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趟子手或許還是可以的,但一起摘菜除草,一起打水洗臉,一起出門逛街……這樣的事情,恐怕是不行的吧?

,果然是一件麻煩事。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在寧靜如水的月色裏,向著蒼穹仰起了頭,輕輕吐出三個字:“他媽的。”

整個宣城人都為榜眼興奮了起來,三鄰四友,不時便到謝家來坐坐。更讓謝當家高興的是,還沒有一個人會空著手。家裏很快擺滿了東西,人人都知道長信回來就是要的,因此送的東西大多是喜慶之物。青瓏檢視了一遍,道:“好了。有這些東西,足夠了,咱們不用再置辦了。”

算算日子,長信也快回來了。家裏開始張貼喜字,掛燈籠。謝當家從前的弟子們也來幫忙,一時熱鬧非常。阿多算是與景嵐相識,兩人一起搭夥往院子裏所有的門板與門楣上貼喜字。門楣高,需得用梯子。阿多站在梯子上貼,景嵐便替他在下麵看正不正。兩人一起搭夥倒也便宜,很快就貼了大半,阿多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貼過的地方,驀然一呆,“怎麼都歪了?”

“還好啊。”

“好你個頭,青瓏看到會打死我!”

“我打死你做什麼?”才說青瓏,青瓏便來了,左手拎著一隻大茶壺,右手挎著隻竹籃,籃子裏放著碗,正是給這些師兄弟來送茶水的。她一麵倒了兩碗茶,一麵問:“你做了什麼好事?”

“不是我,是他。”阿多立刻指向景嵐。

景嵐正端著碗喝水。正是中午時分,太陽當空高照,他就在這一片白當中,衣服的袖子挽到小臂上,發髻微微散亂,鼻梁挺直,聞言“啊”了一聲,“他說喜字貼歪了。”

青瓏便去看了那喜字一眼,點點頭,“是歪了點,不過,歪就歪吧,趕緊貼完就是了。”說罷,已拎著茶壺走開了。

阿多端著碗,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她說什麼?他說什麼?我們把她的喜字貼歪了,她竟然沒有罵人呃!快點掐我一下,這還是謝青瓏嗎?”

“你自己慢慢掐,我就不奉陪了。”景嵐將喝完水的碗放到他的碗上,伸了個懶腰,“沒勁得很,我去補個覺。”

“喂,偷懶真的要被——”

阿多一句話還沒說完,前院忽然一陣喧嘩,隱約聽到有人高喊:“狀元郎回來了!”

“哇,長信回來了!”阿多拖起景嵐的胳膊,便向前院衝去。二門上瞧見了青瓏,青瓏手上的茶壺拎歪了,壺嘴前傾,茶水淋在青石板上,已經濕了一大片。她靠著門框,喃喃道:“怎麼這麼快?”

“哈哈!”阿多往她肩上一拍,“高興傻了吧?!還不快去?”

“等一下,等一下……”青瓏下意識地扶住門框,好像生怕阿多會拖她出去似的,“我要再等一下……”

“天啦,原來青瓏也會不好意思!”阿多說著,已往前院去,連景嵐也顧不得拖。景嵐轉身便要回後院,上衫的衣擺忽然被青瓏扯住,青瓏睜大了眼睛,道:“我要了!”

“知道,知道。”景嵐提不起精神,低聲道,“知道你等這一天很久了。”

“是啊,我等這一天很久了,我好早好早的時候,就盼著早點嫁出去。”青瓏緊緊抓著他的衣擺,那層淡青色的麵料被她抓變了形,“我明明已經等了這麼久,可是,可是,”她的眉頭皺起來,心頭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堵住,好像快要喘不過氣來,“可是,我、我怎麼,我怎麼……”她咽了一口口水,卻無法說清自己內心這莫名其妙的慌張,到底是為了什麼。而這時,長信已被一群人擁著,從外院走了過來。青瓏嚇了一跳,往景嵐身後一躲。

“……叔父,此事事關重大,還是你我單獨私下詳談吧!”長信的聲音也由遠及近,變得清晰起來。

“我當然知道事關重大,嘛,當然是人生大事啦。”謝當家笑眯眯,“不過呢,這裏不是青瓏的師兄弟,便是家裏的四叔八嬸,都不是外人,有什麼話,直管說嘛。”

長信臉上頗有難色,“這……”

“不用這個那個啦,你放心,我們不會講究什麼虛禮。你是入贅到我家,什麼聘禮都不用,青瓏的嫁妝呢,便是這整個謝家啦。你們兩個都是從小訂下的婚事,就等著行這趟禮。你啊,給我乖乖當新郎官就是啦。”

謝當家的話得到了大家的讚同,眾人連同起哄:“就是就是,你看這喜堂都布置好了,你隻管去換好衣裳,便來拜堂吧!”

長信在眾人的起哄聲中,臉色的難色越發重了,他把眉頭一皺,停下腳步,高聲道:“叔父!”

謝當家回過頭來,“哎呀,我說長信啊——”

長信卻已跪下,“叔父請聽我一言。”

謝當家嚇了一跳,連忙去扶他,“你這是做什麼?還沒到拜高堂的時候呢。”

長信卻不起來,聲音雖低,卻字字清晰,他道:“長信爹娘去得早,自幼都是得叔父照料。叔父一世操勞,供我讀書。今日長信金榜題名,全是叔父成全。”

謝當家拈了拈胡子,他倒也不想自謙啦,試想若沒有他謝家,確實是出不了這個賈狀元的!“這些話說來做什麼,咱們都是一家人,還用客氣?”

