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狀態又過了一年,胡西泉把胡鳴和他媽全接到寧蒲縣來了。那個時候,胡西泉已經做了寧蒲縣的縣長。
寧蒲縣和國民政府所在的區緊緊相連,再怎麼說也是天子腳下的福地,胡鳴就這麼忽然從陝北窯洞裏那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小鳴子”變成了“胡鳴少爺”。起初,胡鳴怎麼都不同意自己姓胡,他一定要隨他媽姓“許”,仆人們叫他胡鳴他便哭著要打人。
胡西泉叫仆人們從大街上買來一隻荷葉雞,又做了滿滿一桌子菜,但他不讓胡鳴吃,隻讓胡鳴站在一旁看著。胡西泉和胡鳴媽媽大口地吃著荷葉雞、喝著燒酒,雞肉的香味飄滿了整間屋子。胡鳴眼巴巴地看著,眼睛裏似乎有眼淚流出。在過去的十五年中,即使過年,他也難得吃到一次雞肉,更何況做得這麼美味的雞肉!
“你姓什麼?”胡西泉拿起一隻雞腿,問胡鳴。
胡鳴的口水早就流出來了,他狂咽幾口唾沫,大聲說:“我姓胡!”
胡西泉於是招呼胡鳴一起坐下吃飯。那天晚上,胡鳴吃得肚子溜圓,還無數次生出這樣的念想:吃過這麼好吃的荷葉雞,即使現在死了也值。可是他卻更加憎恨起胡西泉來,他姓什麼完全是由一條雞腿決定的。
胡西泉總有一百種方法把胡鳴收拾地服服帖帖,然而絕大多數時間,胡鳴還是服從胡西泉的,畢竟從窮山溝溝裏來到天子福地,他還是把更多的經曆放在了長見識上。吃喝玩樂,隻要他願意,胡西泉都會滿足他,這樣足足過了兩個多月,胡西泉卻忽然給胡鳴請了個先生,要教他識字念書。
豈料一坐下來,胡鳴就開始神遊——他想家了,想在陝北的破窯洞,也想村子裏的小夥伴。不知道胡西泉是感念家鄉還是疼愛兒子,他拿出了很大一筆錢,把村裏的破窯洞全都翻修了一遍。他又把從小和胡鳴一起玩的鄰居小四全家也接到寧蒲縣來了。小四和胡鳴一起讀書,也成了胡鳴的跟班兒。
小四和胡鳴一樣,也是一身毛病。偷吃、打架這些全都不說,撒起謊來也是普天之下無人能及。兩人常在一起做些偷偷摸摸的事,胡西泉當著一縣之長,不能隨時看著他們。胡鳴和小四飛揚跋扈起來,也是把人性的惡發揮得淋漓盡致。偷偷摸摸地來秦淮河畔逛青樓,那都是最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好色的毛病,胡鳴一直改不了。這次和小四出來,又是偷偷摸摸的。
黃包車內,胡鳴本來一直仰躺在座位上,他眯縫著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黃包車夫的背影,汗水從他的脖子上一直流下來,但是因為他跑得快,他的襯衫在背後鼓起一個包,像一個髒髒破破的氣球。
胡鳴忽然改變了主意,他忽然想起今天是佛誕日,很久很久以前,釋迦穆尼選擇在這一天降生,卻實實在在地成了胡鳴的麻煩,每年的這一天,胡西泉都會早早地起床,吃齋念佛。要是被胡西泉發現胡鳴徹夜未歸,一定會讓胡鳴好看。胡鳴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找個地方吃個早餐,再玩一玩,中午再回家。
“等等,停下。”胡鳴對旁邊的小四說。
小四立即坐正,挺直腰杆,“籲——”小四大聲招呼著黃包車司機。胡鳴也認為這麼做確實不妥,那種口氣像招呼耕田的大黃牛,但是胡鳴並沒有馬上苛責。
果然,黃包車夫停下以後,轉過頭,他的表情十分複雜。“小爺,咱們走錯了嗎?”黃包車夫狐疑地問。
“沒有,先去宴鴨樓吃早餐。”胡鳴說。
“好嘞——”黃包車夫得令,重新邁開腳步飛奔。
天色已經大亮,太陽馬上升起來了。從秦淮河畔到宴鴨樓,要穿越大半個寧蒲縣,要經過熙熙攘攘的老城區。
沒辦法,胡鳴少爺決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隻要吃上那口正宗的鹹水鴨,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