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中畢業後沒有再讀,正好有戶人家想找個看小孩的保姆,她便去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她自己沒花一分錢,卻給我買了一條珍珠項鏈,還有一大堆的書。我翻著那些書,如一個孩子突然麵對一堆誘人的糖果。她看著欣喜若狂的我,對我信誓旦旦:“姐,將來我掙了錢,就為你開個大大的書店,你想看什麼書就看什麼書。”我笑,想起她小時候給我壘的房子,似乎一直以來,她的夢想都是為我而生。她18歲那年,為了讓我走出家裏封閉的環境,她和我一起,在城裏開了一個洗衣店。我其實隻是幫她開票收錢,所有的工作都要她一個人做。三九嚴寒,滴水成冰,她稚嫩的手泡在冰冷的水裏,反複搓洗那些床單被罩,手指凍得通紅。日複一日,她細嫩的手很快變得粗糙,關節粗大。她還不到20歲,她的手,卻滿是中年婦女的風霜和滄桑。生活又累又清苦,還要照顧我,她卻從未抱怨過。
我們最奢侈的享受是到旁邊的小吃店買兩塊錢的牛筋麵,兩個人一起吃,每次她都吃的很香,笑得很開心。店前的馬路重修之後,門前多了幾個高高的台階。每天早晨,她把我背下去,陪我鍛練完了,再背我上來。我伏在她瘦瘦的背上,摟著她的脖子,聽她故做輕鬆的談笑,心裏很酸。她的脊背過早地承受了不該承受的重量。25歲那年,我談了男朋友。是個才華橫溢的才子,他可以與我談一個通宵的蘇軾王小波村上春樹,會做5種不同口味的紅燒魚。有時候他會在店裏陪我聽各種各樣的音樂,或者下五子棋,鍾表在牆上滴滴答答地走,我以為這便一輩子的長長久久。那次她推我去圖書館,回來時我忽然心血來潮,去他的單位看他。他看著突然出現的我,一臉的驚惶失措。旁邊的同事問他:“這兩位美女是誰啊?介紹介紹。”他避開我直視的目光,臉轉向一旁,回答說:“是我表妹。
”她當場就翻了臉,抓起桌子的茶杯“啪”地摔在地上,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你究竟是不是個男人?真虛偽。”然後她回頭,用手擦擦我臉上的淚,說:“姐,我們回家。”那天晚上她帶我去喝酒,第一次喝酒的她,不由分說自己咕咕咚咚灌了兩大杯,然後她就哭了,她抓住我的手,哽咽著說:“姐,我不準別人欺負你瞧不起你,以後我會保護你……”我的手撫過她黑亮的長發,心裏又酸又軟。我知道,這場戀情她受的傷害其實比我更深。這並不隻是我一個人的戀愛,她一直跟在我的身後,仿佛也談了一場非常累的戀愛。她那麼小心翼翼,怕我受傷害,怕我遇人不淑,又怕我不快樂。她不疲倦地跟在我身後,隨時準備用稚嫩的肩幫我承擔一切。她談了男朋友,因為對方家裏條件不好,父母和我都不同意。她卻鐵了心,不肯妥協。後來她對我說,她答應他的求婚,是因為他說,你一個人太累,讓我和你一起照顧姐吧。那一刻,倔強能幹的她,突然哭得滿臉是淚。我的心像被海水浸透的沙灘,軟得提不起來。
我抱著她不停抖動的肩膀,忽然發現,她原來有那麼多的委屈,她稚嫩單薄的肩膀,承擔了太多的責任。一直一直,她都在為我活著,我的快樂也是她的快樂,我的憂傷也是她的憂傷。她的確太累了。我幫她說服了父母,是的,這麼多年一直是她在細致地照顧我,如今終於有人來照顧她了。她出嫁前,我把攢了半年的稿費給她做了嫁妝。那時候我剛剛開始發一些零碎的文字,攢了半年也隻有500塊錢。她不肯要,母親說,拿著吧,算是你姐對你這些年的補償。說是補償,其實我們都知道,她所做的,我這輩子都無法補償。轉眼就到了妹妹出嫁的日子,她走後,我躲在我們倆的房間裏,看著她空蕩蕩的床,她喝剩的半杯水,她為我買的書,她用過的護手霜,那種即將失去她的感覺,伴著撕心裂肺的疼痛,把我的五髒六腑統統攪遍,熱淚在臉上肆意流淌……她做了我24年的妹妹,24年裏,我從來沒有把她當妹妹來寵愛,而她,卻用她小小的溫柔心,溫暖嗬護著大她5歲的我。這世上,再沒有一種陪伴,比她更溫暖,更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