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 過河之卒(3 / 3)

周圍很黑,無盡的黑暗籠罩了一切。

仿佛是雨季時漫天翻湧的烏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蔚尹野薰試探著抬起胳膊,扯動胸口的箭傷,痛得他痙攣了一下。

伸出去的手指碰到了冰冷潮濕的地麵,他猛地扯下蒙眼的黑布,這才發現自己躺在軍帳中的地上,胸口的傷被包紮得很好。

“還不錯,這麼快就醒了。”站在對麵的男子冷冷道。

蔚尹野薰抬眼,那是個很英偉的男子,一襲素白長袍,文雅俊秀,不像金戈鐵馬的將軍,倒像是個飽學的儒生。

蔚尹野薰看著他的衣服,不知怎麼就想起初遇涼伊月時那素白的衣裙,壓抑住心底不舒服的感覺,他挑眉問道:“你就是濮陽熙?”

“不錯,”濮陽熙微微一笑,“你就是蔚尹野薰?”

蔚尹野薰頷首。

兩個人視線在空中交纏了一會兒,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一絲激賞的意味。

“雖然你是敵將,給我國帶來莫大的損失,”濮陽熙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慢悠悠說道:“不過我主有愛才之心,隻要你棄暗投明……”

蔚尹野薰忍不住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

“你笑什麼?”濮陽熙麵色一端。

“你背棄舊主,投靠霍亂朝綱的亂臣賊子,我以為你能說出什麼樣的話,原來也不過如此。”蔚尹野薰冷笑。

“蔚尹野薰!”濮陽熙怒吼。

蔚尹野薰笑吟吟道:“我說的是實話,忠言總是逆耳的。”

濮陽熙瞪著他,突然展眉一笑,慢悠悠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涼伊月吧,我也可以告訴你一句實話……”他眨了下眼睛,“你知不知道,涼伊月根本不喜歡你?”

蔚尹野薰斂了笑容,冷冷看著他。

“你想不想知道,涼伊月心中那個人是誰?”濮陽熙眯著眼,饒有興味地盯著他。

“我倒是很失望,伊月竟然會喜歡你這樣的人?!”蔚尹野薰冷笑,“你除了傷害她、背叛她,還給過她什麼?”

濮陽熙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僵硬地問:“你,知道?”

“那又怎麼樣?”蔚尹野薰眼神清澈如琉璃,勾起唇角,帶著一抹嘲諷的笑意,“我不管她心裏是怎麼想的,我隻要知道自己的心就好了。”

濮陽熙瞪大眼睛,出奇的沉默,臉上帶著少有的嚴肅和狐疑。

“我不懂,”蔚尹野薰慢慢說道,“涼伊曄究竟給了你什麼好處?你為了幫他,連深愛自己的女人都可以背棄。但我不會,我永遠都不會對不起她。”他平靜地笑笑,“她想要將軍,我就做將軍;她想要謀士,我就會成為謀士;她需要過河的卒子,我就衝了過來……”他抬眼,看著濮陽熙,慢慢說:“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你放棄的,是這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濮陽熙眸色沉沉,半晌開口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肯歸順我們,我們絕不會放你活著回去?”

“你聽說過過河的卒子還可以活著回頭嗎?”蔚尹野薰淡然挑眉。

濮陽熙凝視他片刻,“為了一個女人,你這麼做值得嗎?”

“隻要是為了她,”蔚尹野薰疲憊地撫額,“我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濮陽熙沉思著,輕輕拍了一下手掌。

一個軍士提著酒壺進來。

“你聽說過牽機吧?”濮陽熙接過酒壺,眼中閃過冷冽的寒光,“這裏麵就是牽機,毒中至毒,據說服用它而死的人都很痛苦。會恨不得挖出自己的眼睛、抓爛自己的內髒,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活過……我現在給你選擇的機會,是要我們南嶽上將軍的榮耀還是要這壺酒。”

“牽機啊……”蔚尹野薰微笑著伸手,“給我吧,我從來沒嚐過是什麼滋味呢,真的很想嚐嚐。”

濮陽熙遲疑著把酒壺給他,蔚尹野薰接過來,靜靜地看著上麵古老的花紋。

“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濮陽熙淡淡地說。

“後悔?”蔚尹野薰輕嗤,“這輩子,我做的事情從來就沒後悔過。”他仰頭一口喝幹,抹了抹嘴,朗聲笑道:“地道的燒刀子,你們軍中的酒不錯,沒有摻水。”

濮陽熙死死盯著他,沉聲問:“你真的不怕死?”

