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殷始終不說話,對任何人的招呼和目光,隻報之以淺笑——當然這笑容已經足夠了,滿座的女客都笑眯了眼,每上一道菜,就把盤子轉到他麵前。
曉安坐在他身邊,身體無比地僵硬,每一條神經都錯了位,不知道該做什麼好。不,不,她知道該做什麼,那就是一把把他拖到一邊,吼一聲:“你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上天啊請借她一顆虎膽,再不然就讓恐怖者襲擊這裏吧!
這樣的緊張和尷尬一直持續到酒席結束,曉安正要跑路,叔叔帶著一身酒氣走過來,“曉安你替我送少爺去天城酒店,我這邊還要一會兒。”鑰匙跟著拋了過來。
果然不愧是最讓爺爺咬牙切齒的不成材叔叔,就這樣把雇主拋給了別人。曉安控製住把鑰匙丟出去的衝動,走到周子殷身邊,“走吧。”
天城是鎮上最好的酒店,從這裏過去大概步行十五分鍾,曉安隻想趕快解放自己,攔下一輛出租車,周子殷卻徑直往前走。
曉安隻好跟上。
街上有不少小孩玩焰火,空氣中充滿硝煙的味道。沿街的店麵都掛著紅燈籠,新年的氣氛還沒有完全過去。
一直保持著落後兩步的距離,焰火突然在身邊亮起時,眼睛會被耀得有零點零幾秒的失明,要微微眯起眼,才能重新確認他的背影。
深藍色的外套,像夜一樣的顏色,一不留神,仿佛就會融入夜色不見。
離開殷家的最後一眼,她看到的,也是這樣的背影吧。
“你走。”
這是他最後給她的話,“不要讓我看到你。”
奇怪的是那個時候並沒有特別的難過。在那一刻她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那麼那麼不願意開口,嗯,因為潛意識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
畢竟,十七年沒有白活,明道的幾個月也沒有白過。她了解他。
“性別”是一個問題,更大的問題,是“隱瞞”。
所以她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幹脆利落地掉頭走了。該哭的已經哭完,該發生的已經發生,那麼該結束的,也應該結束了。
知道嗎?已經結束了。在我的腦子裏,那個名為“周子殷”的文件夾已經被移到垃圾站,我已經騰出空間,準備放進新的東西。
而你……“為什麼要來?”
前麵的人忽然停下腳步,非常緩慢地轉過身來,曉安一臉癡怔還來不及收回,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小心把話說出了口。
“咳,”她迅速補救,“酒店快到了——”
一隻信封甩到她懷裏,“為這個。”周子殷的答案很明確,聲音很淡,“這是怎麼回事?”
那是她的字跡,裏麵寫著她所知道的有關殷紫綬和周稟良的一切,離開時托多曄轉交。
“就是那麼回事。”她把信封對折起來準備揣進自己口袋,卻被他一把拿回去,她習慣性地瞪他一眼。這一瞪才知道錯了。一直控製得很好的、努力不落在他臉上的視線,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臉。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這樣熟悉,好像昨天才見過麵,又這樣陌生,好像從來不認識這個人。
她迅速地低下頭去,聲音含糊:“……信不信由你。”
那邊“哼”了一聲,也不知是什麼意思,在因為低頭而縮小的視野裏,曉安看見他的腿轉了個方向,繼續往前走,人聲與“恭喜發財”的街邊音樂裏,他說:“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一股濁氣湧上來,周曉安很想踹他一腳,媽的那你還問我?
可事實上,她隻能在走到酒店門口的時候叫住他,聲音裏盡量不帶一絲個人情緒,“到了。我送你去房間。”
周子殷豁然回首,兩隻眼睛水光浮動,裏麵竟然充滿著惱怒,在曉安內心呐喊著“我靠我才是那個不爽的人啊”時,他已經回過頭去,加快了步子繼續往前走。
“喂,”曉安直接在後麵撥通了叔叔的電話,“麻煩你快點來,你老板我看不住!喂喂——”
更加“看不住”的事來了,周子殷招手攔下一輛車往裏鑽,曉安來不及掛電話,衝上去。
“你到底想幹什麼?”
曉安終於忍不住了,“你到底想幹什麼?”
“你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周子殷的聲音居然比她還大,氣勢居然比她還要洶湧,“一個字,一個字都不信!”
“不信就不信!”曉安大聲吼回去,“你愛信不信!”
司機不合時宜地回過頭來,“哎,兩位,去哪裏?”
“隨便!”
這一聲吼倒是異口同聲。
司機便樂悠悠地按下計價器,嗯,慢慢吵吧,不要急。
車廂裏陷入短暫的沉默,兩個人像困獸,在黑暗中喘著氣。
電話那頭始終沒有斷,“喂喂”的聲音傳過來,居然是爺爺。大概已經在電話那頭聽到了這一出無頭劇,爺爺說:“你叔叔告訴我,少爺是從周家大屋出來的。”
“那又怎樣?”
“笨啊,這是他頭一回主動回大屋。”
“那又怎麼樣?”
“說明他信你啊,”爺爺一肚子恨鐵不成鋼,“你怎麼就怎麼笨呢?”
“你沒聽見嗎?”曉安氣得冷笑,“他說一個字都不信我——”
耳邊的電話忽然被抽走,周子殷替按下掛斷鍵,扔回來。
“你——”曉安幾乎要真氣逆行,“你——”
他看也沒看她,推門下車。
如果再跟下去,我就去死!
曉安冷冷地看著他離去的方向發誓,但當她看清車子所停的街道時,立刻衝了下去。
而周子殷已經消失在燈紅酒綠中。
這裏是鎮上有名的夜宵街。當然它所有的不止是夜宵攤而已,最早的一間酒吧就是開在這條路上,隨後舞廳啊KTV啊茶樓咖啡廳什麼的一家連著一家,是小鎮夜生活最豐富的地方。
作為一個學生,以及一個窮人,曉安很少來這裏,從來不知道這座小鎮原來有這麼多會趕時髦的人。染得五顏六色的頭發、掛著丁丁當當的飾品,男孩子戴著耳環,女孩子抽著煙,裏麵光線昏暗,煙霧更令視野變得非常模糊。
曉安好一會兒才找到他。
他坐在吧台邊上,玻璃桌麵底下打出深紫色的光,把他的臉照得十分詭異,絕美的輪廓卻不受絲毫影響,反而有種說不出來的豔氣,像化身為人的妖魔。麵前的紅酒更是紅得像人血,他端起來一口喝下去。
侍者又給他倒上一杯。
曉安挑了個角落坐下。就像爺爺一貫做的那樣,保持著足夠近又足夠遠的距離。這才是她一開始就應該待著的位置。一個保鏢的位置。
同學,室友,朋友,都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