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穹頂,血寂的鋼架,賜予瞬間明亮的閃電,以及戰栗空氣的轟鳴,全都是著這場盛大宴會的賓客,祂們一起見證著人類頂尖的興替。
“快點啊——乙。你還在等什麼?你已經贏過甲了。殺了他,你就是甲。”老人癡狂的聲音猶如夢魘,在少女的聽覺神經裏久久不散,被暗示了的雙手高高舉起血汙斑駁的鋒芒,然後在抗拒的字詞間瑟瑟發抖。
“不要!我做不到!停下來啊!”少女的淚痕已經在臉上扭曲了流向。
男人被少女壓在身下,顫抖的匕首近在眼前,他的臉上卻是抽離了痛苦的快樂——相遇以來第一次表現的情緒,是種被叫做“解脫”的輕鬆。
“不可以呀——乙。不可以違反主人的命令。來吧,擁抱我,完成這一次的興替!”男人無神的臉,也能展顏歡笑出溫柔。
“對動手吧,你就是甲。我完美的下一代傑作!”老人最後的言語暗示下,少女的瞳孔終於徹底地空洞了。十指包覆的匕首整隻陷沒下去,少女從中扯出絲連血肉的手指,放到嘴邊輕輕地舔舐。
“我就是,甲?”
“嗯對,我親愛的甲。”老人緩步到目光空洞的少女身前,湊近她慘色夾帶血汙的額間,用近乎瘋狂的聲音獻上完全亢奮的親吻。思維停滯的少女,卻能感覺到額頭上被植入烙印般的刺辣。
“喂——你怎麼了?”少女滿頭大汗地從夢中醒來,少年臉上有罕見的焦急。
“乙”少女輕聲喚著,緊了緊手中金屬的十字,像是在確定死亡般地絕望起來。
“你怎麼了?”少年在那個瞬間似乎忘了麵前的隻是一件工具,小心翼翼地凝視著布紋褶皺裏易碎的女孩,“噩夢嗎?能和說說嗎?”
“乙,你離開這裏吧。”少女蜷縮起身體,把臉埋到雙膝之下,說著少年聽不懂的言語,“以你現在的能力,離開這裏不成問題。”
“你在說什麼?”少年愣愣出聲,不明所以。臉上有了悲傷的少女,似乎突然變得陌生了,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明明是你告訴我,我隻能在這裏的啊。”
“很想聽我的夢嗎?”少女臉上洋溢著悲傷,說話好像沒頭沒尾。
少年點點頭,緊緊抓住了少女的手,卻發現小手裏似乎握著什麼,低頭才發現自己銀色的十字架已經裸露出了黃銅的內部,甚至邊角上還有綠色的鏽跡。
“我們被稱作‘特工’的八個人,相鄰兩個代號之間有上下輩的關係,就像我曾經是你的教練。而作為‘特殊的工具’,有著‘特殊’和‘工具’兩方麵的義務。‘特殊’就是要足夠鋒利,‘工具’就是不能違反主人的指令。保證這兩點,需要一定時間內進行一次興替,主人把這個儀式稱作‘進化’。也就是下輩必定會超過上輩,並且將之擊殺,以保證‘特殊工具’永遠是‘特殊工具’。換句話說,我能得到‘甲’這個的名字,就表示我殺掉了上一代的‘甲’。”少女忽地抬起瞳光流動的眸子,緊緊地抱住了少年顫抖的脖頸,“對不起,明明知道你是離我最近的同類還一直不理你;對不起,比起孤獨我更害怕死亡;對不起,要讓你離開……但是所有的理由,你一定都要明白。”
少年的意識漸漸下沉,眼瞼像門扉一樣闔上,隻有少女發絲的清香還留在鼻端。
楓葉鋪滿了校園的天空,秋風戲謔著幹燥的涼爽。少年和中年互相摟著肩,和情侶們一起走在夕陽和紅葉的舞蹈下。周圍一對一對的人卻沒有絲毫的違和感,因為少年的眉目實在過於清秀,被認成小姐是家常便飯;因為中年的眉目實在過於粗重,被當做老板已經見怪不怪。
“拉著你出來閑逛就是有麵子。”從中年嘴裏出來的卻是少年的腔調,“上次回宿舍,一幫人對著我說恭喜了。他們還邪笑呢,我直接大笑啊。”
少年的臉立時黑下來,抬眼橫眉薄唇撅起:“真是錯誤!我找蚩尤線去了。”說著轉身就走。
