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都不願意多說,朱裔將自己的東西一一放進環保袋中。除了一直揣在衣兜裏的鋼筆之外,再有就是那幾本工具書了。《現代漢語詞典》和《成語詞典》讓他想起了最初見到沈文若時,那家夥站在他書桌邊上“呼呼”一笑的樣子。然而此時此刻,他卻要辭掉這份做了八年的工作,哪怕這也是他和沈文若相遇的契機。
朱裔抿緊了嘴唇,將兩個月的工資共計一萬四千元裝在信封裏,拋在人事主管的麵前。畢竟是他單方麵解除合約,違約金應該由自己來賠付。
料理完這一切事情,朱裔不顧對方如何大聲地呼喚和挽留,隻是邁著穩健的步伐,頭也不回地走進電梯之中。
朱裔失業了。
這份做了八年的工作,也是他人生之中到目前為止的唯一一份工作。十八歲那年從遙遠的蘭州考到N市著名的理工類大學的他,選擇了土木工程專業,並在大四下半年進入了那家房地產公司。他曾從最基層的策劃人員做起,憑借優秀的專業技能和穩健的做事風格,逐步成為該策劃組的負責人,再從項目的二把手一步步做到主管。八年來,公司的許多樓盤和項目都有他的參與。而海南方麵的項目,更是他一手建立起來的。
如今,他選擇了離開。
辭職的那天下午,朱裔沒有再給沈文若去電話。當天沒有,後來也沒有。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朱裔是個很實際的人。他明白失業意味著什麼,存款雖然足夠養活自己一陣子,但畢竟除了糊口之外,他還有房子要供房貸要還。
幾乎是辭職的第二天就開始尋找新工作的朱裔,給N市幾家不錯的房產公司投去了履曆。其中還有兩家立刻表示,希望他可以去麵談一下。然而,就在朱裔打點好自己準備麵試的時候,兩個婉拒的電話,幾乎是一前一後接踵而至。
再然後,朱裔的履曆就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沒有了回音。相熟的同事偷偷告訴他,老板在業界年會的酒桌上隻說了一句話,就讓他無法再在地產圈子立足。
會意的朱裔沒有再死磕,隻是坐在家裏靜靜地想了一想。年過三十的他,所有的資曆和建樹都在地產圈子當中。此時讓他放棄自己學習了四年的專業,放棄自己工作了八年的領域,重頭再來,這談何容易。
如果不想放棄,那就隻有離開N市。
同樣也明白這一點的朱裔,抿緊了唇。最終,他沒有選擇這一條路,而是選擇重新擇業。
然而,對其他行業沒有經驗的他,年齡也成了劣勢。再加上經濟危機的大背景,慘淡的市場並沒有提供多少空餘的崗位。在幾次碰壁之後,朱裔決定賣掉房子。
原本七千多的月薪,在這個省會城市來說,算是很不錯的收入。再加上一個人生活沒有多少開銷,經過幾年的積攢,朱裔就有了供下這套房子的實力。隻是如今,計劃不如變化,失去了工作和收入的他,再沒有能力負擔。
當沈文若打電話來的時候,已是兩個人失去聯絡的一個星期之後。當時的朱裔剛剛將賣房信息交給中介公司,正在將室內的物件分類並打包。
手機屏幕上閃動的名字讓朱裔遲疑了一下。由自己親手輸入的“阿呆”兩個字,在此刻卻成為了讓他沉默的存在。如果可以選擇,他並不希望聽到沈文若的聲音。
朱裔不是一個愛計較、愛鑽牛角尖的人。但是身為男性的自尊,讓他對沈文若產生了些微的抵觸情緒。對於那個工作穩定、生活安樂、並有著“大學教師”這個社會評價與地位都頗高的職業的男人來說,此時此刻的朱裔,卻是一個打算連窩都賣掉的無業遊民。
並不對等的位置讓朱裔煩躁起來,他將手機遠遠地拋到了沙發的一角。終於,在漫長的音樂鈴聲之後,屋內再度回歸到沉寂之中。朱裔抿緊下唇,將書籍放入紙箱,然而下一刻,惱人的電話鈴聲再度奏響。
朱裔深知逃避不是解決之道。同時,朱裔也明白,如果是換作沈文若了無音信,自己在死活聯係不到人的情況下肯定會發狂。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存著不讓對方擔心的心思,朱裔起身,彎腰撿起手機,開啟了通話。
“朱裔?是你嗎?”試探性的聲音,在聽到他以“嗯”作為回應之後,對方顯然是鬆了一口氣,“你在哪兒?”
朱裔沉默了兩秒,“在家。”
“呼呼”的笑聲並不像平時那麼隨意和輕鬆,朱裔聽得出來,友人在電話那頭有所顧忌地試探,“呼呼,朱裔,好久沒聯絡,不是有什麼好事故意不讓我知道吧?”
