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新年(1 / 3)

忙碌的日子總是顯得時間太短。將近半個月,朱裔就在年終考評的各種讓人頭昏腦漲的無聊文件與單據中度過。除此之外萬幸的是,沈文若的手也漸漸好了。從一開始的木乃伊狀,漸漸變得無需再抹藥,最後就是可以靠OK繃來敷衍——雖然從外形上來說,沈和特選的花貓OK繃在沈文若的每個手指上都占據了一定的地理位置,這顯然是有礙觀瞻了些,但是從事實層麵來說,好心的長工朱裔終於得到了解脫。

手裏抓著假期值班表,朱裔挑了挑眉。在經過計算之後,他決定嚐試著再去預定一下航班。畢竟除了初二的原定排班和初六的代班之外,還有短暫的三天時間。對於臨近年末的飛機票,原本朱裔已不抱什麼希望,所幸還有一個退票的客人,正好給朱裔騰出了空缺。

正常的上班時間一直延續到大年三十的下午五點——至少理論上如此,隻是春節放假的氣氛早已席卷了整個大樓,讓人們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按捺不住。在走廊中可以聽到員工們關於“大年三十還上班,公司太不近人情了”這樣的評論,到了下午的時候,幾乎就沒有人還有心思工作了,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聊天——當然,無論如何,這種偷懶摸魚的事情還是得避開上司瞪人的目光的。

朱裔卻還是一如既往,堅持到了最後一分鍾。抬起手腕,指針準確無誤地指向了五點。他關上電腦電源,收拾起桌麵上的文件並進行分類歸檔,將鋼筆收好在衣袋中。最後,他起身,拎起衣架上的大衣,關燈,鎖門。

一係列的動作幾乎可以以“秒”為單位進行精確的計時。然而,動作雖然一致,心態卻大不相同。

相比起前幾日急著下班做飯的時間緊迫感來說,今天的朱裔可以用“悠閑”來形容。當然,朱裔不是沈文若,他做不出那種晃悠悠慢吞吞的步子,他隻是不急不慢地走向電梯,從容地等待。

今晚,有人請客。

這就代表他無需急急匆匆地下班買菜,無需在超市中盤算食譜的問題,無需接受主婦們飽含欽佩的目光的洗禮,也無需麵對收銀小姐“先生,您太太真幸福”的微笑說辭而無言以對嘴角亂抽。

事實上,當接到沈文若的電話時,朱裔沉默約莫有五秒鍾的時間,才確定的確是那個平日裏總是懶懶散散做太爺的人,親口承諾要下廚。

“哎?朱裔?”當時,對於他的沉默,電話那頭的沈文若笑著喚了一聲,“哎呀呀,感動到連話都說不出了?呼呼,不必這麼感動,就當我難得慰勞一下勤奮的勞動人民。”

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握著鋼筆輕輕地擊打著硬麵質地的筆記本,朱裔淡淡地回擊:“沈文若,作為大學老師,你的判斷能力就隻有這麼一點嗎?這根本不是感動,這叫做‘驚訝’。”

“哦?難不成我下廚是這麼奇怪的事情?”電波承載的聲音裏含著盈盈笑意,“如果我沒有記錯,你第一次來我家就是我下的廚……”

“是,”朱裔利落地截過話茬,“我沒有忘掉那個隻有蔥花和麻油的一清二白的陽春麵。”

緊貼著耳邊的地方,傳來對方溫和的笑聲,“呼呼,真正是個愛計較的壞朋友。你等著,今晚我還真要顯擺一下我的手藝,讓朱裔你大開眼界。”

“哦?”朱裔淡淡地應了一聲,故意使用了表示不相信的疑問句式。

“你不信?”對方果然上鉤,可以想象出那頭的沈文若自信滿滿豪氣幹雲,“你點菜,我隨你點!”

