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進入實戰,選一把你用得順手的刀具。”少女的聲音和工廠裏鏽蝕的空氣一樣,有著極其冰冷的滲透力,讓少年渾身上下微微地發顫。
“怎麼這麼快?”少年像隻受傷的小動物一樣往後縮,盡量離擺滿刀具的紅鏽鐵桌遠一點。是的,此時此刻和那個逃離未果的夜晚、等待她回來的早晨之間,僅僅隻隔著一輪晝夜的距離。
“基本技術你已經掌握了,已經可以開始實戰練習了。”聲音一如既往的平淡無波,少女像是看出了他的不放心,挑出一把匕首來說明:“這裏的刀都沒有開鋒,而且刀刃部分被膠皮裹住了。”說完就把匕首順勢丟給他,自己拿起一把短小的手術刀。
少年立刻就看明白了——少女有意讓著自己。因為本來就不適於對抗的手術刀,在對抗中唯一的優勢就是鋒利。而現在,少女手中微乎其微的優勢也被膠皮封住了。
“開始了。”柔軟的聲音還沒完全進入意識,少女就已經攻過來了。手術刀的金屬刀柄在白日下絢爛著雪亮的光,劃破空氣的簡短呼嘯在耳邊,少年光是躲閃和格擋並用就已經忙不過來了,更別說騰出手攻擊。而且,能夠保證這種狀態,還是因為少女選擇了刀柄有反光的短小武器——強弱適中的反光能夠刺激視覺神經,讓自己更迅速地作出反應;武器短小能夠減輕心理壓力,讓自己更容易格擋和回避。
可是即便這樣,少年也沒能堅持超過一分鍾。因為少女的動作實在太快,呼吸之間的攻擊次數甚至不是數量能夠形容的。對應她攻擊的速度,少年也要有相應防守的速度。體能差異在這一刻就明顯地拉開了——幾十秒後,少年的視野就已經飄上了一層雪花,而少女卻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變。
啪——
少年終於精疲力竭地軟倒了下去,意識已經因為大腦供氧不足而有些模糊,與之對應的是胸口某物斷裂的聲響。上前撿起沙土裏的某物,少女眉頭微皺,才發現那是少年胸口上一直掛著的金屬十字架,而剛剛自己的挑擊弄斷了掛鏈。
“我不要死,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抬起頭來的少女,看見低聲嗚咽著爬起來的少年,他的瞳孔裏沸騰著生物本能的求生欲望,凶悍的神色宛如原始森林深處的野獸,不思考過去也不擔心未來,隻為現在活著的狀態而撲殺獵物。
被冠名“甲”的少女有一瞬間恍惚了,然而就在那個瞬間少年已經卸下了她手上的武器,重重地把她撲倒在地,膝蓋和手肘壓製住她的四肢,雙手扼住她的咽喉。
竟然輕鬆地笑了,少女閉上眼睛,等待著脖頸上冰涼修長的十指傳來結束痛苦的力道。
嗚嗚嗚——
可是並沒有如少女所願地結束,閉上眼睛的她還能感覺到天在哭泣,睜開眼睛才發現是他在下雨。
“不要死,不想死,不能死……”少年的身體像攤爛泥一樣從少女身上滾開,抱著頭在沙土地上翻滾,“這種,想法,對誰都是一樣的啊——”聲音幹澀沙啞得沒了聲音。
少女緊緊握住手心裏冰涼的金屬十字,走過去挽起少年的發絲,輕輕地說:“做得很好。”
呼呼——
風盤旋在血色鋼架的頂上,可以看見鏽蝕的工廠被文明的燈火包圍,就像大海包圍著孤零零的島嶼。
“對不起。”少年一個勁地呢喃著,臉上鋒利的輪廓似乎突然圓潤了,眼睛裏閃爍的淚光一下子小了好幾歲。
“乙,你知道十字架標記著什麼嗎?”少女看著手心裏的金屬十字,沒有要安慰他的意思。然而她一向無神的瞳孔裏的溫柔,就是他最大的救贖。
“什麼?”
