的處境就變得很尷尬。她於市一女初中畢業,然後考進了鬆山一中,聽起來多多少少有一種“叛徒”的味道。於是在眾人疑惑的議論聲中“帥哥滿山跑”就成了季節安慰自己的一個很大的理由。

季節早上起了個早,洗澡洗頭磨蹭了半天,把頭發夾直了又弄卷,然後又夾直,既想美美地去學校可是又必須穿規定的校服,最後隻能很悶騷地在頭發上別了個可愛的櫻桃發夾。就這樣搞了半天,弄得幾乎要遲到。

跳上公車的時候,季節內心的獨白很澎湃。

“老娘一定要血洗初中沒人追的恥辱呀~”

公車發出突突突的聲音靠站了。季節抬起頭看見是井池的站牌,於是內心升起了“放學後應該過來逛逛,采購幾個漂亮的筆記本,或者買一個新的筆袋。老師說新學期新氣象嘛”的念頭。然後在關門的瞬間一個穿白襯衣的人跳上了車。門咣當在他身後關上了。那男生喘著大氣,然後朝車廂中間走過來,一邊走還一邊瞪那個司機,似乎在埋怨他把門關得太快。

然後那男生在季節身邊站定了。長手長腳的男生朝上麵伸手抓住了吊環,而且都還不用伸直就能抓住。不像季節,踮著腳伸直了胳膊,才勉強碰得到,對於季節這種隻能抓著麵前座位的靠背的人來說,這樣高大的男孩子,就充滿了吸引力。

黑褲子,褲子口袋邊上是一條半厘米長的金色滾邊。白襯衣,肩膀上兩根金色的肩線。肩頭上一枚白色的扣子。

哦,原來也是鬆山一中的。

再打量就看到中等長度的頭發,似乎有點硬。亂糟糟地豎在頭頂上,像頭獅子。眉毛很粗。眼睛大得放在男生臉上有點過分。鼻子很高。嘴巴……嘴巴上還含著交通卡。

嗯。算是個好看的男生吧。正想著,卻發現男生也轉過頭來看自己,於是當下有點慌亂。盡量控製著臉紅,裝作很鎮定地去眺望窗外的美麗景色。心裏竊喜的台詞“老娘終於也有今天……”才說到一半就覺得有點不對,回過頭去發現男生看的並不是自己的臉也不是那枚可愛的草莓發夾而是自己的胸。

季節有點怒了,“討厭。”雖然是對著窗戶外麵的馬路罵的,不過也足以讓男生心領神會。

男孩子拿下嘴裏的交通卡,指了指她,表情很嚴肅地說:“喂,說清楚啊,誰討厭啊?誰討厭來著?我看的是你的胸牌,又不是你的胸。緊張什麼呀。”

聲音太響,全車的人都回過頭來。

季節手一滑差點沒抓穩,腳也有點軟,正在考慮是不是跳車算了,結果末了那男的還嘀咕著補了一句,“況且又沒什麼胸。”

季節感覺身體裏所有的血液都一股腦地衝到腦袋上了。此刻,她肯定自己的臉已經變成了一隻隨時都要爆炸的紅蘋果。

而更可氣的是,那個男生說完之後,就若無其事地從書包裏拿出手機開始發短消息了。好像他剛說的那句“況且又沒什麼胸”是和“早上好”一樣自然而又普通得不得了的句子。

季節當下氣得差點背過去。

過了會兒,他在包裏翻來翻去,然後拿出枚胸牌,然後胳膊撞了撞季節,說:“喂喂喂,看,我們一班的哦,剛才就是在看你的這個東西。”

季節看了看他的胸牌,上麵的文字和自己胸口上的一樣——一年(4)班。季節艱難地抽動了一下嘴角對他微笑了一下,心裏的台詞是:我倒了什麼血黴!

風刮過高大的黃角樹樹梢。沙沙的海浪聲傳進耳朵裏,像是有人拿著棉簽在耳朵裏溫柔地掏來掏去。

回憶裏的日光貫穿整個操場。走廊四下無人。隻剩走廊盡頭的水龍頭滴答地漏著水滴。

廣播的聲音漸漸安靜下來。話筒裏傳出訓導主任“喂喂喂喂”抑揚頓挫的試音,在操場上空回蕩著。

學生按照操場地上用石灰畫出來的白線區域坐下來。開學典禮開始了。

同小學或者初中任何一個開學典禮一樣的無聊。校長講話之後是成千上萬個副校長講話。季節無聊得頭皮有點發麻,於是開始數羊打發時間,一個校長跳過去,兩個校長跳過去……第七個校長摔倒了,第八個校長繼續跳……

有點昏昏欲睡。卻又不敢真的睡過去。

太陽朝著頭頂升上去。雖然已經九月了,可是光線灑在身上還是很燙。季節轉過頭去看到坐在自己不遠處的就是公車上的那個男生。他剛從書包裏摸出罐可樂,打開偷偷摸摸地喝了兩口,就被老師敲了頭。最可憐的是可樂被沒收了。他臉上的表情很痛苦。

後來季節在班級第一節課的自我介紹上知道了他的名字叫畢小浪。

畢小浪上講台的時候嘴裏還在胡亂地咽下一團壽司。於是口齒變得很不清楚。說完“大家好我叫畢小浪”之後,台下竟然響起一片眩暈的聲音。

“……比、比較浪?”

“……不要浪?”

“碧浪?!”

畢小浪衝著那個像突然被火燒了頭發般尖叫著“碧浪”的女生麵目猙獰地吼了一句“你還是舒膚佳呢你!”他其實第一個躥進腦海的品牌是“潔爾陰”,還好他選擇的是第二個念頭。說完之後,他從桌上拿了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畢小浪”三個字。

那是季節第一次看到畢小浪寫字,很漂亮的行楷。遠遠出乎季節的想象。

季節心裏想,原來這樣的一個人也會有優點。

然後心裏下一句台詞是“天理何存”!

03

可是後來季節慢慢發現,上帝還是很公平的。因為似乎畢小浪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優點就是字寫得好了。除此之外,他幾乎可以用笨蛋來形容。這讓季節在整整三年的時間裏都覺得內心充滿了優越感。

至於是從什麼時候與畢小浪還有顏徊熟悉起來的,季節卻怎麼也想不起了。

特別是顏徊。季節甚至都記不得在第一節課上的自我介紹上有這樣一個人自報了姓名。按道理說這樣一個好看的男生是不應該沒印象的啊。在困惑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季節得出的一個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是因為畢小浪那天太興風作浪導致他太鮮明而別人太黯淡。

可是無論畢小浪多麼地鮮明,都無法掩蓋顏徊身上的那種若有若無的,但是卻永遠存在的光芒。

而這種光芒也隨著時光的打磨變得日漸耀眼而又內斂——仿佛是從他身體內部,靈魂深處散發出來的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