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秦淮河畔沒有漿聲,燈影卻徹夜明亮,紅彤彤地映著水光,混合著濃重的脂粉味,一派迷離。
一個非常低調的少爺,從河畔某個青樓裏出來,一頭轉進旁邊的胡同裏,貼著牆角悄無聲息地走著,拐個彎,走出這人盡皆知的花柳之地,來到大路邊。
大路邊早就等著一輛黃包車,車夫擺好了要走的架勢。還有一個仆人,年輕蓬勃的臉龐,穿著短衣衫,向遠處的秦淮河畔焦急地張望。眼看著少爺走出來,他連忙迎上去。
車夫也討好似地掀開門簾,等著那少爺前來坐車。少爺和仆人並肩走了一段,誰都沒開口。然而多年的職業習慣,讓黃包車夫第一時間開口叫人。
“胡……”黃包車夫剛一開口,忽然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他臉色一白,撲通一聲自己跪下了。
“叫誰呢?這是誰?”仆人不依不饒地走過來,可是少爺在身邊,他看上去還是有些收斂。
“我認錯人了!”車夫跪在地上,抬起手就扇了自己兩嘴巴,那聲音在寂靜的黎明十分顯得分外響亮。
仆人走過來飛起一腳,把跪在地上的車夫踹倒了,他還要在倒下的車夫身上踹兩腳,沒想到被主人喝住:“行了,小四!”
小四聽到這話,趕緊收手,恭敬地站在車邊,他囁嚅著回複主人:“新找的,不懂規矩。”
那少爺沒有說話,第一時間走上車。小四緊跟著上去,車夫連忙站起來,麻利地把門簾放下。
東方泛起魚肚白,路上除了打更的別無一人。一輛黃包車在秦淮河畔的大路上飛馳。
坐在車上的不是別人,正是南京城寧蒲縣的第一公子哥兒胡鳴——縣長胡西泉的兒子。全城上下沒有不怕他們倆的,不過,他們對胡縣長與其說怕,倒不如說由衷地尊敬,而對胡鳴的怕卻是敢怒而不敢言。
人人都尊敬地叫胡西泉縣長,而胡鳴隻叫他“喂”或者“那個”。胡鳴和胡縣長都把對方看成眼中釘,胡縣長糾結的是:他能讓一方百姓安居樂業,為什麼偏偏管不好自己的兒子。而讓胡鳴自打記事以來就無比糾結的是:當初胡西泉跟著軍閥出去打天下的時候,為什麼不帶上他們娘倆。
一直到十年前,民國剛建立的時候,十五歲的胡鳴才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親爹。那時候,他當然不知道那個站在自己家窯洞門口的、穿著筆挺的軍裝的男人,就是自己爹。在他印象中,她媽媽早就告訴過他:他爹因為在戰場上衝鋒陷陣,早就死翹翹了。所以他媽把他爹的遺物隨便一埋,胡亂弄了個衣冠塚,之後便草草地跟了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天災人禍加上連年戰爭,一個啥也不會的農村婦女拉扯著兒子,很多時候飯都吃不飽,所以胡鳴很理解媽媽要改嫁的決心。
所以當胡鳴看到媽媽和他的後爸跪在那個大兵麵前的時候,他熱血上湧,不顧一切地衝上去,使出吃奶的勁兒在大兵的肩膀上使勁一推,想把他放倒,沒想到那個大兵像是在地上紮了根一般,紋絲沒動,再然後他就聽見媽媽的話:“胡鳴,這是你爹!”
這是胡鳴的爹離家十五年來第一次回家,當然這也是胡鳴和胡西泉第一次見麵。然後胡西泉什麼都沒有說,他轉身往院外走。沒有人留他,胡鳴站在胡西泉剛才站的位置,看著烈日下魁梧的胡西泉,似乎走得有些踉蹌。這就是胡鳴媽媽心心念念了十五年的爹。胡西泉走到院子門口,回頭看了一眼,胡鳴的眼淚就流下來了,他哇哇大哭,十五年來,他一直都是沒爹的孩子,好不容易他爹回來,胡鳴沒有聽見他爹說一個字,胡鳴一度懷疑胡西泉是個啞巴。
第二天,胡鳴花了很長時間、跑遍了村裏所有見過世麵的老人才勉強弄清楚:藍底紅邊三個金色三角星星的肩章是大校軍銜,起碼是個師長!
那時候,胡鳴天天想去找他爹,都被他媽死命攔著,非但攔著他出門,也堅決不讓他說他爹是個師長。胡鳴無所謂,他並不想攀附他的爹,他隻是想搞清楚:為什麼十五年過去了,他一次都沒回家。
胡西泉出現了一下,再次消失。他的出現除了讓胡鳴媽媽沒有改嫁成功,還一下子打亂了胡鳴的生活,他忽然發現自己的人生還是飄忽不定起來,爹就像天邊一片遙不可及的雲彩,什麼時候出現、什麼時候消失,都由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