“逝去和新生……”少女目光呆滯地回答著,卻突然看向少年,微笑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有這種感覺。”
少年的全部生命活動瞬間僵住了,隻能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張迄今為止沒有任何表情的笑臉。
【你們是進化的縮影】
日複一日變得不再重要,白天黑夜已經沒有區別,少年隻是為了讓活著變得麻木而活著,為了不徹底的死亡而睡眠。
從那天差點殺掉少女開始,少年就對“特工”的職務沒有一絲猶豫。出手、簡短、狠絕,不管在什麼樣的背景基調下,他都能條件反射地不帶任何情緒地完成。少年在少女身邊扮演的角色,從助手到助攻,從搭檔到前鋒,一係列過程隻經曆了他錯覺為幾年的幾個月而已。
原因隻有一個,他把所有的情緒,都交給她來保管。
而她看他的眼神卻變得越來越小心,最初悲憫和溫柔仿佛從來沒有過,取而代之的是不易察覺卻總也逃不過他眼睛的警惕。
甲在警惕什麼?乙總是這麼想。
另一輛漆黑的長轎車停在舊工廠門口,車廂裏走出來的老人看著甲和乙消失的方向。幹裂的嘴唇和稀疏的牙齒之間,咀嚼著癡狂的亢奮:“多麼不可思議啊——他居然有如此自然的本能、作為人類之一進化至今都還完整保留的野性。這種極度的‘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存的向往’,是生物與生俱來的東西啊——除了‘神性’還有別的什麼詞彙可以命名祂嗎?”
老人腦海裏回放著山莊草場上的景色,少年徒手獵殺持槍女郎的每一幀。他的瞳孔上倒映著她每一次的思考,包括開槍的時機和瞄準的位置,眼中沸騰著光芒卻不乏冷靜。
“兼備了人類進化之前的野性,以及人類進化之後的冷靜,思考和反射的完美融合——乙啊,快點殺了甲,完成新一輪的興替吧!”
接送甲乙的黑衣男人還沒來得及離開,被蒼老而瘋狂的聲音嚇得一腳踩下了油門,揚塵而去卻更像狼狽逃竄。
【我們本來就是朋友】
啪啪啪——
少年一個人在舊工廠的陰影下做著射擊訓練,槍支翻轉在手裏就像身體的一部分。少女並沒有在旁邊,或者說並沒在這個紅鏽如血的城堡裏。他能做她助手的時候,教練和學徒的關係就已經解除了。
甲乙並不一定要配合出動,有的時候他單獨出去,有的時候她單獨回來。畢竟他們隻是組織的特殊工具,用或不用什麼時候用怎麼用,都不是他們所能決定的。當然“特工”的用途不僅僅是殺人,但絕大多數時候他們屬於凶器。
嘩啦——
工廠大門的鐵鏈發出了刺耳的聲響,少年謹慎地收起槍支,翻翻手腕看了看表。這個時間的確是會有人送飯過來,但是每一次送飯的人都不會進入工廠,隻是聯係他到大門外去拿。少年警惕地把手槍藏在襯衫內側,在大門邊的遮蔽物後麵停住了無聲的腳步,視線越過緩緩打開的鐵欄杆,看見的卻是一個衣著普通的披薩外賣員。
“那個,請問有人嗎?”外賣員明顯不是這個國家的人,說話方式倒像東亞大陸那邊的。
“哦,真不好意思,叫您送到這種地方來。”少年擺出符合年齡的微笑,像個普通學生一樣迎上去,右手卻始終沒離開隱藏手槍的位置。
一般情況下是黑衣男人來送午餐,這時候出現在這裏的這個人,有什麼意圖?
少年像隻嗅覺靈敏的獵狗一樣警惕著,卻發現對方眼睛裏根本沒有他們這個世界的殘忍。外賣員隻是一個普通的外賣員,僅此而已。
拿了錢正轉身要走的中年人發現少年還呆滯在原地,嘻嘻笑著看過來:“怎麼了?愁眉苦臉的。”
少年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些什麼,隻感覺到期望落空之後的羨慕。於是他說了連自己都想不到的話:“能陪我聊聊嗎?”