“那就……”朱裔故意停頓了兩秒,裝作思忖的樣子,“那就隨便一點,隨便上一道熊掌,上一道燕窩,不用太麻煩,也就擺一桌滿漢全席就湊合了。”

“……”這次輪到電話那頭的人沉默了。

不自覺地揚起了唇角,將手上的鋼筆放回桌麵,朱裔悠閑地靠上沙發的椅背,“怎麼了?不是說隨我點菜?”

尷尬地“呼呼”兩聲之後,電話裏才傳來沈文若的回擊:“哎呀呀,我還當朱裔你是個智商頗高理智健全的常識論者,想不到這麼富有童心和想象能力,而完全不知道現實為何物啊。”

“錯。我是一個常識論者,但是對於你這個沒有常識的人來說,似乎不需要太客氣,”朱裔大笑出聲,“我相信沈老師你的能動作用,能夠指導出一套完整的關於滿漢全席的實踐來。”

在對方“辯證法學得不錯”的冷哼當中,朱裔笑著繼續:“當然,為了避免鋪張浪費,我可以考慮一切從簡。不過,別的好說,隻是有一道菜不可不點。”

“……”

從對方的沉默中讀出戒備的意味,朱裔心情大好,笑著加上一句,一字一頓,字正腔圓:“泡、椒、鳳、爪。”

對話以“朱裔,我恨你”為終結。聽著不斷重複的忙音,朱裔牽扯了嘴角,輕笑著關閉了通話。

除夕的傍晚,街上的行人大多是行色匆匆,提著大包小包拖家帶口,趕場子似的去吃年夜飯。這個本該是一家人團圓的日子,對於獨自生活在異鄉的朱裔來說,更有種難以言語的特別的重視。

如果不是沈文若的邀請,朱裔本該是一個人呆在公寓之中,毫無建設性地解決自己的晚飯,然後以電視或者書籍打發掉剩下的幾個小時,也可能根本完不成“守歲”就直接去與周公會麵。

仰頭望著窗台裏透出的暖黃色的燈光,朱裔忽然覺得有些慶幸,慶幸自己不需要將除夕之夜浪費在靜默當中。

樓梯走道的延時開關不知被誰打開了,燈光映上階梯,一步一步,就邁入了那個聽上去很熱鬧的家——沈和打開了防盜門,探著腦袋笑嘻嘻地等著。卡通片的聲音自客廳的方向傳來,夾雜著廚房裏鍋碗翻騰的聲音,一直延續到了走道裏。

看著小家夥等門的樣子,朱裔突然想起了同事家養的小狗。每次同事回家,有著褐色卷毛的不知道是什麼品種的小狗,就會蹲在門邊等著主人的到來。這個想法讓朱裔不由好笑,他伸手拍了拍小鬼的腦袋,“怎麼?不去看動畫片?”

小家夥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文若說了,動畫片天天都有,但是打劫的機會一年隻有一次。所以……”

故意停頓了一會兒,小家夥突然學著古人的樣子拱了拱手,然後毫不客氣地攤開小小的手掌,“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小鬼笑眯眯卻又顯得不懷好意的笑容,與某人簡直是如出一轍。先前朱裔還挺感動於小鬼的乖巧,這下子心裏涼了半截——那個隱藏在熱情背後的現實目的,讓朱裔無語了片刻。由於沒有回蘭州老家,他本以為可以不用應付那些個滿地亂跑的侄子侄女,沒想到……終究還是逃不過給紅包的命運。

這個認知讓朱裔無聲地歎出一口氣來。完全沒有想到要準備紅包的他,隻有屈起手指,輕輕地扣上小家夥的腦門,“別跟沈文若那家夥學,小小年紀這麼市儈。”

沈和一手捂著腦門,一邊不滿地撇了撇嘴角,“文若說了,這不叫市儈,這叫傳統。”

