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氏璧·崢嶸44(2 / 3)

異人在自家的院裏也設下靈堂,不過他供奉祭奠的是他自己。供桌上隻有一塊靈牌,其他什麼都沒有。靈牌上用黑黑的灶灰歪歪扭扭地寫著:亡人秦異人。異人跪在供桌前,目光呆滯,神情麻木。他心裏比誰都清楚,趙國人是不會放過他的了,隻有乖乖地等著趙王派人來取他項上的頭顱。如姬抱著孩子,坐在屋門口的門檻上,看著異人不停地抹淚。此刻,她早忘了當初嫁給異人時的那些天真的想法,滿腹心酸,都是為異人如此苦難的命運而悲傷不已!旁邊看守異人的兩個士卒也不停地哭泣,誰家沒有親人不在長平關殞難啊!

門猛地被推開,公孫乾哭得兩眼紅腫,滿臉殺氣地衝進來。他見異人跪在地上,桌上供著靈牌,愣了一下,待看清楚是供著異人自己,毫不客氣地上前飛起一腳,將供桌踢翻了。異人緊閉雙眼,挺直身子,一動不動。

“唰”的一聲,公孫乾抽出佩劍,高高舉起:“異人!你們秦人都是喪心病狂的瘋子!瘋子!我殺不了白起,今天就殺了你這秦國人,為長平關死難的趙軍報仇!”

如姬放下孩子,爬跪到公孫乾腳前,哀求道:“公孫大人,求你看在我們母子麵上,饒他一命吧。他不過是個人質,待在這裏任人宰割,他沒有幹傷天害理的事啊!與他無關啊!”

“滾開!”公孫乾惱怒地踢開如姬,“他是人質,就該由他償命!”

“異人,你受死吧!”公孫乾“呸”地吐出一口痰,高舉的佩劍,照準異人伸長的脖子砍去!

“住手!”公孫乾身後傳來一聲高喝,駭得他渾身一抖,手軟了下來,回頭見是大夫郭開,“郭大夫,你來幹什麼?”

“幸虧我來得及時,若不然,你殺了他,又要闖出禍來。”郭開氣喘籲籲地說道。

“怎麼,大王要拉他去祭奠祖廟?”公孫乾皺著眉問道。

郭開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異人和地上的靈牌,也狠狠地罵道:“你這個秦國人質,死到臨頭,也還知趣!”

他拉著公孫乾到門外,悄聲地說道:“建信君傳令要嚴加看管,不能傷害了他的性命。”

“為什麼?大王為何不殺了他?”公孫乾氣呼呼地反問道。

“咳!長平關已經戰敗了,四十萬趙軍全軍覆滅,秦軍如果乘勝來攻邯鄲,隻怕連邯鄲都保不住啊!大王意欲派人去鹹陽求和,這異人不就有用了?”

求和?公孫乾瞪著眼睛看著郭開:“要求和何不早點提出,非得等到全軍覆滅了才提出來?現在這個樣子,秦國能答應嗎?”

“唉!有什麼辦法?才聽說老秦王在長平關被鬼魂嚇得病倒了,連白起也生病了。老秦王在位都快五十年,奔七十的人了,當諸侯王的還沒有人這麼長的壽命,長平關殺了這麼多趙軍,也該他命絕了。”像所有期望奇跡會發生的人一樣,郭開也寄望老秦王一命嗚呼。那樣的話,秦國將舉行國喪,戰爭或許就出現了一個轉機。即使議和不成,至少也要拖延一段時間了。

公孫乾聽了,悻悻地將佩劍插進劍鞘。抬頭看看四周,大街上闔無一人,各處傳來的哭聲仍然直鑽人耳,令人心悸。

秦王回到鹹陽,在宮裏精心調養了半個月,慢慢略好些了。本就是快七十歲的高齡,再加上為長平關戰事日夜操勞,怎麼能抵得住?當聽說司馬靳摔死、武安君白起病倒了,他長歎一口氣,派人囑咐白起安心養病,對司馬靳的家屬褒以重賞,以示安慰。

經過這一場持續兩年的戰爭,鹹陽的氣氛也像老秦王一樣,一副大病初愈地景象。戰爭同樣也給秦國百姓們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破壞。在戰爭中失去的親人,被征去的糧草、騾馬,腐爛在雪地裏的糧食,以及服徭役付出的犧牲和時間,這一切都無法挽回了。現在終於停止了,街上的行人雖然不再步履匆匆,可人人臉上的凝重之色,並沒有消退,為何呢?看看鹹陽城外四周的莊稼就知道了,撂荒的本就不少,那些勉強種下去的莊稼,也同樣由於缺少人手和照料,不是荒草同莊稼長得一樣高,就是被天旱、水漬、缺少肥料或是沒有除蟲而變得良莠不齊,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眼看秋收在望,突然地一場大雪,不知又有多少糧黍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爛在了地裏!百姓們是哭天叫地,痛心疾首啊!戰爭比什麼天災都要更具破壞性、更加可怕啊。各地報來的消息,沒有一處不是如此:李冰來報說今年稍沒注意,西蜀的洪水又鬧得很厲害,百姓損失慘重,明年不可能像這樣輸送糧食了;楚地郡守也來報,說楚國自考烈王登位以來,春申君權力更大,這些年的休養生息,楚國變得又強大起來,對被秦國占領的故地,又虎視眈眈的,時或不時有人過來宣揚楚王的威儀,這更不能不提高警惕。所有這些令人揪心的消息,從秦國四麵八方彙集到鹹陽範睢處,使他感到一點也沒有輕鬆。而白起來報,他正在加緊訓練軍士,要求鹹陽繼續每月按時送去軍糧。雖然所需的數量少了

大半,可籌辦起來,一點也不亞於當初的煩難。秦王一生病,太子安國君整天都在宮裏照料,籌糧的事情也就全都落在範睢身上了。範睢一天忙得昏天黑地,也還是常常感到精力不夠。當年被魏齊毒打而落下的氣喘病也出來折磨他,使得他更加不堪重負。這天晚上,時近掌燈時分,他才從宮裏回來,不及進門,一個人從裏麵出來,衝他拱手示禮:“範相國,別來無恙?”