“啊哈——現在的年輕人還真是心事多。罷了罷了,記著你這張怨婦的臉,我也沒辦法回去安心工作。下午的披薩不送了,陪你聊聊吧。”中年人說著就掏出了手機,告訴聽筒那頭的人下午請假。
“那麼,就在這裏聊嗎?”
少年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經出了問題,或者整個腦子就徹底壞掉了——他居然邀請中年人到舊工廠中心的倉庫乘涼,並且像倒苦水一樣地開始傾訴。
“你說你感覺自己像工具?活得毫無實感?甚至感覺不到時間在流?”中年人顯然沒在意少年小心事,反而眼裏閃爍著某種向往,“感覺不到時間在流,本身就是你活得極其實在的證明。你看啊,那些每天都數著日子過的人,對時間流動的感覺足夠深刻了吧。可是你覺得,他們活得就有實感嗎?”
“也許的確,在你這個年齡是沒多少選擇,或者說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選擇,但是沒有選擇並不代表不能努力。無論是在什麼樣的道路上,隻要你願意傾盡全力去奔跑,就總有一天會到達自己想要到達的地方。”中年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在笑自己,但卻不是嘲笑,“所謂理想和夢想,是隻有願意這麼相信的人,才會有的東西。”
少年呆呆地愣住了,麻木的身體前所未有地受到了震撼,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叫住正要離開的中年人:“你叫什麼名字?可以……可以交個朋友嗎?”
“君以何。”中年人側過臉來笑,“我們本來就是朋友啊,從你和我說第一句話的時候。”
【夢想就是夢裏想想】
“你們兩個!到底有沒有在聽啊!”君以何擠到麵前親密的情侶之間,把臉放在對方兩雙手編織的花繩上。那雖然是張顯老的中年麵孔,但上麵其實還是少年的年紀。
“你在幹什麼啊——大叔。”情侶之中的男方無奈騰不出手,隻好用臉把他的臉擠開。
“你再說一遍誰是大叔!”仿佛被觸到了敏感帶,君以何嗖地攢開,大咧咧嚷嚷:“龍傀,別以為你長得像個女人就可以隨便打擊男人的尊嚴!”
“啊,好痛。”情侶之中的女方揉揉被撞到的額頭,剛才因為倆基友麵對麵的時候有一邊突然撤離,導致另一邊的臉直接向她飛過來。
“啊,蚩尤線,對不起哦。”君以何頓時沒了威嚴,賠笑向嫂子道歉,“不過你們那麼強的‘固有結界’也不好啊。還好,來叫你們的是我,要是那個光棍大半輩子的教授來……咳咳,以下情節太過血腥不宜想象。”
君以何耍寶的樣子,消融在午後校園的蟬鳴聲裏。龍傀放眼望去,看見綠色的足球場和紅色的塑膠跑道,以及遠處黑著一張臉的單身教授——他臉上女孩子般清秀的笑容立刻猙獰了。
“起來了,有任務。”簡短有力的音節把自己叫醒,少年還迷醉在那個夢裏,眼前是麵無表情的蚩尤線,而自己的名字叫做“龍傀”。
“怎麼了?”
紅鏽舊工廠背景下的少女還是一如既往的慘白。她曾經的微笑對應到這張麵無表情的臉上,簡直就像上輩子看到的風景。少年苦笑著搖了搖頭,把對蚩尤線的想象丟朝半邊。
“沒什麼。”
——她怎麼可能會有編花繩的時候。
少年套上衣褲、背好裝備,越來越對自己的想象感到無力。偶遇一個陌生人進化而來的朋友,於是就拿他和資料中的基友產生了對應;天天和少女模樣的工具生活在一起,於是就給她穿上了情侶的外套。
——基友和情侶什麼的,都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東西吧。
少年重重地關上毛坯房的鐵門,震下來無數瘡疤般的鐵鏽。
【透明的皮膚和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