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睢已經明白了蘇代的意思:“先生之意在下已經明了,隻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也隻有聽天由命了。”
蘇代聽了嗬嗬一笑:“那就好,那就好啊。在下明日去楚國也就心安了。”
第二天,範睢一大早來到秦王靜養的深宮。秦王剛剛起來,在近宦的攙扶下正在宮殿裏踱步,太子安國君也陪著。
“臣恭祝大王早日康泰。”範睢跪地施禮道。
“是相國。”秦王坐回床上,含笑道,“相國這些天也把你累壞了吧,寡人這一病,連安國君也不能到外視事,宮裏宮外,全都壓在相國一人身上了。”
範睢聽了,心裏感動:“大王知遇之恩,在下就是磨成齏粉也難報答,這點煩難算得了什麼。”
“相國來,是不是有什麼大事?”秦王問道。
範睢應道:“這些天,各地把秋收的情況都報來了,情形不太好啊。”
“哦?”秦王示意範睢接著說。範睢看一眼安國君,接著說道:“自攻韓國以來,前後興兵不下百萬,再加上服徭役、送糧等,民力耗費浩大,農事大受影響;西蜀今年又遭洪水,歉收得更厲害,就是保住的田地,可大多是雜草與糧一樣高,有些草比糧還要長得好;突然的這場大雪,又不知毀了多少糧黍啊!如今戰事雖然結束了,大量百姓得以返回,可地裏已無糧可收了,因而各地都來請求減交糧賦。臣雖然一一批駁了他們,但還是要來報告大王。”
秦王聽著,眉頭皺了起來,看著範睢,又看看安國君。為籌備糧草,安國君可是深有體會,再加上這段時期,也得到了範睢不少幫助,他對範睢不再那麼反感,甚至覺得範睢的確是個難得的人才,怪不得父王這麼器重依賴他。心想範睢不是遇到很大的困難,不會來這麼說的,就插話道:“相國說得也是。兒臣催辦軍糧時,地方郡守、縣令也早這麼說過。兒臣還看過不少田地,大都差不多如此。西蜀每年夏季都要征發大量民力築堤,今年都用來轉運糧食了,隻好聽任洪水泛濫,損失不少,李冰深感愧疚呢。”
秦王聽了,也說道:“寡人親臨河東各郡,回來的路上也看到了些,可如今與趙國的戰爭並沒有結束啊。相國做得對,各地賦稅不能少!楚地怎麼樣?”心細的秦王問道。
範睢苦笑,回話道:“樓緩來報,楚國現今是考烈王繼位,又有些不甘心的楚地人起來調唆造反。臣一直擔心楚地出事,所以軍糧無論如何困難,也沒有要楚地征繳,可還是不能安撫好。”
秦王一聽,就亢奮起來:“對付這些愚頑之徒,不能心慈手軟。嚴令樓緩,凡有反抗之人,全都正法;牽連之人,都遷往西蜀。”
“是。臣聽說平原君正不斷遣使到楚國,與春申君往來日見密切。臣已派人嚴密注意著楚國的一舉一動。”
“好!”秦王對楚國一直有一種擔心,早晚楚國人會來尋他報仇的。現在,東邊正與趙國決戰,南邊的楚國,難免不會乘機蠢蠢欲動,秦王擔憂地問道:“相國,你看趙國、楚國會聯合起來嗎?”
範睢倒吸口氣道:“大王,前次平原君合縱,隻是為魏齊之事,天下人大多數覺得無關痛癢,所以大王稍加施壓,不攻自散;現在倘若趙國麵臨滅亡,天下震動,這些諸侯會不會聯合起來,可就難料。再說,臣想當初大王之策,是先取韓國這樣弱小之國,天下不至於震動太大。沒想到趙王、平原君這麼不知死活地插進來,不得已與趙國大戰一場。臣想,是不是還是應當從韓國下手,這趙國恐一時難以征服啊。”
秦王看著範睢,咦,自己真將這些忘記了。可長平關一戰,趙國四十五萬軍隊全部被殲,乘勝追擊,趙國還能抵擋住秦軍的攻擊嗎?他想到這,又有些不甘心,一時間想不清楚了,看著範睢、安國君陷入了沉思。
對這樣重大的國策,安國君聽了既興奮,又有些著急,實在是他自己一點主意也沒有。攻韓國,本身就是秦王與範睢定下的根本大計方針,可與趙國戰成這樣了,再回過頭來攻韓國,這個彎的確不好轉。他從心底裏暗想,範睢不愧為相國,事到如今,還能如此冷靜地想到這些。三人一時間都沒有話,沉默良久,秦王說道:“這事往後再說吧,武安君有什麼消息嗎?”
“武安君正籌劃攻長平關,他說現有的將士都很疲憊,希望能到秋收後再輪換一批軍士。” 範睢小聲說道。
如果那樣的話,秋收後又要征兵,安國君心裏也為百姓們如此頻繁地應征而歎息。秦王聽了,也沒了興致。
內侍見是個時機,進來請示道:“大王,大夫王籍求見。”
“宣他進來。”
王籍進來,到秦王麵前施禮,又衝範睢和安國君施禮,抑製不住興奮的表情說道:“大王、相國、安國君,趙王派人來求和了。”
“趙王、平原君求和倒還挺快的。王籍,你帶他到議事殿中等候,寡人要親自見識一下,看趙王、平原君如何求和。”
“是。”王籍爽快地應道。
秦王穿戴整齊,腰佩錯金鑲玉寶劍,在範睢、安國君等簇擁下,細步來到議事殿。誰知才走了幾步,突然一陣昏眩,使得老秦王站立不穩,身子往一旁歪倒,慌得安國君反應快,一把扶住了他:“父王,你?”