“喂龍傀,別走啊——有了妹子就不要兄弟的!”中年轉過身怪叫,生怕邊上的人聽不見。
“什麼亂七八糟。人家有男友的。”果然奏效,少年飛躍過來勒住他的脖子,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蚩尤線比我們大一屆……而且我純粹隻是敬仰跳級的學姐而已。”
“喏,你不也承認她跳級嗎?她年齡比我們小是事實嘛。所以說,你依舊是有了……”少年猛地把他的頭按下去,中年差點咬到舌頭。
“有你個頭啊——所以說才更要敬仰。你再說,被人聽見了,她男友找她麻煩,我找你麻煩!”少年把感歎句說成陳述句,明顯的底氣不足。
中年揉揉後腦勺才重新挺直腰板,看著他慌不擇路逃跑的樣子,小聲地在嘴裏強調:“我看是‘敬養’吧。都快把人家供成神了。”
“那個同學。”龍傀被一個認識的學長叫住,認識的意思是龍傀認識學長、學長不認識龍傀。紅撲撲地抬起臉顯得尤為尷尬,龍傀眼睛裏是出於愛屋及烏的恭敬,“能夠把這條項鏈和這封信,還給蚩尤線嗎?我看你經常來找她,你們應該很熟吧。”學長旁邊依偎著的女生他不認識,但是這情況他認識。
“可以的話盡量婉轉一點,呃……”學長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恰當的措辭,“她似乎還不了解我們這邊的情況。你和她熟也應該知道,她屬於不拘小節的那種,女俠形象吧。”學長說完連自己都不自覺地笑了一下,和紅楓林的背景一樣溫柔。
“切——有什麼好婉轉的,還讓她重新來追你嗎?”龍傀一頭子火不知從哪來的,剛剛積蓄在臉上的溫度陡然火山爆發,“再女俠的形象,也不會為情敵兩肋插刀。這麼靦腆溫柔,連拒絕都不自己說,是想留個備用的還是什麼情況。啊——抱歉,說多了。我當然會還給她的,因為……”轉身甩下僵直在原地的兩人,卻故意瀟灑地一回頭,“我喜歡她啊。”
然後龍傀像所有反派角色一樣陰笑離去,卻在視線盡頭看見含淚低頭的蚩尤線。
“又被你找到了。”蚩尤線縮在紅楓葉遮蓋的橋墩下麵,龍傀撓著頭哈哈傻笑,遞出剛剛到手的項鏈,是金屬的十字架。
“給你了。”眼前的少女低著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叫。龍傀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麼情況,愣愣地看著手心裏的十字架。
“不要,還來!”蚩尤線頂著一個碩大的番茄,站起來伸手去搶那個十字架,結果被龍傀條件反射躲開,直接撲向河麵。
嘩啦——
“你還真是……”龍傀不知道怎麼說,看著剛剛被自己拉上來的落湯雞,“你到底是怎麼跳級上去的啊?”
蚩尤線一撅嘴撇過頭去不說話,卻還在不住地咳水。龍傀如臨大敵一樣地衝過去拍背,卻被她一聲半死不活的“輕點”嚇得不敢動。
“對不起,對不起。”
蚩尤線一把抓過他剛剛脫下的外套,不禁噗嗤笑出來:“你哪裏對不起了?十字架是我讓你偷偷送過去的,剛剛也是我自己撲進水裏的。難不成你還覺得……”說到這裏連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說了。
“當然是我掉進去比較好,至少不用脫衣服給你這個麻煩的工序。”龍傀條件反射地出口,出口就後悔了。
“以何,你這個烏鴉嘴。”龍傀一字一頓,言辭悲愴,淒聲寒骨。
幾米開外的單身教授折身離開,留下滿滿一背影的殺氣。蚩尤線還在整理著剛剛編的花繩懵懵懂懂,君以何終於反應過來仰天長嘯滿嘴哀鳴。
“我看我們今年的學分算是完了!誒蚩尤線,你能留兩級和我們一起畢業嗎?”君以何想到了補救措施。
“想都別想。”
“龍傀,你的愛情怎麼這麼脆弱啊!”
