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一直想讓爹爹疼我,我書念得比書院裏所有的男孩子們都好,琴棋書畫樣樣比他們出色,可是爹爹還是不關注我。我那時候覺得很委屈,也很難過,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有什麼可委屈和難過的呢,我使自己的一切都做到最好,我無愧於我自己,這就夠了。現在也一樣。
“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賭氣,就像我小時候為了賭氣而發誓要超越我的師兄們一樣,因為你不肯愛我,所以我就去找個人來愛我,因為你傷了我,所以我就去傷別人的心。今天我出席十五阿哥的壽宴,雖說是無法推脫身不由己,但我私心裏也許隻是想看看大家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你,又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不,你別說話,你隻需要聽我說,我是個怯懦的人,如果這次不讓我把話說完,也許我再也沒有勇氣說了。
“風寄晚,我們是很相像的兩個人,都是童年孤獨,都是被人疏忽。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們才把自己的心藏得很深,不肯輕易示人,但其實,我們比別人更渴望溫情。也許是因為我父親已經去世了,我終於可以不再有所顧慮,也沒有任何責任,現在的我,僅僅是為自己而活著,所以今天我才比你勇敢,我能說出我愛你,而你依舊不能。
“可是風寄晚,這樣沉重的包袱你要背一輩子嗎?你要一直都做個身不由己的人嗎?你什麼時候能為自己活呢?娶了妻子,有了孩子後,你就更沒辦法擺脫了。活著,多麼容易,又多麼艱難。我曾經與你約定,期求得到你的庇佑讓我活下去,可是風寄晚,風寄晚,風寄晚,你怎麼辦?你又該向誰去求得庇佑?你又能向誰去期求呢?
“你是在哭嗎?你臉上的是眼淚嗎?不,別這樣,現在不是生離死別。多麼奇怪的一件事,這樣一張容顏,有了眼淚,有了感情,變得好陌生,都不像是我所認識的你了。它應該永遠孤高傲潔,永遠淡漠沉靜,即使冰川融化,萬物消弭,也會亙古不老。這樣一張臉,才是名聞天下的鶴公子,才是享譽京都的風少爺所獨有、該有和永有的。不是嗎?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從來都沒有靠近過你,這樣我就可以永遠記著第一次相見時的那張臉,永遠保持著它所擁有的完美與幹淨,仿若不在人間。可惜……上天不從我願……”
紀柔荑輕輕地歎口氣,再次出現那種半像解嘲半像調侃的微笑,“我是你的紅顏知己呢,風寄晚,你可能一輩子也就隻有我這麼一個紅顏知己了。”
不待他回答,紀柔荑就徑自下馬,她的目光平視遠方,三丈外就是紀宅。
“我到家了,我要進去了。剛才我所說的話,你聽過就忘了吧。”說罷轉身前行。
“柔荑——”風寄晚在身後叫了一聲。紀柔荑的腳步不停,沒有任何回應,隻是眼中的淚水在這一刻終於承受不了重量,紛紛而下。
真的結束了……
在此之前一直所以為的結束,其實隻是賭氣的開始,而今,終於不再任性,不再賭氣了,那麼該了的了,該斷的斷。
不管多麼多麼多麼舍不得……
紀柔荑推開紀宅的門,院落裏靜悄悄,正屋裏透出一點昏黃的燈光,暗暗地照著腳下的小路。她望著這點燈光,心中忽然升起一種溫暖——這是她的家啊,隻有這裏才是真正屬於她的地方,而以後,她會在這裏慢慢終老。
此身不嫁!
此情不渝!
這八個字,將是她用一生來回報感情的寫照。
突然,後腦勺傳來猛烈一擊,一塊黑布從頭蒙了下來,接著什麼都不知道了。
一路上凝凝默默,走走停停,任馬匹自行。
然而當風寄晚從某種思緒中回過神來時,卻發現別鶴山莊已在前方不遠處,透過一片的鬆樹林,那掩映在燈光明色中的別鶴山莊,看起來竟格外地陌生。
難道連馬也認為他應該屬於這個地方?
風寄晚不禁苦笑。就在這時,一輛馬車飛快地自大路上馳過,他認得出來,那是和府的馬車。
奇怪,難道這個時候,他父親還有事要找他?難道是為了壽宴,或是他強行帶走紀柔荑的事?消息竟然傳的這麼快!
但出乎他的意料,馬車在離山莊十丈外就停下了,車上嫋嫋走下一個女子,月色下看得分明,竟是惟肖。接著馬車調頭離開,惟肖則小跑著進了山莊大門。
風寄晚的眉頭皺了一下,心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在林中待了好一會兒,才回山莊。到得書房門前,就見惟妙惟肖雙雙迎了上來:“少爺,您回來啦!”
他特地觀察了一下惟肖,惟肖的表情正常,與平日沒什麼特別。
“惟妙,我有點餓,想吃碗甜羹。”
“哈,我就知道少爺說是參加什麼壽宴,但肯定吃不飽的。所以早早準備好了宵夜,我這就去拿。”
於是房內僅留惟肖一人服侍他更衣。風寄晚道:“你的手很涼,出去吹風了?”
惟肖怔了一下,笑道:“怎麼會呢,我一晚上都待在房裏,不過我天生就怕冷,少爺又不是不知道。”
“你一直待在房裏?沒有出去過?”風寄晚放緩了聲音,他看見惟肖係扣子的手抖了一下,但等她抬起頭來時,又是一副甜甜的模樣了,“嗯,晚上我覺得有點困,所以在房裏睡了會兒。剛醒,可巧少爺你就回來了。”
不待他再說什麼,惟肖又急急地問道:“對了少爺,今天十五阿哥的壽宴熱鬧嗎?不過我想少爺肯定覺得很無聊。”
風寄晚笑了一笑,回答道:“是啊,真的很無聊。”話音剛落,惟妙便端著甜羹走了進來,因此便不再多說什麼。
“少爺,你是不是見到紀姑娘了?”
風寄晚揚了揚眉。
惟妙道:“大概一個時辰前,十五阿哥府的人來過了,問少爺回來沒有。我說沒有,那些人就回去了,依稀好像聽見他們提到紀姑娘。”
甜羹在舌上化成了苦澀,風寄晚輕歎一聲,將碗放下。
惟妙小心翼翼地問道:“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沒有。”風寄晚注視著很遠的地方,聲音飄渺如煙,“再也不會有什麼事了。即使有過,也都結束了。”
今夜過後,一切都會回到最初的樣子,他依舊是那個心如止水的風寄晚,按著他自己選擇的人生,聽從父親的安排走下去。其實,如果從不曾遇見紀柔荑,娶十格格也必定是他人生中會走的一步,隻是因為有了她,因而覺得痛苦。而今,這個傷痛有可能會跟隨一輩子,而且永遠得不到痊愈,但,沒有辦法。
他這一生,無法擺脫他父親。自從他出生那一刻起,就已被命運所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