範睢打量著那人,一身皙白的衣服,腰間係著一塊墨玉帶鉤,小眼睛笑眯成縫,一頭青

發,細高的個子,光線也暗,一時間沒有認出來。“不記得了?在下蘇代。”“喲,是蘇先生,請進請進。”範睢反應過來,拉住蘇代的手進屋來。自從顏軫死後,

東方六國的人士無不視範睢為士林敗類,一個個再也不願同他來往,唯有這蘇代,仍然來與

他交往,因而,範睢對蘇代的到來是格外的高興。“蘇先生是越發年輕了,我都認不出來了。”範睢拉蘇代落座,客氣地說道。“哪裏,相國這麼操勞,百事繁雜,不記得在下的樣子,也很正常嘛。轉眼我們也四年

沒見麵,相國更見年長了。”蘇代注視著範睢那副老態龍鍾的樣子,直接說道。“是呀,老了,不中用了。”範睢感慨道。“這次相國立下大功,按理應當晉爵稱君了吧。我一到秦國,就聽見百姓們都如此議論

呢。” “邊鄙小民如何懂這些!在秦國外族沒有軍功,是不能晉封君侯的。我這樣隻能在後麵操辦糧草之輩,永無指望稱君侯的,不過是為他人瞎忙乎吧。”範睢很隨便地說道。“唉!秦國這就不合理,誰不知這仗全賴相國運籌帷幄,為秦王出謀劃策!聽說這次趙括兵敗,都是因為相國的計謀,論功應當排第一呀。”蘇代打抱不平道。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大家不罵我斷子絕孫也就不錯了。”想到白起在長平關坑殺三十萬降俘的事情,範睢心裏就感到一股無形的巨大壓力向他逼來。人們在詛咒白起的時候,一定也會連自己一同罵進去的。這一次,比起殺顏軫、迫魏齊更加不可饒恕。

蘇代注意著範睢表情細微的變化,徐徐說道:“武安君這次可揚名了,如今天下再無人

能出其右。” 範睢臉色不自然,氣喘著咳嗽了幾聲。“聽說武安君還要攻打趙國,看來他這次又要像攻占楚國郢郡一樣,不攻占邯鄲不會罷

休,那樣的話,他的功勞秦國再無人能比了啊。” “蘇先生,你這是從哪裏來?”範睢不願談論這些事情,隨口問道。“在下當然從燕國來,不過路過邯鄲,順便去拜訪了一下平原君。”蘇代並不回避,直

言相告。“你?”範睢警惕地盯著他,“平原君派你來幹什麼?”“相國,不必這麼說嘛。是非之地,若是別人請我去,我也不會去的;非常之地,別人

請我來。我也不願來,我這個人,你還不知?喜好一個人雲遊天下,交朋結友為上,遊說政事,從不沾邊。兄長的際遇教訓深刻啊。”

他的兄長不是別人,就是當年赫赫有名的合縱高人蘇秦。蘇代沒有他兄長那樣的名氣,一半原因也就是他看透了天下諸侯的分分合合,那些君王沒有一個不是見你有用時就利用一下,一旦覺得你礙手礙腳、不喜歡了,就將你一腳踢出去。所以他一直不願出山為官,隻是四處雲遊,名義上從不沾染政事,實際上,仍然是充當著說客遊士。

範睢聽他這麼說,心裏已經在猜想著,這個蘇代一定是奉了平原君的指派或請求,來秦國做說客了。“你呀,就別轉彎抹角了,直說吧,平原君派你來可是為了求和?”範睢笑著戳穿他的來意。

“相國的話隻說對了一半。平原君是願意求和,但他不會派我來,就是請我來,我也不會來你這非常之地。”蘇代意味深長地說道。

“哦。”範睢揣摩著蘇代話裏的含義。

“過兩日,平原君的使者就要來了,我在這裏,人家豈不要疑心我在這裏做說客?所以在下明日就離開秦國,要去楚國陳壽走訪。”蘇代解釋道。

範睢想笑,你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但他接著蘇代的話意說道:“先生見外了,我可從來不把你當作趙王的說客。咱們多年的交情,你就多住些日子再走嘛,這麼急著去楚國幹什麼?”

蘇代歎息一聲,悠悠地說道:“想當年,楚頃襄王比秦王晚繼位近十年,年紀也小,如今也下世了,趙惠王、齊襄王也都去做了伴,唯獨秦王尚在。聽說秦王身體欠安,在下心裏有些不踏實,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所以還是快些走吧。”

範睢聽到這,變了臉色,伏身拜道:“先生有何指教,請直說,即便不對,在下也一定不怨先生。”

蘇代忙起身扶起範睢,說道:“相國何等聰明,在下哪有什麼指教?這秦國從來不是客卿終老之地。張儀功勞多大,最終仍隻得回魏國,死得不明不白的。不過眼下隻要秦王春秋健在,相國仍可無憂。武安君素好功名,相國當以保重為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