“你亂講些什麼!我會在附近找工作的!”
【為什麼以什麼而存在於什麼】
車輪和路麵摩擦的聲音撕扯著耳膜,中年轉過頭來朝少年笑:“喲,終於醒了啊。”
“嗯,醒了,各種意義上的。又麻煩你了,以何。”少年從後座上爬起來,掀開旁邊的工具箱,挑出兩把自己需要的武器開始調整。
“我說龍傀,你到底是為什麼來克裏聯邦啊?要不是我把你從貨輪上背下來,你就被蚩尤線打包送回本土了。”中年洋溢著少年的腔調,依舊沒心沒肺地笑。
“所以才說‘麻煩你’啊。”少年把調試好的自動手槍隱藏在夾克內側,斜挎過微衝,裝備好彈夾,“怎麼樣?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的調查有進展了嗎?”車窗外是幽深的夜色,和少年的聲音一樣。
“算是有進展吧。出產‘特工’的組織,對外名稱是‘國際協調局’。除了拐走資質不錯的少男少女,並且予之‘人工創生’的精神暗示,他們倒是沒幹什麼太壞的事情。”中年靠在駕駛座上咂嘴,紅燈跳成綠燈,他又一腳油門踩下去。
“就我這段時間的所見所聞,你還敢說他們……”挑選好折刀,放進腰部的皮夾,少年語言一窒。
“殺幾個有錢、有權的人就叫壞事?‘國際協調局’一定程度上抑製了克裏聯邦的地下組織,甚至避免了好幾次一觸即發的世界戰爭。你也是知道的,有些人的存在,就有這樣的關鍵性。”中年說得平平淡淡。
“那他們就該被我們殺掉嗎?我們就該為殺掉他們而痛苦嗎?沒經曆過的人別講那麼輕鬆!”斜背上沃爾塔突擊步槍,少年的聲音出乎自己意料。
“工具也分很多種,而你們是最特殊的一種,因為最鋒利、最強韌。”中年歎了口氣,看了眼視線盡頭陰暗的大廈,“算了,快到了,說正題。締造者施加的精神暗示,封存了你們的記憶,並且讓你們不能違抗他的命令。但是更強的自我暗示可以解除原來的精神暗示。蚩尤線既然把你送出來,而且拿走了你的十字架,說明她的精神暗示已經被解除了。”
“可她為什麼還要……”少年看著越來越近的大廈,誠心地祈禱著。
“才六個月,你就已經快要瘋了,她的罪債可比你多整整兩年啊。”中年一腳踩下刹車,停在被閃電鑲了邊的大廈麵前,“我估計她是要殺了締造者,然後自殺謝罪吧。”
轟隆——
雷聲裏的少年沒有把話聽完,推開車門跨進大廈,拋棄了電梯一口氣衝到十一層,越過無數保鏢早已冰冷的屍體,踢開1104室的大門。
——我終於想起來了,我不要、不想、不能死的原因,是我一定要找到你啊。
【結果】
狹小的公寓,昏暗的頂燈,半夜的涼初透。男人在白板上畫著自動手槍的結構草圖,女人打著哈欠一仰頭灌下半瓶咖啡,小孩捧著張團臉聽得專心致誌。
“嵬嵬,爸爸媽媽要出去工作了,剩下的回來再教你吧。記住不許出門哦。”溫和地揉著小孩的腦袋,女人臉上還殘留著慘色的白。
小孩仰起圓滾滾的臉,朝著媽媽臉上親了一口,擺出嚴肅的樣子說道:“甲,要好好和乙配合哦。”
看見妻子的白眼,男人訕訕地笑,瞪著小孩腹誹:“你這小子居然賣我。”
“走了。”被妻子拉著出了門,男人看著手心裏已經完全變成銅綠色的十字架,卻聽見身邊人兒的歎息,“主人雖然死了,但是人類的興替,還在繼續……”
“不,興替已經結束了。”男人看向早已闔起的房門,“嵬嵬就是最後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