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益千在南方溫暖而潮濕的古老小鎮N,我像一棵茁壯的樹瘋狂生長在陽光雨雪的四季。在最生機勃勃的歲月,我痛失我最蒼老的親人,那個親人在閉目辭世之前曾絕望而力竭地呼喊過我的小名,我因為不知如何應對一個生命走向死亡時最後的呼喊而顯得張皇失措。在那個凝合傷感和不安的血色黃昏,我跑出了親人的房間落荒而逃。於是我留下永久的遺憾:我失去了回應那個呼聲的機會並將永遠失去。
1999年的夏天我熱衷於在N中了無人跡的操場上追球。我的母校N中引以為豪的是擁有L市最好的足球草坪。我對足球最初的熱情完全來自那塊草坪的一手培養。那段時間我像中午的烈日有用不完的力量和過剩的精力需要散發。於是我踩著紅色運動鞋奔跑在空曠的足球場無所顧忌。汗流浹背後的虛脫感覺使人難以忍受,但我一如既往沒有停息,我需要用瘋狂地消耗體力來忘記綿長的悲傷和痛苦。
我的奶奶曆經滄桑必須用死亡來安息她衰敗幹枯的身體。在她去世前幾年,她就準確預知很多個日子後的那個血色黃昏,因此她開始想像一個溫暖而踏實的歸宿一口上好棺木。她的兩個兒子曾經不厭其煩地勸說他們的母親,用棺木來埋葬無論如何不合時宜,但母親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固執己見地最終征服了兩個兒子。於是在一個清朗的早晨,一個木匠風塵仆仆把木材的清香、刨刀與木材尖利的摩擦聲帶進了我的家。
在我的奶奶為那些木匠做飯的日子裏她顯得輕鬆且樂此不疲,她開始有閑情在傍晚安詳的空氣裏,坐在門前的柿子樹下,搖著滿是補丁蒼老如她般的蘆葦扇平靜而慈祥地敘述一個個老掉牙的故事,首先是關於棺木的故事。故事從很久很久之前她未曾謀麵的祖母去世開始,綿延幾十年光陰,但結局興味索然,或者說根本不成結局。也有可能沉痼的歲月灰塵流失了我奶奶對這個故事的記憶,使其支離破碎不成一體。因此奶奶無數次重複的故事陳舊乏味。她卻津津樂道,孜孜不倦地娓娓道來一遍一遍。
在奶奶敘述的所有故事中,惟一不讓孫子百無聊賴的是她排在第三說的孫子出生的故事。奶奶說完棺木後開始第二個故事之前,要喝一杯茶,認真地搖幾下扇休息上幾分鍾。這時孫子的想像已經翩然遠離,飛到早已耳熟能詳的出生的故事上去了。那個故事發生在十幾年前蕭瑟荒涼的農村。茅草房被雨水衝刷浸濕的生滿青苔的泥牆,寒冷而僵硬的南方凍土,紛飛大雪中無處可覓的綠色麥田。這些帶給孫子不可名狀的驚異感覺。至懂事之年,所有關於這個故事的片斷與細節經年醞釀,在孫子腦海之中終於串成一線呈現清晰可見的脈絡。這就是後來被他稱作的1984年的逃亡。
在我出生之前,我的父母與我的姐姐組成了不幸福的三口之家。不幸福緣由我父母對兒子非比尋常的渴望。那個年代的蘇南農村計劃生育隻生一胎已如火如荼遍地開花,但政策的強硬並沒有擊退我父母重男輕女的狂熱心情。他們開始密謀用一場逃亡把我帶到人間。1984年我的父母正值盛年年富力強,我仿佛窺見他們濃黑烏亮的頭發,健壯而結實的身體,在微弱的燈光下商榷逃亡計劃的具體實施事宜。
於是在一個寒風凜冽的漆黑夜晚,我的父親用一隻籮筐裝上我的姐姐,另一隻籮筐裝上我家很少的值錢物品,用繩子在扁擔上打成死結後,如飛般疾步在通向我外婆家的防洪大堤上。多年後我的父親日漸衰老,再也無法像1984年那樣挑著擔子奔跑。歲月流逝使他無比傷感,不斷進入對引以為豪的往事的追憶。他挑擔的本領最初練就在1967年他十七歲那年的夏天。他跟著二十歲的哥哥於百裏之外的竹山砍下一捆捆青翠欲滴的竹子,然後從清晨落滿破碎陽光的竹林出發,向著遠方的家奔跑不止。到汗流浹背烈日逼人的正午才第一次停下腳步,用途經村莊冰涼的井水無所顧忌地衝洗自己的身體。一時的快感帶來的後患潛伏於他們身體深處如影隨形終身,並且隨著年齡漸長越發顯現。兄弟二人中年之後都不同程度關節疼痛難忍。但在1984年我父親依然健康強壯一如他的少年時代。
從我姐姐在飛馳的擔子中安然入睡可想而知我父親對擔子平衡掌握得遊刃有餘。但濃烈的夜色帶給我父親發揮技術很大的不便和阻礙,終於因無法顧及腳下,我父親與擔子一起掉進橫著大堤新挖就的大水溝之中。我父親措手不及摔倒在深達三米的水溝間來不及掙紮反抗。他終究不愧為頂梁柱的男子汗角色,很快反應,從泥水中一躍而起,沒有擦一下滿頭滿臉的泥水就開始在冰冷的黑暗中摸索失落的擔子。我的可愛的姐姐對這場不期而遇的變故渾然不覺依舊酣睡不止。這使我的父親無形中受到莫大的安慰。接著他一隻手舉著扁擔的中間部位,一隻手扣進堅硬而潮濕的泥土,從水溝的側麵爬上了奔跑的大堤,又繼續疾步如飛。我的外婆對我父親在深夜的到來茫然不解,當她看到轉移到她家的我的姐姐以及我家的值錢家當時,一切心知肚明。
送走姐姐隻是1984年逃亡的序幕,後來的情節才是逃亡的真正故事,但從奶奶的口中你無法感受到這種跌宕起伏,奶奶慢條斯理的敘述顯得蒼老而又疲憊,她所以為有著驚險故事情節的是正在訴說的日本鬼子的追殺。那次追殺被奶奶經年累月地重複,已經不能勾起孫子的興趣,但按照奶奶雷打不動的思維,說完追殺後才輪到1984年逃亡的故事。所以在孫子耳畔述說的第二個故事的總是小日本的追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