朱裔不想說話,卻又不能就這樣掛斷。在隨便扯了句“最近事多”的謊話之後,就以“手機快沒電了”這個蹩腳的借口單方麵地結束了通話。
再然後,他關上了手機電源。
靜默的房間裏隻有自己的呼吸聲。朱裔沉默著將手機放入了紙箱當中。對於剛才那種冷淡的態度,朱裔其實有些愧疚。他並不想針對沈文若,也絕不會針對沈文若。
畢竟,如果放得下,他早已選擇去別的城市繼續發展自己的專長,而不是選擇留在N市,哪怕舍棄曾經的成績,重頭再來。
沉默的朱裔,最後一本書放進紙箱中。就在這時,門鈴不期然地響起。而在貓眼中顯示出的那張被放大的笑臉,對於朱裔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了。
陽光從淺色的窗簾中映進屋中,在木質的地板上打上一道明亮的光斑。目光所及之處,已貼上膠帶擺放得整整齊齊的紙箱,被集中堆砌在了客廳的一角。空蕩蕩的書櫥、茶幾和椅子上,都已經被小心地罩上了白布。
這是沈文若第一次來到朱裔的家裏。隻消一眼,他就已經看明白,這個住址很有可能即將成為過去式。
其實,沈文若在幾天前就已經知道了朱裔辭職的事。畢竟,對於那個做事有時嚴謹到過分的地步的男人來說,連續四天沒有一個電話,已經可以算是一種不正常的事件。沈文若嚐試過撥打對方的手機號碼,可是卻隻有呼叫聲作為回應。於是,他嚐試著去撥打海南方麵的辦公電話,在辦公人員的口中得到了朱裔“回N市了”以及“已經辭職”的消息。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朱裔默默地拉開了罩在沙發上的白布,做了一個“坐”的手勢。沈文若笑了笑,依言坐下。
五月初的暖陽自窗中映來。然而,在這個已經被收拾得妥妥當當、沒有半分生活氣息的家裏,就連暖陽也無法溫暖這冷寂的氣氛。朱裔站在一邊,抱著雙手沉默地望著窗外。
沈文若並非一個不識趣的人。他自然明白,主人家沒有落座,也就表明沒有長談的意思。如果是平時,他會選擇長話短說、速戰速決。但他與他,並不僅僅是主人與客人的關係。而他沈文若不會去看這個主人的臉色辦事,正因為對方是朱裔。
輕輕揚起唇角,慣有的笑語流露而出,沈文若笑著打破沉默:“哎呀呀,有客來訪,卻連杯茶都這麼吝嗇,朱裔,這就是你對待客人的方式嗎?”
朱裔轉過身。由於背對著窗戶逆光的關係,沈文若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然而一聲再熟悉不過的冷哼,卻讓沈文若幾乎可以肯定此時的他定是挑起了眉擺出一張撲克臉來,“不請自來,還大大方方地討茶喝,沈文若,這就是你身為客人的方式嗎?”
采用幾乎相同的句式,“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正是兩人最常用的抬杠方式,也已經成為了二人的共識。朱裔不悅的回答,反而讓沈文若輕笑起來。
“朱裔,”輕輕地喚了一聲友人的名字,沈文若選擇了請求,“我想喝杯茶,好嗎?”
“……”朱裔沒有說話,他當然明白這個要求意味著什麼。沈文若顯然是與他磕上了,不好好談一次,對方絕不會這麼簡簡單單地離開。然而,即使是明擺著確認友人的戰略,在對上友人的笑容之後,朱裔還是無聲地歎了一口氣,選擇了應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沈文若的請求,他從未拒絕過。
走到牆角的朱裔,彎身以鑰匙扣劃開了已經封裝好的紙箱,從中掏出了一罐綠茶與一個瓷杯。隨後,他無言地走進了廚房。
再然後,蒸騰著冉冉茶香的瓷杯,被端上了蒙著白布的茶幾。沈文若伸手接過,將瓷杯攏在手心裏。溫暖的熱度,傳過質地良好的厚瓷,將手心也熨得暖和起來。
恰到好處的溫暖,並不覺得燙手。這讓沈文若忽然覺得好笑,笑那個男人在這種鬱悶不爽的境地下,卻還是十足的認真和細致——剛才在朱裔打開箱子的時候,沈文若清楚地看見,箱子裏擺放著好幾個款式不同的杯子,其中有細致的骨瓷杯,也有方口杯。而朱裔,選擇了杯壁最為厚實的這一個。
一貫上揚的唇角,此時笑意更濃。沈文若笑了笑,“坐,請坐。”
似乎是反轉過來的主客立場,讓朱裔冷冷地瞥去一眼。沈文若為何而來,朱裔心知肚明。但如果對方當真是過來以一副心理醫生的模樣來做開導,朱裔確認自己那所剩無幾的耐心,會驅動他一腳把人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