老秦王不得不示意回房裏躺下,閉眼休息了好大會,這才吃力地睜開眼睛,對範睢和安國君說道:“傳寡人命,準許趙王求和,曉諭武安君暫停進攻趙國。”
秦王準許趙國求和的消息像這冬天裏的一股暖風,立刻傳遍了秦國、趙國,傳遍了天下。秦趙這兩個大國像兩個爭鬥地盤的山中猛虎,彼此都鬥得筋疲力盡、傷痕累累的了。幾乎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然而,唯獨白起心中十二分的不願意。他不顧桓齮地勸告,氣衝衝地趕回鹹陽,向秦王當麵諫言要大舉進攻趙國。秦王在病榻上躺著接見了這位功高蓋世的武安君。
“大王,趙國壯年男丁四十五萬全都戰死在長平關,國內已經空虛,毫無可戰之兵。大王,此乃正是大舉進攻趙國,攻占邯鄲,一舉滅亡趙國的大好時機,怎能就此停兵議和呢?”
陪在一旁的安國君不安地看著白起,心想:父王就是因為打仗,操勞過度,積勞成疾,才病倒不能起來。你不見秦王已經病成這樣,還來口口聲聲地要繼續打仗。這個白起,真不識時務。
秦王讓人扶起靠在床頭,眼皮抬了抬,吃力地說道:“武安君,當年趙國滅中山國,尚曆時十年,苦戰五次,才如願以償,趙國可要大得多啊。看看今年這場大雪,糧黍都爛在地裏了,這是天意啊,寡人也不能有違天意啊。”
白起一聽,心裏老大不高興:軍中早有議論,說是我武安君殺俘引來了天怒,這才下雪的,想不到連秦王也這麼想。想到這,委屈地說道:“大王,臣聽朝中有人議論,說臣殺俘太多,引起天怒,招來這場大雪。臣打敗趙括,不但沒有功勞還有罪過了。”
秦王閉著眼,幽幽地說道:“武安君勞苦功高,寡人心中有數,不要聽信他人之言。你好好訓練將士,天下還仍然是七分八裂的,這仗還有的打。”
“大王,何不一鼓作氣,攻下邯鄲。隻要相國能保證供應我糧草,臣一定打下邯鄲,為大王爭氣。”白起認死理,又堅決地提議道。
安國君心想,你哪是為大王爭氣,存心就是要折騰死大王,忍不住說道:“武安君,大王病重,不能太操心,大王既已傳命天下準許趙國求和,怎好再出爾反爾?再說吾國六十萬大軍苦戰一年,死傷也不下二十萬,國內糧黍耗盡,軍糧早就難以為繼。若不是相國運籌有方,隻怕連長平關大捷也等不到了。今年秋收又遭此天災,百姓苦不堪言,現在就是相國也無能為力的了。武安君,你看能不能等明年秋收後再作計議。”
白起最聽不得說範睢功勞如何大,聽安國君這麼說,心裏更不舒服,反駁道:“相國連軍糧都不能籌辦,有何能耐?大王何不另委人擔任?”
安國君聞言吃驚地看著他:“你?你以為軍糧好籌辦嗎?大王為保證君侯軍糧,連宮裏所有人都限量一人一日一斤,才節省下二十萬石;西蜀的糧也調運殆盡,李冰郡守帶頭上山采摘野果充食。武安君,仗打到這份上,誰不想一鼓作氣,可天下形勢不容許啊。”
“哼,我聽說相國說什麼要停止攻趙國,轉而攻韓國。是不是他想奪回這次失去的五城封地?”武安君仍不依不饒。
“你怎能這麼說?相國為得上黨十七郡,主動提議放棄其五城封地以安撫韓王。”安國君替範睢辯解道。
白起氣呼呼的:“好,什麼事相國都是對的,我就是錯的。那大王,你派相國任統帥吧,臣不願做這個慪氣統帥。連糧食也供應不上,這個三軍統帥還有何用?”
“你?”安國君也生氣了,還想再說,秦王猛地喘息起來,把他嚇了一跳,忙扶住秦王,“父王,您?”
秦王喘息勻些,對白起說道:“武安君,這次長平決戰,你也辛苦了,寡人就準你所請,回鹹陽休養調息,長平秦軍仍歸王齕統領吧。”說完又連連咳嗽起來,白起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結果,賭氣道:“大王,臣老了,不堪重用,臣請大王幹脆免了臣的君侯爵稱,臣願解甲歸田,回老家終老天年。”
安國君氣道:“武安君,你沒見大王病成這樣,存心惹大王氣嗎?”
秦王躺下去,吃力說道:“好了,武安君你回去吧,寡人會給你賞賜的。”
白起還想再說,見秦王閉上眼睛躺下去了,也隻得住口,胡亂叩了個頭,氣鼓鼓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