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話快說,”朱裔仍是站在一邊,沒有坐下的意思,“但如果是想說些所謂‘思想工作’的廢話,好走不送。”
“呼呼,我的確是做過不少次的知心大哥,”沈文若笑了笑,由於他的職業性質,他的確是經常對學生進行心理輔導,“比如飛仔當年就是給我勸回來的。哎呀呀,事實證明我的口才還是相當不錯……”
收斂了笑語,沈文若凝視麵前的友人,“不過,朱裔你該知道,我能輔導他們,卻絕對不會輔導你。”
沈文若可以輔導他的學生,可以開導他們,勸服他們,可朱裔不一樣。唯獨朱裔是不同的。他與他是相知的友人,不存在由誰來輔導誰。相知,相伴,相互的支持,無須言明。
隱含於話後的深意,讓朱裔再度沉默了。
見對方不說話,沈文若笑了笑,“朱裔,其實我這次來,是想來找你幫忙的。”
“說。”
沈文若輕咳一聲,“說起來,我打算重新搞一下家裏的裝修,所以能不能讓我和沈和,暫時到你這裏借住一陣?”
朱裔一眼看穿這個蹩腳的借口,不由得冷笑一聲,“借住?再然後,是不是要以借住之名,繳納所謂的‘房租’?沈文若,你應該知道,我不需要你的救濟。”
麵對友人的頑固,沈文若沒有動怒,隻是笑了笑,“朱裔,你是不是真的要和我算得那麼清楚明白?”
見朱裔不答話,沈文若自顧自地說下去:“真要清算,我們可以一筆筆地算個清楚。第一,我手紮傷的時候,你幫我墊付的藥費,我有沒有說過要還給你?第二,你之前來我家幫忙,連續一個多星期,我有沒有說過要付你每一頓的菜金?第三,你給沈和的紅包,你是不是需要我用別的方式禮尚往來,將這份人情還回去?”
說到這裏,沈文若頓了頓,才又慢慢繼續:“你是不是想將我們的交情,都算成這一筆筆的人情債?憑什麼你可以幫我擔下麻煩,我就不能幫你擔?”
一些話,他與他之間,從沒有挑得這麼直白。其實,朱裔與沈文若彼此早就心知肚明,他們的交情絕不是普通朋友的禮尚往來,甚至不是朋友間力所能及的幫忙。心照不宣之中,彼此早有了共同分擔的打算。
但在朱裔的眼中,“分擔”不等同於“負擔”。
所以,他隻是沉聲說出令沈文若失望的答案:“抱歉,我已經找好新房子了。”
沈文若笑著說了一句,“好,很好。”再然後,他將瓷杯放回了茶幾上,看也不看友人,隻是徑直走出客廳,拉開大門邁了出去。
罩著白布的茶幾上,人已走,茶已涼。朱裔彎身倒去了一口未動的茶水,將杯子再度收回到紙箱當中,封合。
朱裔並不是蠢人,他很明白,那一天他的拒絕,對於沈文若來說是一種太過於生疏的傷害。如果換作是沈文若失業,自己肯定想也不想地把那一大一小接到家裏來,而沈文若想必也不會反對,他不是那種會拘泥於形式的人。
但是,心裏明白是一回事,真正的做法又是另一回事。其實朱裔何嚐不明白,沈文若從不與他清算,正是由於“不外”二字。而他與沈文若的交情,早已是一筆糊裏糊塗理不清說不明的爛賬,本不需要算得那麼清楚明白。
可朱裔卻無法不去在意。他在意的,並不僅僅是無法接受被沈文若救濟的自尊心問題,在朱裔眼裏,所謂的“交情”並非推卸責任的借口,所謂的“不外”也並非讓對方倒貼的理由。
沈文若可以幫他的學生,他可以幫天下人,可唯有朱裔,絕不願意他費心費神去幫。
朱裔可以是一個失敗的人,卻唯獨不能在沈文若的麵前失敗。唯有在沈文若麵前,他必須自始至終,是一個能靠得住的人。
說到底,沈文若說得半分沒錯。
他,朱裔,願意幫沈文若承擔一切的麻煩,願意縱容沈文若的依賴,可他卻無法縱容自己,無法容忍一個要把爛攤子丟給沈文若去解決的自己。
這些話,朱裔絕不會說出口。但他也知道,就算自己不說,沈文若也該是明白的。但還是那句話,明白是一回事,真正的做法又是另一回事。沈文若該明白自己,卻無法不對這樣的自己生氣。
幾乎可以清楚地預料到那人在他背後是如何不滿地抱怨著,說不準可憐的小沈和還得被迫聽他的控訴,朱裔牽扯了嘴角,勾勒出一個無奈的笑容來。他不得不承認,那天雖然不歡而散,但沈文若的到來,使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收斂了散亂的思緒,朱裔將注意力投回手中的報紙上——雖然說是招聘專版,但是合適的工作屈指可數。大多數的信息都集中在廚師、美容美發之類的專業技術工上,唯有保安是不需要執照的。但依照朱裔目前的狀況,還遠不至於走到那一步。