“叔父待長信,一直如同己出。長信不孝,想在此叫叔父一聲‘爹爹’,從此往後,叔父便是長信的父親,長信願傾盡所有,供奉叔父,長侍叔父身前。”

“哎呀,狀元郎真是心急……”趙大叔笑,“叫爹的時候還未到呢,等下再叫不遲,老謝的紅包都沒拿出來呢!”

眾人也都笑了,長信麵色不敢,毫無嬉笑之色,俯身重重地在地上一磕頭,“叔父,請認長信做義子吧!”

笑聲頓時止住,謝當家一直拈著胡須的手也一頓,“你說什麼?”

青瓏躲在二門後,遠遠地瞧著這一幕,皺眉問:“他什麼意思?”

“我怎麼知道?”景嵐答,“也許是你們宣城的風俗?入贅之前,先要認作兒子?”

“放屁!”青瓏道,“做了兒子還怎麼做女婿?”

而隔著十來歲的距離,人群之中,長信已深深俯首,“請叔父讓長信做叔父的兒子,青瓏的兄長——”

“啪”!謝當家揮手給了他一記耳光,顫巍巍指著他,“你、你給我再說一遍!”

謝當家行武出身,手勁不弱,長信的嘴角已給搧下一縷血來。長信重新跪下,額頭重重磕在地上,“叔父,長信會待叔父如親父,待青瓏如親妹,如有虛言,天打雷劈!”

“你——”謝當家一口真氣幾乎岔在五腑,眼裏幾乎要噴出火來,“你中了狀元,便不要青瓏了?”他生得五大三粗,素日向來剛強,但說到後一句,聲音卻幾乎哽咽,眼中竟有淚光。青瓏從未見過父親這副模樣,心頭一緊,衝了過去。

長信俯在地上,隻見眼見多了一雙女鞋。他抬起頭,便見青瓏站在他的麵前,一雙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他輕聲道:“青瓏,是我對不起你,請讓我做你的兄長吧,我會好好照顧你們兩個,給你尋個好婆家——”

“不必了!”青瓏高聲道,“你也直管起來!你如今是狀元了,是宣城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這樣趴在地上,像什麼樣子?!”見長信不起,她一把將他拉了起來,“你不想娶我是不是?那也不用跪著!我還正想跟你說,我也不想嫁你!”

“女兒!”謝當家道,“你說什麼傻話?你倆是定下的親事,我們不退婚,看他能怎麼著!便是公主想嫁他,也得給他做小!長信,告訴你——”謝當家的江湖習氣一上來,便要捋起袖子說話。

青瓏的嗓門卻比他還大,喝了一聲:“爹!”

謝當家被她喝得一愣,謝青瓏已向長信道:“你來得正好!這婚也退得好!告訴你,這喜堂不是為你設的,我今日是要沒錯,卻不是和你!”

眾人都怔怔地,長信也是意想不道,怔怔問:“你和誰?”

“和他!”青瓏一把把邊上的景嵐拖到眾人麵前,“這便是今天的新郎官!”

謝當家瞪大了眼睛,正要說話,卻見到女兒凜冽如刀光一般的眼神,驀然心中一凜。他終於明白,當長信跪下來要退婚的那一刻開始,她的女兒便不可能嫁給長信了。他謝家的女兒,又何嚐用得著對人低聲下氣?謝當家豪氣頓生,一拍景嵐的肩膀,道:“不錯,這便是我謝家的女婿!”

這一場變故,直把在場的人都看呆了。

長信漸漸鬆了一口氣,從身上掏出一塊玉佩,道:“那真是恭喜瓏妹。瓏妹,我今天未備得賀禮,這是瓊林宴上,陛下所賜之物,送與瓏妹——”

“謝了,不用。”青瓏的視線輕輕掃過他與他的玉佩,“賈長信,你走吧。不用再提什麼兒子兄長的事。我就當我們謝家養了一條狗,養了這幾年,忽然跑了,跑了便跑了,我也不想去找。”

長信一怔,“瓏妹,眼下正是該我報答你和叔父的時候——”

“你已經報答了。”青瓏看著他,竟然笑了笑,“你報答得很好。”她驀然喊一聲:“阿多!”

“有!”阿多越眾而出。

“把這人給我扔出去!”

“是!”阿多正憋著一肚子氣,上前拎起長信的衣領,就像拎一隻小雞也似,長信一路呼喊,他理也不理,把人扔出門外,然後哐當一聲,關上大門。

“那個……”小小地出聲的,是景嵐,“我說,有沒有人問過我的意見——”

“你有什麼意見?”謝當家與青瓏同時吼過來,氣流把景嵐的衣絲衣襟衝得齊齊向後衝去,“難道我(女兒)配不上你?”

青瓏已經拖著他開始往後院去,他一時跟不上步伐,腳下踉蹌,顫聲問道:“做、做什麼去?”

“換衣裳!”青瓏眼中殺氣騰騰,“拜堂!”

“喂,喂,喂,”景嵐大驚失色,“你不會來真的吧?”

“誰給你來假的?!”青瓏已經把他拖進了房內,開了箱籠,將早已做好的吉服取出來,往他懷裏一扔,“我謝青瓏今日便要出嫁!”

“可是我——”

“你什麼?!”青瓏瞪著他,“你反正打算在這裏住一輩子,我也要在這裏住一輩子,我們兩個,一男一女,不成白不成!”她一麵說,一麵已經脫了家常穿的青布衫子,把景嵐嚇得趕緊背過身去,隻聽得後來衣服窸窣地響以及青瓏一字一字地宣布:“從今以後,你就是我謝青瓏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