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 過河之卒(1 / 3)

第五日夜裏,氣溫驟降,天地間蒼茫茫的,彌漫著濃濃的霧氣。

涼伊月輾轉反側,想起蔚尹野薰還睡在破舊的中軍帳裏,怎麼也睡不著。

她從箱子裏翻出自己帶來的貂皮大氅,躡手躡腳走了出去。

翠鸞在外間睡得正熟,整個人包裹得跟粽子似的,看起來居然有幾分好笑。

一踏出門口,就覺得冷風撲麵而來,寒意沁骨,呼出的氣都是白色的霧。

涼伊月吸吸鼻子,小跑著來到蔚尹野薰借宿的中軍帳篷,她猶豫一下,輕輕撩開一點邊,驚訝地發現裏麵竟然亮著煤油燈,郭雨澤和幾個將軍圍坐在桌子旁,看著地圖,不知道在討論著什麼。

“你們怎麼還沒睡?”涼伊月掀開氈簾進去。

幾個人看到她都吃了一驚,站起來施禮。

涼伊月擺擺手,“這裏是軍中,不需要那麼多規矩,”她打量了一圈,皺著眉頭問:“野薰呢?”

幾個人都露出異樣的神色。

涼伊月隱隱覺得有些不安,冷下臉來,沉聲又問了一遍:“野薰在哪裏?”

郭雨澤擦一把額頭的冷汗,躬身道:“不敢欺瞞公主,蔚尹將軍今夜去襲營了。”

“你說什麼?!”這句話聽得涼伊月心驚膽戰,連聲容都變了。

“蔚尹將軍說,這樣僵持下去,不等南嶽打過來,我們自己就先垮了,所以,必須主動出擊。”莫不問解釋道。

涼伊月想起他對蔚尹野薰的逼迫,恨得牙根直癢癢,狠狠瞪了他一眼,問郭雨澤:“野薰有什麼計劃?”

郭雨澤清了清嗓子,讚歎地說道:“蔚尹將軍真是個良將,他思慮周全。兩日前已經命令薩拉骨帶著兩千匹戰馬去南嶽詐降,南嶽最喜歡我們的戰馬,不論是否相信他真心投降,一定會收下戰馬。蔚尹將軍交代,今天夜裏,薩拉骨他們在南嶽馬廄放鞭炮,那些馬必然受驚,我們的戰馬就會帶著它們跑來劍淩關。南嶽軍中就會大亂,他帶著五千輕騎兵出去,趁著夜色的掩護襲營,南嶽一定咽不下這口氣,明天必定攻城。”

涼伊月沉默了良久,才清楚緩慢地問:“五千?他隻帶了五千人?”

“是,”郭雨澤說,“蔚尹將軍說,深入敵中,危險異常,我們要保存實力。”

涼伊月猛地抬眼瞪著他,聲音都打著顫:“你們明知道危險,竟然還讓他去?!”

郭雨澤略微詫異地打量她憤懣的臉色,低聲道:“末將等汗顏,末將們也要求自己帶兵去,蔚尹將軍留下,可是蔚尹將軍一定要自己去。”

涼伊月咬緊嘴唇,臉色鐵青。

“公主,”郭雨澤想了想,又說道,“蔚尹將軍機敏過人、武藝高超,上次孤軍奮戰,在上百名南嶽鐵騎中來去自如,還一舉斬殺了敵人的大將,公主不必為他的安危擔心。”

“你……”涼伊月瞪他一眼,放緩了語氣,“這件事你們怎麼不跟我商量?”

郭雨澤道:“將軍吩咐,這件事絕不能告訴公主和若公子。”

“他不準你們就不說?”涼伊月冷冷哼道。

郭雨澤正要解釋,一個小兵衝進來,滿臉歡喜地嚷道:“戰馬回來了!”