“虧你還是個將軍,居然會說這樣的傻話。”蔚尹野薰笑意盎然,“怕死的將軍,怎麼能打勝仗?還不如幹脆回家種地娶老婆。”腹部突如其來的劇痛,令他最後幾個字說得有點艱難,雖然強忍著,依然有點輕顫。

額頭冒出了冷汗,嘴角卻還噙著淡淡的笑意,如描畫般,退之不去。

濮陽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撕裂的痛楚從腹部直衝到四肢百骸,鮮活的劇痛在血肉之下流竄,蔚尹野薰咬緊的嘴唇都滲出了血絲,攥緊的拳頭,指甲都嵌入肉裏,他渾身開始無法克製地抽搐。

“現在你知道後悔了吧?”濮陽熙問道。

蔚尹野薰搖頭,“讓你失望了……”他低聲說,“你……能不能幫我轉告給涼伊曄一句話?”

濮陽熙揚眉。

“伊月曾經對我說過,她大哥其實……很可憐的,小時候也很疼他們兄妹,每次偷溜出宮去玩,都會帶小玩意給他們。”

濮陽熙臉沉下來,“你讓我對皇上說這句話,是要擾亂他的心神嗎?”

蔚尹野薰搖頭,低喃:“我隻怕,他現在做的事情,以後會後悔。”他哆嗦著吐出這句話,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慢慢閉上眼睛,真的很痛,渾身像有刀子在一寸寸地割,又有針在一點點地刺。

疼痛如潮水般一波波湧起,一浪比一浪高,卻似乎永無盡頭。

濮陽熙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慢慢走了出去。

涼伊曄似乎一直等在外麵,看到他出來,連忙拉著他走到僻靜處,低聲問:“他怎麼樣了?”

“末將已經給他喝了毒酒。”濮陽熙垂眼道。

涼伊曄臉白了白,“他寧肯服下牽機也不肯投降?”

濮陽熙點點頭。

涼伊曄歎了口氣,半晌,淡淡地道:“放他走吧。”

“陛下!”濮陽熙急切地叫,“您絕對不能放了他,那是縱虎歸山!必成我們南嶽的大患。”

涼伊曄遙看著北宴的方向,低聲說:“他終究是伊月的丈夫。”

濮陽熙渾身一震,驀地想起蔚尹野薰剛剛說過的話,難道他們兄妹竟是彼此牽掛?那麼,這些年來,自己又在做什麼?

他咬緊牙關,嘴裏湧起濃濃的苦味。

“熙,”涼伊曄並沒有回頭,隻是伸手隨便一搭,就握住了他的手,溫聲說:“朕沒有怪過你,朕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朕,為了幫朕報仇。”

濮陽熙垂下頭,睫毛一陣急顫。

涼伊曄又歎了口氣,低聲說:“蔚尹野薰,就放他走吧,他喝的那毒酒,雖然不是牽機,那毒也足以毒瞎他的眼睛,他再也不能上戰場了,不會成為我們的麻煩。”

濮陽熙欲言又止。

“你知道嗎?”涼伊曄又說道,“北宴送國書過來了,涼伊夙願意用劍淩關交換蔚尹野薰。”

“什麼?!”濮陽熙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道,“劍淩關是進出北宴的關卡,我們隻要得到劍淩關,揮軍直下那是指日可待,涼伊夙和伊月都瘋了嗎?”

涼伊曄笑著搖了搖頭,低喃:“也許,對他們來說,北宴根本沒有一個蔚尹野薰重要。”

一瞬間,濮陽熙臉都綠了。

“劍淩關,朕不要,朕放他,是為了伊月,朕的妹妹。”涼伊曄轉頭看他,“你跟伊月見過麵了,她的心現在是不是已經給了蔚尹野薰?”

濮陽熙猶豫片刻,終於還是無可奈何地點頭。

涼伊曄釋然地笑了,“好了,你去送他走吧。”看著濮陽熙不情不願地走遠,涼伊曄仰頭看著天空,數日以來的烏雲竟然散了,燦爛的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睛。

他搖頭嗤笑,用幾不可辨的聲音低喃:“熙,你還是不明白,朕做這個皇帝,是因為你想讓朕做。至於北宴,就留給他們兩個吧,朕怎麼能一點後路都不留給自己的弟妹呢?”

蔚尹野薰忍著劇痛跌跌撞撞地走出營帳,濮陽熙牽著他的手把他扶到馬背上,“這是你的馬,它會帶你回劍淩關。”

“為什麼要放我回去?”蔚尹野薰皺眉問道。

“這是皇上的意思,你不要問我。”濮陽熙不耐地說,“你中的毒不是牽機,是魅影,放得不多,不過,你的眼睛再也看不見了,你回去吧,以後不要再上戰場,和伊月好好地生活。”

蔚尹野薰茫然地睜著眼睛,笑問:“我要不要謝謝你們?”

