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很好。”景嵐看著她,目光深深,“青瓏,你是一個好姑娘。”

青瓏的臉,不可阻擋地紅了,熱氣似這無處不在的陽光,幾乎是“嘭”的一聲,紅暈一直到了耳根。她聽過無數次“青瓏,你是個好哥們”,卻從未有人說過這句話。不,好像是有人說過的,瞿老爺還是趙大爺,還是老爹?但他們的聲音與麵容,都如此模糊,隻有他低聲說這聲話的樣子,深刻到心裏去。謝家鏢局唯一的鏢師謝青瓏緊緊地袖子裏握住了拳頭,好想大喊一聲“那是當然啦”,卻有一種莫名的心悸阻止了她,她隻能迅速轉過身,加快步子往前走,一麵惡聲惡氣地道:“不要吵,瞎說些什麼?!”

景嵐有些愕然地看著她突然臉紅,又突然凶了起來,正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好在青瓏已在橋那頭回過了身,大聲道:“臭小子,還站在那兒做什麼?還不快走?!”

“哎!”他快活地答了一聲,趕緊跑過橋去。

時光等閑易過,天氣一日比一日涼起來。青瓏去布莊扯了幾匹布料,給謝當家和景嵐兩個人做衣裳。老爹的尺寸她是熟知的,景嵐嗎……

“景嵐!”

她在屋子裏衝院子叫,遠遠地傳來“哎”的一聲,人卻不見進來。她出門一看,景嵐正在搭扁豆架子。不久前種下的幾株扁豆秧子開始抽藤了,不分青紅皂白已爬到了梧桐樹上去。長此下去,將來他們隻有爬上樹才摘得到扁豆了。景嵐向隔壁趙大爺取了半天經,今天一早開始搭架子,到此時,已經頗有模樣,隻是要把扁豆藤從樹上拉下來比較費事,又不能弄折了它的嫩芽。青瓏上去搭把手,兩個人好容易讓這幾株扁豆乖乖搭在了架子上,微風拂來,扁豆葉子迎風扶搖,兩個人相視一笑,青瓏這才忽然想起自己找他做什麼,將他拉進屋子,取出尺子。

景嵐一看,便配合地抬高兩臂,還有心思去看那兩塊布料,“我要那淡青色的。”

“啪——”尺子在他頭上敲了一記,“那是我的。”

“你是姑娘家,該穿鮮豔點的。”

“你是說那些花的紅的?算了吧。”青瓏在紙下記下他的肩寬臂長,然後去量他的腰身。尺子是硬木的,雖然有些麻煩,不過男子衣衫都很寬鬆,略比一下便知。她低頭在他胸前,細看尺上的刻數,額前的細細碎發,毛茸茸的,頭發隨隨便便挽著家常髻,隻用了一支扁頭銀簪,一股細細幽幽的香氣,輕輕繚繞在景嵐鼻尖。近在咫尺,雖然他還支著雙臂,但看上去,就像已經擁她入懷。

抱一下她。

這個念頭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自然。他的雙臂慢慢放下,往前,做了個虛抱的手勢,並沒有碰上她——而她也在這時收了尺子,口裏說道:“好了。”

景嵐的手立刻縮了回來,心跳得怦怦響。他在做什麼?

好在青瓏對此一無所覺,嘴裏念著尺寸,一麵記下來,謝當家此時回來,道:“做什麼衣裳?丫頭啊,該把你的嫁衣吉服備一備了。”

“急什麼啊,”青瓏道,“長信要等放完榜才回來呢。”

“嗯,雖然又要拖些日子,不過你也不要太心急啊。你也不想想,這金榜出了京城,還得過州府,才能到縣衙,然後才到咱們家,他在考場外等榜多快啊。”

“爹,我急什麼啊!十九年都等了,還怕再這些時日?”青瓏白了他一眼,把尺子針線收起放好,道,“不過這次呢,管他中不中,都得拉了他拜堂才對。哼哼,要早些把事辦了才是正經。”

謝當家也連連點頭,“沒錯沒錯,你們早些生個外孫給我,那比中什麼功名都強。”

景嵐默默地一旁看著這對父女,腦海中不知道為什麼出現了長信被綁架拜堂的場麵,趕緊搖搖頭,揮去這個念頭。

雖然說是不急,但距離放榜,也不過隻有半個月,算上長信回來的路程,也隻有一個月。謝家準備辦喜事,裏裏外外都先籌備起來了。紅綢紅布紅燈籠種種喜慶物什,桂圓花生蓮子等等吉祥幹果,慢慢地都添了起來。

過了二十來天,金榜已經送到了縣衙,謝當家起了個大早,說先去縣衙看,結果他還沒出門,便聽得一陣鼓樂聲響,縣太爺親自領著人們來敲謝家大門,把剛剛起床臉還沒洗的謝當家驚得三魂無有七魄,不知犯了什麼事。卻見縣太爺和顏悅色問道:“賈長信可是住這裏啊?”

“他他他還在京城,還沒回家……”

“你定然是賈公了?當真是教子有方啊。”縣太爺滿麵笑容,“賈長信文章出眾,名列三甲,日前禦筆欽點,已是榜眼了。賈榜眼留在京城,想必已去赴瓊林宴了。賈公,我在醉陽樓也備了一席薄酒,還請賈公賞光啊!”

謝當家愣了半晌,才算聽明白了他這番話。而在後麵的青瓏已經笑得連眼縫都不見了。

醉陽樓的酒席上,坐的都是宣城的名流,都是些名字如雷貫耳、麵孔卻從未見過的家夥,不是頭上戴著烏紗帽,便是懷裏揣著大把的銀票。不過青瓏對這些並不感興趣,一麵看著老爹辛苦地應付著他們的官腔,一麵忙著將筷子伸到每一隻盤子裏。席間,謝當家已經澄清他並非賈長信的父親,不過,卻是賈長信未來的嶽丈,並借著酒勁,附帶述說了青瓏與賈長信十九年的深情。

青瓏在邊上嘿嘿偷笑,向景嵐道:“我爹完全可以去說書嘛,何必開鏢局呢?”

