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戲班出來後,我和父親並肩走了一會兒,沒有說話。那天下午,我邀請了所有同輩的親戚和我一起來聽戲。
這可能是第一次有這麼多的年輕人出現在這裏,一進門,場內的老年人都齊刷刷看過來。
今天的劇目是取材於《聊齋誌異》的秦腔傳統本戲《庚娘殺仇》。是一個劇情曲折,正邪分明的故事。有烈女——唐柔娘和尤庚娘,有好色的壞蛋——王十八,霸占了柔娘不說,又看中庚娘,誘騙庚娘全家同行,把庚娘家人全都推入江中,逼庚娘與自己成婚。結果庚娘趁大婚當夜把他灌醉殺死,順手也殺了王母後潛逃。侯爺在這場裏飾演大壞蛋王十八。
不出所料,開場的前半小時,我呆若木雞,唱詞一句也聽不懂,也沒搞清人物關係,一個勁兒問身邊的父親:“這裏什麼意思啊?”結果他隻丟給我一句:“你仔細體會他們的神情、表演就對了。”
小娘子尤庚娘突遭變故,羊入虎口,咿咿呀呀,悲悲切切被劫到王十八府上。王十八、王母、王十八的潑皮無賴弟弟次第登場。王弟見到美貌庚娘,一屁股坐倒在地撒潑要嫂嫂,大肥婆王母不得不拎起他耳朵邊哄邊罵。他們的念白似乎是從原台詞稍作改良,融入本地方言,喜劇色彩頓時提升幾倍,場下觀眾笑得前仰後合,我自己也不知何時“咯咯”地笑出聲來。旁邊一位大叔,自己邊笑還邊四麵看別人有沒有在笑。
台上是戲,台下的觀眾也是戲。他們中間,有退休的中學老師,最愛在聽戲過程中找人喝酒,一雙眼睛總在找熟悉的酒友,酒友沒來,就提個酒瓶在角落寂寞地坐著。還有街頭算命的道士,五十多歲,極瘦,頭戴黑禮帽,蓄山羊胡,戴黑色圓形石頭鏡,蓬亂的長發用頭繩束起搭在背上。上身穿過腰的黑色皮衣,內搭領口已經發黑的白襯衫,係一條暗紅領帶,下身穿牛仔褲,腳蹬及膝的藏靴。整個人完全混搭,又怪又潮。每次來聽戲都引人側目,但他自己卻毫不在意。他熟悉大多的傳統曲目,和班主演員都很熟。偶爾出手闊綽,給演員掛紅就花去幾十元。聽戲專注,但很少久留。
圖3 攝於二〇〇三年,武月戲班演出《秦香蓮》時聚精會神的觀眾
戲演到大婚當晚,色迷迷的王十八圍著庚娘,巴兒狗似的討好人家,表情和動作都滑稽極了,與上午見到的樸素正派的老人家判若兩人。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連我這種對秦腔一竅不通的人,都能感覺出他的一招一式明顯比其他人生動精準得多。庚娘一邊假意順服,一邊給他灌酒。她身材略顯臃腫,仔細看臉上皮膚也鬆弛了,但看步態,聽嗓音,仍然難以想象演員已經是位七十歲的老太太。
商紂王寵妲己
摘星樓上擺宴席
人生有酒且飲酒
莫到無酒悔不及
王十八開始還清醒,略有推托,後來就完全在庚娘股掌之中,眼前隻見酒杯,耳中是軟糯糯的“勸酒曲”,被牽著在台上打轉,直到完全喝高了——七十七歲的侯武郎,呼地跳上桌子,在還很冷的室內,把外衣一丟,光膀子跳下來。我由衷讚歎,找倒茶水的阿姨,要給兩人各掛一匹紅,阿姨手捧紅被麵,從台前跑過,揚著手裏的被麵——氣氛達到最高點,觀眾呼啦啦地鼓掌,王十八終於醉成一攤爛泥,跌坐在椅子裏。
一見賊人昏醉倒
氣得我黑血往上潮
殺人賊爾的死期到
大料插翅也難逃
當庚娘從桌子後麵,唰地抽出一把鋼刀來,我是真真吃了一驚,隻聽觀眾席中也有人大驚“哎喲!”我七歲的小侄子,之前還在滿場亂跑,看到這一幕也像中彈了一樣突然定住了,驚恐地咬著手指,眼一眨不眨看著台上。
我突然明白,為什麼之前在電視上看戲曲節目,總有一種難以投入的隔閡感。為什麼即使現在能買到各式各樣的戲曲節目DVD,有電視可以看,這些戲迷卻仍然要坐上半個多小時的班車,省吃儉用來這簡陋的“戲院”聽一場戲。在戲曲誕生和逐漸普及的古代,聽戲,從來都是“在現場”的。你離那戲台幾尺之遙,戲就變成了正在發生的故事。你身處和你一樣的觀眾之中,他們和你一起悲,一起喜,帶著一種泥沙俱下的裹挾力,使你真正地去看、去聽、去感受。演員、戲、戲迷在同一個時空中,成為密不可分的,一個溫暖的集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