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最深的愛,最疼的心(1 / 2)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叫過她一聲“姐”。母親嫁給父親時,她5歲。她的娘在她兩歲那年,得了白血病,醫治無效,撒手人寰。父親獨自帶了她3年,才遇上母親再婚成家。所以,她是我的大姐。她大我6歲,卻沒有大姐的溫良敦厚。任性,刁蠻,倔強,小小年紀,已經學會處處和母親作對。母親為她洗頭,她嫌水太燙,撒潑耍蠻,說母親成心想燙死她,抬手就打翻了洗臉盆。母親做飯稍微晚了一會兒,她說遲到了,哭著死活不肯上學。她會當著母親和別人的麵,淒淒哀哀地唱:“小白菜呀,地裏黃啊,三兩歲上,沒了娘啊……”弄得母親臉紅一陣白一陣,尷尬無比。她甚至私下用糖果做誘餌,問我她不在的時候母親都說過她什麼壞話。意誌薄弱的我,抵抗不了誘惑,便亂七八糟地編一些壞話給她聽。第二天,那些話被添了油加了醋後,傳進父親的耳朵。自然,又會引起父親母親的一場惡戰。所以,從我記事起,家裏就大吵小鬧硝煙不斷,而引發這些戰爭的導火索,多數都是她。這使漸漸懂事之後的我,對她有一種本能的怨恨。

她對我,也從沒有大姐的樣子,10歲的時候還和我爭玩具,從不肯帶我出去玩兒,如果迫不得已,她總是事先叮囑我,不準叫她姐姐。她有一套漂亮的裙子,我眼巴巴地盼了幾年,等她終於再穿不進去時,她卻一甩手就把裙子給了表妹。我讀三年級的時候,她讀初二。瘦小孱弱的我,是被高年級同學欺負的對象。有一天放學後,隔壁班的林大強在路上攔住我,蠻橫地要搜我的書包。書包裏放著父親新給我買的畫片和水彩筆,我死死護著,他強行來搶,兩個人廝打在一起。她恰好走過來,我求救的目光望向她,她卻隻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便漠然走開了。那天,無比絕望的我拚了死命,在終於保全了我的畫片的同時,我也被打得鼻青臉腫。我提著書包回家,在家門口的拐角處,她突然從黑暗裏閃身出來擋住我,仍然是那種冷漠的眼神,淡淡的口氣說,你不會跟爸媽告狀吧?我倔強地瞥她一眼,昂頭走開。她在身後又說了句:每個人都有兩隻手,打架的時候永遠不要指望別人幫忙。我轉回身,問她:你究竟是不是我姐?她初三沒畢業就沒有再讀,老師親自來家裏請了幾次,她都避而不見。

她給父親的理由是她不喜歡讀書,要出去打工自己養活自己。父親當然不同意,她才16歲,瘦得像根豆芽菜,出去能幹什麼?再說,家裏又不是養不起她。她就鬧,絕食,跑到同學家裏一住幾天不回來。終於有一天,她不聲不響地打點好行李後,自己坐火車投奔鄭州的大姑去了。一星期後父親接到大姑的信,大姑在信裏劈頭蓋臉訓了父親一頓,說,你心腸真硬,讓那麼小的女孩子孤零零一個人醫院去打工,得受多大的罪啊,你欠錢花啊……不用說,她已經在大姑那裏開過訴苦大會了。父親接到信當天就趕到了鄭州。父親在那家私人開的醫院裏看到她時,她正端著病人的便盆往外走。她瘦瘦的身體掩在肥大的白大褂裏,顯得那麼單薄。臉色有些蒼白,還帶著惺忪的睡意,明顯的睡眠不足。父親一把拉住她,不由分說就往外走。她拚命地掙紮,嘴裏喊著,我不回去,我就是喜歡這裏,我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力……父親終沒能把她帶回來,她一直是這樣倔強,隻要她認準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她在鄭州一呆就是4年,4年裏她沒回過一次家,偶爾打個電話,也隻是簡單地問個好。

隻有從大姑的信裏,才能捕捉一點她的消息。她辭了醫院的差事,去飯店做了服務員,她在夜市上賣襪子,她報了一個廚師培訓班,她自己開了一家小飯店……父親托大姑轉給她的錢,她一分不少地退回來,她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冰,以一種固執的姿態,拒絕任何人的靠近,也拒絕任何溫情的融化。我不明白,一個人的心中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怨恨?而父親,母親,或者我,究竟又欠了她什麼?憑心而論,母親不是那種狠心的後娘,她就是嘴碎,凡事愛較個真兒,心還是挺善良的。她其實是很想把大姐當親生女兒來疼的,可是大姐始終以決絕的姿態,拒絕她的靠近。她就這樣淡出了我們的生活,父親似乎也漸漸適應了沒有這個女兒,和母親的關係日益融洽安寧,他們常常一起到學校去看我,一副琴瑟和諧的美滿模樣。我讀高二那年,春節的時候她突然回來了,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三十多歲滿臉落腮胡子的男人。幾年不見,她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豆芽菜般瘦弱的小女孩兒,她穿低腰露臍的牛仔褲,臉上的妝化得花紅柳綠。

回來把行李往客廳一放,就雙腿翹在茶幾上和那個男人看電視,瓜子殼雪梅核吐了一地。那樣子,仿佛並不曾離家4年,隻是長途旅行回來。她回來了,父親便很高興。父親和母親一起,到菜市場和超市買了大堆的食物。父親親自下廚,煎炒煮炸,做出一桌子的好菜。吃飯時,父親再三追問,她才吞吞吐吐地說,她和這個男人做傳銷,不但沒賺到錢,還把這些年的積蓄賠得一幹二淨。在外麵流浪了一個月,彈盡糧絕,不得已才回來的。然後她跟父親宣布,她要跟這個男人結婚。她介紹那個男人:是她店裏的廚師,大她15歲,離過婚,現在沒有正經的職業……父親的臉越來越難看,說,無論你什麼時候回來,這裏永遠是你的家。你沒錢,爸爸養你。但是,你要和這個人結婚,門兒都沒有。她當場就翻了臉,摔了茶杯,跳著和父親吵:你憑什麼管我?我們在一起三年了,他對我好,我們才是親人呢,你明白嗎?父親不明白。在她再次負氣離家之後,父親便常常坐在陽台上發呆,煙越抽越厲害。他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這個女兒離他越來越遠。她這一走,又是4年的時間,音訊渺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