景嵐聽得竟然很認真,“你真的把長信從山下一直背到醫館裏,腳被蛇咬了都不知道?”

“你聽他的,我是曾經背過他一次沒錯,不過那次是我要他去掏鳥窩他才會從樹上摔下來,而蛇咬嘛——”她湊到景嵐耳邊,壓低聲音,“被蛇咬的是長信,我確實不知道他被蛇咬了腳……”

這樣近的距離,她嘴裏的熱氣噴到景嵐的耳墜上,景嵐整個人都顫了一下,手心潮熱。還好,醉陽樓上的燈都用了紅色燈罩,無論誰的臉看上去都是紅通通的。

酒席良久方散,縣太爺還專門派了衙役送三個人回鏢局,那些鄉紳大爺們,又各自有禮物。於是三個人吃完還拿著大盒小盒。美酒佳肴,不免喝得有些多,三個人的步子都不是太穩,晃晃當當進了門。謝當家喝得最多,原本一路上還唱著小曲兒,可是一進院子,忽然都倒在了地上,緊跟著呼嚕震天響起,把隔壁趙大爺家的狗都驚得狂吠起來。

青瓏和景嵐趕緊扔了手裏的禮盒,七手八腳把謝當家抬回了屋,然後兩個人就在門口累得癱在地上,借助彼此的背脊支撐著,才沒有倒下去。

景嵐道:“應該打盆水給他洗洗臉。”

青瓏道:“我沒力氣了,這會兒要是去打水,指定掉井裏。”

“我也是……”景嵐頭靠已經快要低到胸前,嘴裏還曉得道,“風還是有點冷,我們……得回屋睡……”

“早知道不該喝這麼多的……”青瓏的聲音也有些含糊了,“……你說,那還叫薄酒,他們的厚酒得是什麼樣子?哎……要是天天都有這樣的薄酒喝就好了……”

“放心吧,”景嵐忽然抬起頭來,“你是狀元娘子了,這樣的薄酒應該喝得起。”

“錯了,錯了,是榜眼,第二名……”自己想了想,“唔,第二名也不錯了……好歹算個功名嘛……這下考取了功名,可總該跟我了吧?”她說著,忽然笑了笑,“景嵐,我告訴你一件事。”

她的笑聲已經有些吃吃的,顯然醉得不輕。而景嵐雖然四肢乏力,腦子卻還算清醒,“什麼事?”

“其實我不想,可是,總不能不。我十九了,十九了呃,跟我一樣大的姑娘家,都已經嫁了,連孩子都生了。我十九了,要了。景嵐,不好玩。了,就要天天守在家裏。長信這個人啊,最古板了,他一定不高興我出去走鏢。你說,走鏢有什麼不好?走鏢能換銀子,沒有銀子,他用什麼去趕考?用石頭嗎?”她自己又嗬嗬笑了幾聲,伸出雙臂,高聲向天道:“天下的姑娘,都是要嫁人的!我當然也要嫁人!要嫁就嫁嘛!有什麼好說的!嫁人啦!嫁人啦!我謝青瓏,馬上就要嫁人啦!他媽的!”

她喊得大聲極了,趙大爺家的狗再一次叫了起來,景嵐想去掩她的嘴,可惜沒力氣。好在,她的聲音漸漸靜下去。

景嵐道:“不想嫁就不要嫁吧,確實麻煩,我們這樣不是挺好嗎?你,我,謝大叔,我們……”背上忽然微微一沉,是她的頭已經垂了下去,呼吸沉沉,已經睡著了。

景嵐搖搖頭,然後在月光裏小心翼翼地試圖起身。要起來而又不至於讓她摔著,對於現在手腳已經不怎麼聽使喚的他來說,確實是個難題,並不比讓扁豆爬上架輕鬆。地上傳來“叮”的一聲,是她頭上的銀簪被折騰得滑了下來,落在青石地上,在月光裏輕晃晃很是顯眼。他把簪子撿了起來,在手上紮了一下,疼痛立刻傳至腦海,醉意才退散了一些。他先將青瓏送回房間。沒有點燈燭,隻靠著明月從窗子裏透進來的一片銀白月光,隱約瞧見屋子裏的情形。

這間屋子他常來,叫她做什麼事,或者她叫他做什麼事,或者送樣東西來,或者扒住門框喊:“瓏哥,給點吃的墊墊肚子!”

……

細碎往事就在月光裏浮現,一絲淡淡的笑眼浮上他的嘴角。

我喜歡在這裏。

這裏的一切,果然是我二十二年來,最快活的記憶。

要是這樣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續,該有多好。要是你不,該有多好。

當然,這都是他孩子氣的願望。母親便常常說,他還是太過孩子氣,不能成器。但他偶爾成器,她又比任何人都驚惶,生怕他的才能,從此令人側目,更令人從他身上找到那個人的影子。

那還是繼續孩子氣吧。

他起身,替她關上房門。月光皎潔,夜涼如水。往昔的歲月在一個有夜晚如水一般在腦海中悄然流淌,沒有一絲波瀾。

以後,她便是別人的妻子,要遵守丈夫製定的婦道。這間屋子,他可不能再隨便進來了。便是這後院,從此也會變成他的禁地。

扁豆架上,葉片猶在輕風中翻轉拂動,不過,這上麵結出的扁豆,卻輪不上他來摘了。

“等我欠的錢還清了,等你了,等我們都老了,我都給你們當趟子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