“……”連對詞都想好了,這讓朱裔極度有一種衝進廚房控訴沈文若教壞小孩的衝動。然而中國千百年來的傳統——這個說辭著實讓他沒有抗拒的動力,所以,他隻有無奈地遵從所謂的“傳統”,“沈和,找張紅紙來。”

“好!這簡單!”小家夥把朱裔的拖鞋放好在玄關,然後一轉身“吧嗒吧嗒”地奔進了屋。朱裔反手帶上了門,換鞋走進客廳,就看見小沈和趴在茶幾邊上,晃著雙腳,正努力地用水彩筆填色——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小家夥倒還挺懂得廢物利用。朱裔隱約瞥見紙上有一個鮮紅的大馬叉,並在小鬼“辛勤的勞動”下漸漸被紅色水彩所覆蓋。朱裔挑起了眉,“你確定要用不及格的試卷來作為你的紅包?”

“我才沒有不及格呢!”小家夥急了,立刻停下筆跳起來發表反對意見,“這是文若帶回來的試卷,不是沈和的!沈和都是一百分!”

“……”原本以為自己對於沈文若種種匪夷所思的行為已經有了個心理底線,沒想到這家夥竟然能拿學校裏大學生的試卷回來給沈和做草稿紙?朱裔覺得自己有必要去跟沈文若好好討論一下何為“職業道德”和“思想道德修養”問題。

然而,當他推開廚房的門,一陣撲麵而來的油煙和蒸汽,讓他差點以為著火。朱裔立刻大步上前,伸手按開油煙機。

轉動的風扇吸走了讓人睜不開眼的油煙,也帶來了嗡鳴的聲音,混合著鍋裏油花的“劈啪”聲,一起製造出專屬於廚房的嘈雜。

“哎呀呀,朱裔你這是什麼手?”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是在抱怨,沈文若轉身笑了笑,“剛才明明怎麼也按不開。”

“是你人品問題。”

朱裔冷冷地做出結論,順便低頭審視一下攤了一案台的食物材料:蹄髈湯是已經燒好了的,紅燒魚和糖醋排骨也已經準備妥當,素菜則還是呈現著原生狀態,至於剛剛造成疑似火災現象的,則是鍋裏正在炸著的雞翅。

“鳳爪呢?”

明明知道答案,可是朱裔還是故意問出這麼一聲。果然,這個問題引來了沈文若極大的反彈,“我說朱裔,你少損我一句會死是不是?”

“會悶。”

“……”

朱裔脫口而出的答案,將向來話多能把活人說死再把死人說活的沈文若,一擊必殺了。

眼見對方無言以對的模樣,朱裔還輕鬆自如地攤攤手,繼續乘勝追擊:“看,這就是真理的力量。”

“朱裔,”沈文若抽搐了嘴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眼前的男人,“嘖嘖”兩聲,“口頭本事見長啊,看來最近吃了不少鴨舌吧?”

對於沈文若的這句諷刺,朱裔深深明白回應對方隻能掉入對方設好的圈套裏。所以,他笑而不答,隻是轉身走出廚房的時候,忽然指了指放在案上的湯鍋,“按照你那吃什麼補什麼的理論,你倒是的確是該多吃點蹄髈。”

說完,關門,閃人,迅速將對方“我怎麼認識你這麼個壞嘴的朋友”帶著抱怨的反問句隔離在門的那一側。

其實,朱裔很想說:他的疑問,也是同樣。

客廳角落裏的櫃式空調源源不斷地散著暖氣。在這個溫暖而又明亮的房間裏,充滿了熱熱鬧鬧的氣氛。小沈和一邊用水彩筆持續製造著他的“紅包”,一邊對著該時段特有的國產動畫發表意見。朱裔瞥了一眼,電視裏那個大眼睛藍皮膚的貓臉,讓他實在沒有興趣繼續看下去。於是,他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然後坐定在質地柔軟的棉布沙發上,隨手翻起了擺在旁邊的雜誌,並不時用餘光瞥一眼忙碌著的小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