在連翻了數頁之後,朱裔看見了一個民營小企業招聘辦公室後勤人員的信息。他記下了電話號碼,準備等到對方的上班時間再致電先詢問一下。
就在此時,驟響的手機鈴聲打斷了朱裔手頭的動作。原本以為是房屋中介公司帶來了消息,可當看清那一連串的數字之後,朱裔微微挑起了眉。
號碼相當熟悉,正是來自那棟他工作了八年的辦公樓。
在遲疑了兩秒之後,朱裔接通了電話。讓他更料想不到的是,電話裏的聲音,竟然是上次那兩名被解聘的新人中的一員。
在得到“公司請我們回來了”的消息之後,朱裔為他們鬆了一口氣。然而下一刻,對方說出的原因卻是他不曾想到的,“……聽人事處說,我們能回來都是老總的意思。老總知道你在賣房找新工作,就把我們兩個都招回來了,而且已經簽了正式員工的合同。我想這應該是看著您的麵子吧。”
朱裔挑眉。辭職那時,他曾親耳聽見總裁在人事主管的電話那頭說出“不放人”的答案。但想不到老總一句話斷了他在N市地產界的後路,卻並非因為對他辭職的惱怒和報複。
朱裔並不是個狂妄自大的人,卻也不會妄自菲薄。在公司的八年,由他親手扶持了多少項目,他自然是清清楚楚。高層對他有所重視,卻因為他的年資沒有進行更高的提拔,這些,他多多少少有些耳聞。
“……如果能有機會,”對方在電話裏繼續說道,“我們還想做您的下屬。”
朱裔沒有明確表態和回應。他明白這個電話並不僅僅隻是對方想告知一下錄用的消息並表達一下感激,而是有人授意——如果是單純的私人聯絡,理應用的是手機,或是在私人時間撥打才對。但對方用的卻是辦公室座機。不怕旁人聽到,自然是有恃無恐。
朱裔可以肯定,在今天之內,他會接到人事處的電話。
事實證明朱裔半點沒有料錯。在一個小時之後,人事主管打來了電話,先借“調查一下離職人員的近況”為借口和噱頭,詢問朱裔有沒有找到新的工作。朱裔當然明白這個噱頭完全就是扯淡,想要請他回去才是真正的目的。
對於這家公司,朱裔有感情。更何況事情的焦點問題已經解決,朱裔很清楚那是公司做出的極大讓步。其實,在接到電話之時,朱裔心裏就已經有了答案。
當然,朱裔也不會仗著公司要他的意向,特地拿喬,或者要求更高的報酬條件。他並不是那種人。所以,在麵對人事主管繞來繞去繞到“如果你要回來,公司對你還是敞開大門”的重點上的時候,朱裔隻是直截了當地說出雙贏的結果,“我願意回去。”
第二天,朱裔回到了公司,簽下了五年的勞動合同。人事處給了他辦公室鑰匙,還是他原先的那一間。文件檔案已經重新放回了桌上,朱裔按照自己慣用的順序,逐一歸檔。
當將兩本工具書放回架上的時候,朱裔突然覺得有些頭疼,這一圈折騰究竟為的是什麼?房子終究沒有賣掉,而回歸原先崗位的他,在這場折騰裏什麼都沒有得到,除了讓沈文若失望。
臨近下班的時候,朱裔一如既往地收拾好自己,熟門熟路地穿過走廊,等待電梯。轎廂到達開門的瞬間,他突然沒來由地想起初見那人時的景象——
燈火通明的酒店大堂之中,那時的他跨步邁入電梯轎廂,利落地按下27層。然而就在轎門關閉的刹那,那個人自拐角處走來,透過半合的電梯門向他笑了一下。
會意的他,立刻壓住了開門鍵。於是,他便隻能無言地看著那個人悠閑地將手插在風衣口袋裏,慢條斯理、晃晃悠悠地走過來,偏褐色的長發在璀璨的金色燈光下折射出淡淡溫和的暖金色……
他們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人,不得不麵對生老病死,終日忙碌為生計奔波。可冥冥之中、六十億人裏,他們的相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許也可以稱得上是“傳奇”。
當轎廂的門關閉的那一刻,在朱裔腦中,“想見沈文若”的這樣一個念頭,越來越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