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至半酣,最熱鬧時,也意味著快要結束。
奴仆們捧出了最後一道菜,白玉淺盤,扣以盤龍銀皿,雖未掀蓋,卻已香味撲鼻。
永琰轉頭對紀柔荑笑道:“我知道你喜歡吃甜食,特命廚子做了這道菜給你,嚐嚐吧。”說著伸手去掀蓋子,底下卻突然起了一片噓聲,更有幾位官員驚恐失色得連椅子都翻了。
永琰奇道:“諸位大人怎麼了?”
“十,十,十五阿哥,這,這……”其中一位臣子雙腿一軟,跪倒於地,指著他自己桌上的最後一道菜哆嗦不已。
永琰麵色一變,立刻掀起那個銀蓋,失聲驚叫:“一掌江山?!”
白玉盤中,一隻熊掌靜靜地躺著,上麵澆著蜜汁,甜香四溢,在燈火之中閃閃發亮。
永琰麵色灰敗,跌坐在椅上,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紀柔荑雖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也看出了問題出在這道菜上,她轉頭看永琰,輕輕的碰了碰他的胳膊。
受到她的提醒,永琰忽得站起,對百官說道:“真是抱歉,永琰忽感不適,今日慶宴便到此結束,諸位請回吧。”
席間眾人早已想走,一聽此言,連忙趁機告別,不一會兒,便走得幹幹淨淨。
望著人去席空,永琰的臉色非常難看,他怎麼也沒想到在自己生日之際,會出這麼一檔事,更因百官之表現而心寒。
一旁的下屬請示道:“爺,現在該怎麼辦?”
“把那個廚子給我叫過來,我要親自審問。”
“是。”
永琰望了紀柔荑一眼,目光有些抱歉。紀柔荑輕問道:“問題是出在這道菜上嗎?”
“一掌江山是滿漢全席中的一道菜。非皇阿瑪恩賜,按律不得私下烹製品嚐,否則就是大不敬。”盡管永琰說的很簡單,但她還是聽出了其中的嚴重性。
此時正逢乾隆有意禪位,諸皇子皆虎視眈眈,十五阿哥在壽宴上公然命人奉上這道菜,豈非表露了他有不臣的野心?此事若傳到皇上耳中,可想而知那會是怎樣的龍顏大怒。看來必定是其他皇子心存嫉妒,故意陷害永琰,而其中最有可能的應該是……
紀柔荑的手指輕顫,再次意識到朝廷內的爭權奪勢、爾虞我詐是何等的觸目驚心!她歎了口氣,低聲道:“十五阿哥,你做錯了……”
“我沒有命人做這道菜,我怎麼可能會這樣做?”永琰急聲道。
“我指的錯不是這個,我知道是有人暗中陷害,但是十五阿哥,我若是你,我不會讓文武百官走。”
永琰一愕。
“如此一來,明天此事必定傳的紛紛揚揚,萬歲爺那邊是怎麼都瞞不住了。”
永琰苦笑,“不放他們走又能怎樣,明天照樣還是會傳出去的,世界上,流言是傳的最快的一樣東西。”
紀柔荑緩緩地道:“我若是你,就讓在場的所有的人把那道菜吃下去。”
永琰看了她一眼,“你……”
“可惜現在已經遲了。”
永琰長歎道:“不,柔荑。我若那樣做,固然可以一時保住這個秘密,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遲早會被泄露出去,到時我可真的說不清了。而現在,雖然局麵對我很不利,但我問心無愧,我確實沒有做過,要徹查此事還是能查清楚的,希望能還我一個清白。”
紀柔荑頓感慚愧,連忙道:“你說得對,是我淺薄了。”
永琰柔聲道:“你也是為我好。時間不早,我讓人送你回去吧。”
紀柔荑知他遇此情況,必有許多事要處理,當下起身拜別。
兩個侍婢提著燈籠在前引路,十五阿哥府內,來時熱熱鬧鬧,走時卻冷冷清清。誰能料到?
紀柔荑在心中暗暗歎息。
侍婢突然止步,紀柔荑抬頭往前看去,隻見風寄晚站在前邊不遠處,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此時此地,徒然相見,心中不禁起了一陣驚悸。
還未等她有所反應,風寄晚已大步地走了過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道:“跟我走。”
兩個侍婢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驚叫道:“風少爺,你這是做什麼?紀姑娘她……”話還未完,風寄晚已帶著紀柔荑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人麵麵相覷。
一個道:“怎麼辦?”另一個道:“回去稟告主子吧。”
“好。”
“上馬。”風寄晚將她抱上馬背,然後縱身坐在她身後,一如那個山間夜晚時兩人同乘一騎,奔出阿哥府邸。
一路上街道悄寂,風聲呼呼,嗒嗒的馬蹄聲更顯清脆。
紀柔荑卻已不再覺得震驚、不安和害怕,因為她聞到了丹桂花香。
她聞著這種獨屬於風寄晚身上的香氣,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寧。
不知過了多久,馬兒漸漸放慢了速度,最後停在河邊。
竟又是這條河。紀柔荑的眼睛無可抑止的濕潤了起來,她注視著緩緩流淌的河水,道:“我沒有把水落帶在身上。”
那個翡翠鳴笛,本是讓她危急時用來求救,而此後分別,惟有用之慰解相思,但終於被她舍棄。不知身後人聽了會有怎樣的反應。
腰間一緊,來人將她輕輕放在地上。她抬頭,與漆黑的雙眸相碰,在夜月之下,眸中千絲萬緒。
“下來好嗎?我不想永遠這樣仰視你。”
風寄晚的唇動了幾下,依言下馬。
“還像以前一樣,好不好?我提問,你回答。”不待風寄晚點頭,她又說道,“今天晚上的事是十七阿哥做的嗎?”
風寄晚沉默。
紀柔荑輕輕一笑道:“看來第一個問題你不想回答,那麼好,我問第二個。這個,請你一定要告訴我……為什麼帶我來這兒?”
像等了一個世紀那麼長久,才聽見風寄晚用低啞的聲音道:“今天,是永琰的生日,也是我母親的忌日。”
紀柔荑重重一震,繼而又聽他道:“我希望有人記得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但是除了我以外,誰都不記得了。”
紀柔荑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在這一刻,他已不是那個一直藏在暗色中的男子,他就站在她麵前,每個表情都可以被看的很清楚。包括他的柔軟,他的多情,以及脆弱。
風寄晚抬起頭,凝視她的眼睛,“可是十五阿哥的生日,每個人都記得。”
“其實你真正想說的是,你父親已經不記得你母親的忌日了,是嗎?”
風寄晚眼中有種很深邃的東西一閃而過,他轉頭望著河水,聲音喃喃:“我覺得迷惑……我現在無法肯定那天我所看見的在白梅樹下痛哭的那個男人是不是出於真實,還是,僅僅隻是我自己的幻覺。我以為他愛她,我以為他是因為愛她,所以無法忍受她心有別屬,無法忍受她再嫁,所以他找回我,栽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