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年前,那個桃花初綻的春天,她初降人世。我聽著她響亮清脆的啼哭聲,忍不住趁母親出去的間隙,掀開厚厚的門簾,偷偷溜進去看她。她躺在紅色的繈褓中,突然就不哭了,瞪著黑亮的眼睛看我,然後嘴角微動,一個笑,如初綻的桃花,開在她嬌嫩的臉上。她小我5歲,潑辣,伶俐,大人們都喜歡她,我卻總覺得她煩,母親讓我帶她出去玩,我總是想方設法地擺脫她。一出街角,轉個彎就把她拋在後麵。她找不著我,嗚嗚地哭。我在外麵瘋夠了,忐忑不安地回來,準備迎接母親劈頭蓋臉的痛斥。卻發現她仍在街角的沙堆上,一個人堆房子玩。看到我,她歡喜地扯著我的衣角去看她的房子,她指著壘著最好的一間房子給我看,得意地說:“姐,這是你的房間,諾,這是書桌,這是琴……”我讀四年級的時候,教我們語文課的女老師要結婚。同學們都送了禮物,我卻連最廉價的賀卡的都買不起。那天晚上,大家都睡下後,她悄悄起來,鑽進我的被窩裏,把一張濕漉漉的鈔票塞進我的手裏。第二天,我用那錢給老師買了賀卡。
回家後卻發現她在屋子中間跪著,父親拿著一根木棒,氣得喘不過氣來:“不爭氣的東西,這麼小就偷家裏的錢,長大還怎麼了得?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說,那錢你弄哪兒去了?”我擔心地看著她,生怕她說出我這個罪魁禍首。她卻始終低著頭,一句話都不說。父親的木棒終於落在她的身上,她咬著嘴唇,沒掉一滴淚。等母親把父親拉開,我衝過去抱住她,才發現她的嘴唇咬出了血。我的心突然很疼,淚落了下來。她卻狡黠地衝我眨眨眼睛,那意思是說:姐,我沒當叛徒。我讀高中的時候,她已經長成一個很漂亮的丫頭。我在縣城讀書,一周回來一次。中巴車隻通到鎮上,從鎮上到村裏,還有十幾裏的路程。開始的時候是父親去接我,後來,她學會了騎自行車,接我的任務便交給了她。每個周末,她會騎著自行車,早早在車站等我,然後,我帶她一起回家。到了周日,她送我到車站,看著我上車,再自己騎車回家。有一次我回家,很熱的天,她卻穿著長衣長褲,說是怕曬黑了。直到晚上睡覺的時候,她仍遮遮掩掩不肯脫衣服,我才起了疑,強行掀開她的衣袖,才發現她的胳膊上有一大塊青紫的瘀血,腿上也是。她這才說是上次送我回來時,不小心跌進了路邊的水溝裏。
隔天,我回學校的時候,沒有告訴她。獨自背著包裹走在鄉間小道上,我第一次發現,原來這條路是這麼坎坷而狹窄。我在路邊蹲下來,望著雜草叢生的陡坡,想像著11歲的她,如何連人帶車摔下溝去,又如何艱難地爬上來,心,突然很疼很疼。突然聽見身後有很急的聲音在喊:姐,姐……我轉身,她騎著自行車歪歪扭扭地趕過來。我認真地注視她騎車的樣子,她的個子還不夠高,坐不到車座上,人在自行車前麵的橫梁上跨著,每蹬一下,身體便跟著左偏一下,再右偏一下。到我麵前停下,她連珠炮似的埋怨我:“姐,你咋不叫我呢?那麼遠的路,你要走到啥時候啊?”她漲紅的臉上滿是汗珠,仿佛在責怪我是個不聽話的孩子。17歲那年,我在一次車禍中癱瘓了雙腿。父親帶她到醫院看我,她不肯進來,躲在病房門口抹眼淚,她的心裏,還無法把這個身上插滿管子的人和姐姐聯係在一起。從醫院回來後,我的脾氣變得格外暴躁,聽著音樂,我會突然把收音機摔得粉碎,然後絕望地大哭不止。有一次她帶了同學到家裏來,因為第二天要參加朗誦比賽,她和同學一起練習發音。我在床上躺著,聽她在隔壁房間嗓音清朗地朗誦徐誌摩的《再別康橋》。
在她的同學第三次讀到“輕輕地我走了”時,我終於瘋狂地抓起桌上的暖瓶,劈裏啪啦摔了個粉碎。她慌忙跑進來,瞪著驚恐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著我。我仍不解氣,又拿起一本書,狠狠地朝她的頭上砸去:“讓你走,讓你走……”我拚命地捶打著麻木的雙腿,歇斯底裏地喊:“為什麼偏偏是我?”我絕望地哭倒在床上。她走過來,瘦瘦的胳膊環住我的頭:“姐,如果能換,我願意把我的腿換給你……”她緊緊地摟著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帶同學到家裏來,愛蹦愛跳的她,變得格外安靜,連走路都小心翼翼。她也沒有再出去瘋玩過,每天放了學便早早回家,守在我的床頭寫作業。小小的她,幾乎代替父母承擔了照顧我的全部任務,喂我喝水,給我倒便盆,陪我下跳棋,講笑話給我聽。那年暑假學校要求她們補習英語,她跟我商量:“姐,不如你幫我補吧,又省錢,我還能在家陪你。”我同意了。因為有了這個“學生”,我的孤獨和鬱悶都減了很多。每天忙著教她學語音背單詞,日子竟然過得很快。暑假結束,學校檢查成績,她的英語竟拿了全班第一。這讓她很驕傲,四處跟人炫耀,是我姐教的。我從她驕傲的目光裏,重新看到了自己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