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嵐重重點頭,表示謹記在心。青瓏滿意了,看著謝當家在那兒一小粒一小粒地從荷包裏往外掏碎銀子,裝進她的荷包。每掏一粒,臉上就淒慘一分。青瓏道:“老爹,別心疼,回來瞿老爺就會付賬了。”

“那也得你們兩個安安穩穩把東西送到齊王府才行。”謝當家滿臉惆悵,“在那之前,都是我在貼棺材本啊。”

“放心啦,將來我會給你買棺材的。”青瓏一把把荷包奪了來,塞進衣服裏,一拍景嵐,“景小弟,走吧!”

那是個晴好的天氣。天藍極了,雲也白極了。出了宣城,上了官道,已經見得到一樹樹桃花開在晴空下,田野裏的青草已經冒出來了頭,極清淺的一片綠意,柳樹也綻出來了綠芽,一小顆一小顆毛茸茸的綠穗兒掛在了葉下,過不了多久,便要吐絮了。

宣城離京城路途遙遠,快馬也得兩個月左右。這還要除了睡覺吃飯和青瓏四處溜達的時間。每到一處落腳處,青瓏首先去找最便宜的客棧,要最便宜的飯食,在景嵐不滿的抗議聲中,吃完飯,就去逛街。所買的東西五花八門,有紙筆和墨條,也有衣服鞋襪,甚至還有扇子。

“我說瓏哥,”景嵐忍不住開口,“筆墨呢,讀書人是要用的,衣服和鞋呢,也都是要穿的,這扇子……這時節誰打扇子?”

“長信要打的。讀書人嘛,打扇子未必要扇風。”

“難道他冬天也要拿把扇子?”

“是啊!”

“那不是很累嗎?”

“我也覺得,不過,他喜歡打就打著吧。”青瓏說著,爽快地付了賬,其爽快程度,讓景嵐再一次忍不住開口了——

“瓏哥……當家的好像隻給了我們二十兩銀子的路費。”

“嘿嘿,這些錢是本姑娘平時省吃儉用省下來的,這可是我省了好久的私房錢哦。”

景嵐回憶了一下謝家鏢局家徒四壁的模樣,“怎麼省?”

“簡單啦,我不是在院子裏種了菜嗎?反正吃不完,可以拿出去賣。鏢局反正沒有生意,我可以給人洗洗衣服什麼的。另外每天給老爹打酒,多少可以賺點路費啦。”她說著,回頭衝景嵐抬抬下吧,“姐姐我,很能幹吧!”

這一回頭,才發現景嵐並沒有跟上來。他在落後她兩步的位置,用一種很奇特的眼神看著她。那眼神……有說不清的味道,好像老爹也常常這麼看著她。

景嵐道:“姑娘家,不用為男人做這麼多吧?”

女人,難道不是等著男人去娶回來養著的嗎?

青瓏“哼哼”兩聲,“這有什麼?我樂意。”

“要是有人肯這麼為我就好了……”景嵐歎息般地低聲吐出這一句,然後加快腳步跟上來,與她並肩走在一處小鎮的街頭,“哎,瓏哥,你一定很喜歡長信公子吧?”

“那還用說?”青瓏不無得意,“我跟他從小一起長大,小時候,不管誰欺負他,都是我把人打跑的。”

“那他感恩戴德,最後以身相許?”

“別瞎說。”青瓏道,“七年前賈伯母去世了,臨終前將他托付給我爹,給我倆定了親,讓他做了我的上門女婿。我和我爹呢,也就一心一意供他念書,供他趕考。”說著不由歎了一口氣,“日子過得真快啊,我都十九歲了……”

午後的陽光照在她臉上,她的肌膚不算白,卻有一種緞子般的柔光,眼神柔亮,嘴角微微抿起。鬢邊有幾星發絲因為騎馬奔波而鬆散下來,隨風微微拂動。沒有哪一刻,她這樣像女人。

景嵐一時移不開眼睛,輕聲道:“長信公子知道你這樣想念他,一定高興得很。”

“還好啦,我倒不是太想他,嘿嘿,我是想著他什麼時候回來娶我。”

買完了東西,兩人再次上路。可能是中午買東西的功夫耽擱得長了,兩人趕到城門的時候,城門已經關了。大晏雖然沒有宵禁,但戌時三刻關城門,卻是幾百年都沒變過的鐵規矩。一陣快馬加鞭,青瓏已經累得氣都喘不勻,馬鞭指著城門,上氣不接下氣,“混、渾蛋,關什麼門?要是隨隨便便就有人打到這裏來,皇帝老子還要不要睡覺了?”

“現在怎麼辦?”景嵐勒住馬頭,舉目四顧,“折返回去吧,來的時候,我們路過一個村子,應該可以借借宿吧?”