“那就不必了。”濮陽熙黑了臉。

蔚尹野薰揮動馬韁繩,“走吧,踏雪,去我們該去的地方。”

“等一下。”濮陽熙叫道。

“嗯?”蔚尹野薰轉頭。

“其實,前一陣子我和伊月在劍淩關外見過。”濮陽熙躑躅著說道。

“我知道啊。”

“你知道?”濮陽熙吃驚地問。

蔚尹野薰淡然一笑。

那灑然的姿態竟令濮陽熙一瞬間有些自慚形穢,他看著那一人一馬的影子在陽光下漸漸消失,心裏亂糟糟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眼前是黑漆漆的世界,冬日裏冷冷的風吹過臉頰,周身的刺痛竟然減輕了不少。

“伊月……”蔚尹野薰嗬嗬笑了兩聲,喃喃念著這個名字,嘴裏就像嚼著千斤重的橄欖似的,搖搖頭,輕聲說:“我那麼愛她,怎麼忍心讓她看見我現在這個樣子?”

透明的液體從他眼眶湧出,他低聲說:“我現在是個瞎子,再也無法成為她需要的人,再也不能為她做任何事……”他撫摸了一下踏雪的鬃毛,“不過你不用擔心,我不是廢物,我會好好養你的。踏雪,我們走吧,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似乎是在回答他,踏雪長嘶一聲。

蔚尹野薰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微笑著想,這樣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等到他年老遲暮的那一天,依然會清晰記得涼伊月的樣子,記得自己生命中曾經有過那樣一個清傲如雪的女子。

時間的長河漸漸流逝,涼伊月會遇到她需要的人,能夠幫助她實現夢想的人,追逐她想要的生活,然後把他幹脆地忘記,這樣就很好,對所有的人來說,都是最好的結局。

踏雪馱著他,慢慢消失在天地的盡頭。

北宴國邊境的小屯子裏,來了個瞎子。

他雖然眼睛不好,卻很討人喜歡,他會看病,用鼻子聞、用手摸就能分辨出是什麼藥材。

他還有一匹很漂亮的馬,偶爾會帶著孩子騎在馬背上。

所以,屯子裏的孩子們都很喜歡他。

他也會給孩子們講故事,講一個美麗公主的故事。

“我不喜歡那個公主,她為什麼不喜歡將軍,將軍那麼喜歡她。”一個孩子插嘴。

“因為公主喜歡另一個將軍啊。”瞎子解釋。

“公主是個笨蛋。”

“公主不是笨蛋,”瞎子急了,“她又聰明又漂亮。”

“那她怎麼不知道自己應該喜歡誰?”

“那個……”瞎子抓頭,“這種事情,不是聰明就能弄清楚的。”

“反正我們不喜歡公主。”孩子們蹦蹦跳跳地走遠了。

瞎子一個人坐在那裏,仰著頭,似乎看著天,其實他什麼都看不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慢吞吞地走進馬廄,那裏有一匹原來是白色,現在已經分不清毛色的馬。

瞎子在角落裏抓了幾把幹草,湊過去放在馬前麵。

馬用鼻子拱了拱,發出不滿意的悶哼。

“踏雪,你就忍耐一下吧,”瞎子歎氣,“等天氣暖了,我就帶你出去吃新鮮的草。”

馬湊過來,拱拱他的胳膊。

瞎子抱住了馬頭,喃喃低語:“我知道這幾年委屈你了,如果你想回去,你就回去吧。”

踏雪突然不動了,鼻子裏發出撒嬌的哼哼聲,瞎子呆住,眼睛看不見以後,他的耳朵靈敏了很多,他聽到有腳步聲慢慢接近。

隔了好一會兒,瞎子才歎道:“你怎麼找來的?”

那個人流著淚,顫抖著手指觸摸瞎子的眼睛,“你以前說過,喜歡我的容貌,現在看不見了,你還喜歡我嗎?”

瞎子歪頭思忖了一會,點頭,“喜歡。”

“為什麼?”

瞎子笑了,“因為我再也看不到比你更美貌的人了。”

“如果我不是公主,不每天想著複國,就跟你在這個小村子裏平平靜靜地生活,你會不會更喜歡我?”那個人問道。

“不管你是什麼人,不管你想做什麼事,我都喜歡你。”瞎子認真地說。

“野薰,”那個人微皺起眉頭,“其實,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你喜歡什麼。”

“隻要能在你身邊,”瞎子微笑了一下,“我就很喜歡。”

“野薰……”

“嗯?”

“我一直都想告訴你,那次我去見濮陽熙就是為了告訴他,我已經有了喜歡的人。”

“哦。”

涼伊月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野薰,不管你是不是將軍,能不能做謀士,養馬、牧羊……都沒有關係,我都喜歡你。”

坦白自己的心意,她有點害羞,可惜瞎子看不見。但他的心因為這句話,而熱了起來,他抬起手摸索著。

涼伊月把自己的手擱在他掌心。

兩隻手交握在一起,緊緊的。

冬的結束,就是春的開始。

北國的春天也許會來得比較晚,可總歸會來。

被世人遺忘的小村落裏,春風乍起,吹皺一湖春水,漫山遍野的蒲公英,飛揚著漫天的種子,猶如北國的落雪。

不遠處的小山丘上,傳來牧童悠揚的短笛,清亮悅耳。

暖日霽光下,有尋常人家,竹籬茅舍,炊煙嫋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