“別跑回頭路了,省點腳力。”青瓏翻身下馬,“這條路我曾經跟爹跑過鏢,我記得邊上有間破廟的。”她一麵說,一麵點起火折子,用衣袖擋著風,將馬交給景嵐牽著,沿著記憶中的路線,往官道邊上的林子裏去。一陣夜風吹起,險些滅了火折子。風吹過高大城牆,牆上貼著的告示紙嘩啦啦直響,上麵隱約畫著幾個人臉肖像,乃是官府最近出的緝拿告示。

“茲有人犯越獄,擾亂民安,清風縣衙明令,城門關閉之後,夜夜安家閉戶,不得外出行走,違者若有人財損傷,後果自負。若有線索舉報,賞銀五十兩。”

下麵是方方正正的縣衙大印,夜色中猶可辨認。隻是,一心找地方住宿的兩個人,並沒有注意。

青瓏確實沒有記錯。密林深處,確實有一座早已破敗不堪的小廟。景嵐借著火折子的光芒,看了看它搖搖欲墜的模樣,忍不住道:“它不會忽然塌掉吧?”

“看運氣囉。”青瓏踏進廟門,“我當年就是這麼擔心的,可你看,現在還沒塌。好了,拴好馬,去拾點柴火來吧。”

在外過夜,最要緊的就是火堆了。火堆燃好之後,整間小廟頓時被照亮。神像早已傾倒破碎,已經看不出原來供的是什麼神主。屋頂缺了一大片,空蕩蕩地灌著風,幸好今天沒有下雨。四周有些幹稻草,大約也是過路人在這裏歇夜留下的。

“倒比我上次來的時候幹淨些,看來有不少人來這裏借宿。”青瓏說著,把包袱放下來,揉了揉肩,“這真是沉死了,到底誰會穿這個啊,死人嗎?那倒是不怕累。”

“不要瞎說,鳳冠比這重多了,還不是有許多人戴?”

“喲,誰戴得起鳳冠啊,那可是皇帝的老婆們才行。既然當得上皇帝的老婆,那麼被鳳冠壓歪了脖子也甘心情願吧。”

住破廟的好處是不必花錢,壞處則是吃不上熱菜熱飯,連熱水也欠奉。青瓏到門外樹上折了根細枝,穿上饅頭,放到火上加熱。景嵐則因為功夫不到家的緣故,饅頭在火上放得太久,樹枝燒斷了,連同饅頭一起跌進火堆裏。青瓏哈哈大笑,將自己的饅頭遞給他,然後用樹枝將火裏已經快變黑的饅頭撥拉出來。那饅頭賣相不佳,焦香氣卻是誘人。青瓏用袖子包著手,一麵被燙得不停吸氣,一麵把它掰開來,隻是外麵一層焦黑,裏麵還是雪白。青瓏一口咬下去,真是鬆軟香甜,比那才過了一下火的強多了。

她吃得正歡,正想告訴那啃冷饅頭小子個中妙處,忽然見他將食指豎在唇間,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不由一愣。而就在她一愣之間,廟裏短暫的安靜裏,傳來極輕的一聲,“啪”。

那是枯枝斷裂的聲音。

今夜的風並不大,斷不能吹斷樹枝,哪怕再細的也不可能。

自小便隨老爹行走江湖的謝青瓏,頓時警覺起來,扔了饅頭,將包袱重新係到身上。而沒有等她將胸前的結打牢,有人已經從神像後麵轉了再來。

“別費事了,小子。”那人道,“把包袱放下來,大爺就讓你們走。”

那是個高瘦的男人,蓬亂的頭發與胡子擋住了他的大部分容顏,但聲音陰冷,在深夜光是聽他說話,便要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他身後還有兩名男子,打扮都是一樣——穿著不合身的衣服,有一個人甚至還穿著女衫。

“劫鏢?”謝青瓏的刀錚然出鞘,“我呸,你們這種小賊又不是沒見過,有本事,來拿啊!”

“鏢?”為首的那名高瘦男子聽出了重點,陰陰一笑,“看來我沒聽錯,是嗎?那可是值錢的玩意,兄弟們,咱們搶了幾趟,也隻不過撈到些衣裳吃食,但做了這一票,以後就有富貴了。”

那兩名男子一起陰笑了起來,眼中充滿貪婪之色。謝青瓏心中一凜,知道這幾個不是善類,慢慢向景嵐靠攏,低聲道:“我看你馬術不錯,等下我纏住他們,你帶著包袱先走。”

“不行,你不是他們對手。”

“廢什麼話?!聽我的,這樣東西可不能丟,丟了我們家這輩子都還不起這筆債。”

“丟了就丟了,不要你們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