涼伊月一下子跌坐在旁邊的矮墩上。

不出蔚尹野薰所料,被送去的戰馬受到驚嚇以後,直奔劍淩關而來,南嶽數千匹戰馬盲目地跟著它們一起跑了過來。

南嶽軍中頓時大亂。

蔚尹野薰帶著五千輕騎兵直接殺進去,在他們還沒醒悟過來的時候,已經挑了無數軍帳、殺敵過萬,就像尖刀一樣直插過去,絲毫不作停留。

等到南嶽反應過來,他們已經回到劍淩關下。

劍淩關城門打開,在他們進入後馬上匆匆關閉。

氣急敗壞的南嶽軍在城牆外發動猛烈攻勢。

沉寂了幾天的戰鬥再次打響。

在城門口,涼伊月看著滿身是血的蔚尹野薰,臉上瞬間褪去了血色,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蔚尹野薰看到她的樣子,心裏熱乎乎的,嘴裏卻打趣道:“公主縱橫沙場,不會見不得血吧?”

涼伊月深深看了他一眼,咬了咬牙,半天才說道:“你的血……和別人的怎麼能一樣。”

蔚尹野薰怔了怔,笑容斂去了,眸中漾起濃濃的溫柔,半晌,低聲說:“你別擔心,都是別人的血,我沒受傷。”

涼伊月頓時喜出望外,“真的?”

蔚尹野薰用力點了點頭。

旁邊的郭雨澤察言觀色,大聲笑道:“幸虧駙馬爺平安無事回來了,要不然公主一定把我們這幾個老家夥生吞活剝了不可。”

涼伊月頓時羞得無地自容。

蔚尹野薰悄悄拉住她的手,兩人相視一笑,都在對方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被激怒的南嶽軍又開始猛烈地攻城。

經過一個白晝的生死搏殺,夜幕再次籠罩關山內外的時候,雙方都已經筋疲力盡。

南嶽終於吹響了收兵的號角。

手臂上紮著白色布條的軍士在浸滿鮮血的戰場上忙碌著,尋找幸存的傷兵。

城牆上,圍攏在一團團篝火旁,北宴士兵們大口大口喝著稀粥,偶爾談論幾句今天的戰事和剛剛失去的兄弟。

夜風吹拂,蔚尹野薰坐在硝煙彌漫的城頭,遙望著下麵累累的屍骨,心思輾轉,冒著這麼慘重的損失也要強攻,看來濮陽熙是真的被激怒了。

雖然這是蔚尹野薰想要的結果,可是,他對這場戰事的結局,依然並不看好。

要怎麼打贏呢……正思忖著……

“野薰!”涼伊月氣喘籲籲地跑上來。

“怎麼了?”蔚尹野薰應聲回頭。

涼伊月從懷裏掏出一個餅子給他,“我聽說你今天還什麼都沒吃。”

“啊,我倒是忘了。”蔚尹野薰笑著接過來,掰了一塊放嘴裏,一邊慢慢嚼著,一邊又看著城牆下的累累屍體。

“你別擔心,”涼伊月安慰道,“我們會打贏的。”

蔚尹野薰抬眼,對上她憂心忡忡的視線,微笑著說:“是,我們一定會打贏的。”

“野薰……”涼伊月皺眉,還待要說什麼。

背後突然一聲大響,兩個人猝然轉頭,隻見篝火旁盛粥的木桶被踢翻了,咕嚕嚕滾到一邊。

涼伊月驀地沉下臉,還未等開口,蔚尹野薰已經站起來,冷冷地問:“你們在幹什麼?”

“蔚尹將軍,”說話的士兵中氣十足、嗓門洪亮,方圓百米內幾乎都聽得見,“老子們天天玩命打仗,換來的是什麼?這粥稀得能照出影子!天天連點肉末都看不見!”

又有人附和道:“就是,我們中軍流血拚命,連口飯都吃不飽。前鋒營什麼事都不幹,還不愁吃喝!”

涼伊月聽得怒氣上湧,軍中最忌派係之爭,莫不問身為中軍主將,這帶的都是什麼兵?

她邁前一步,還未等開口,蔚尹野薰已經閃身擋在她前麵,直視那個士兵,厲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士兵道:“將軍要懲罰我嗎?就算是要打我罰我,我也要說!老子叫黃可發。”

周圍的士兵聽到他們爭執,都圍過來,憤憤不平地看著蔚尹野薰,七嘴八舌地說:“這仗打不下去了。”

“黃可發說的都是實話。”

“我們幹嗎餓著肚子玩命?”

“……”

涼伊月聽得火大,蔚尹野薰抬手止住他們的話頭,挑眉問黃可發:“黃可發,你今天殺敵多少?”

“六個。”黃可發驕傲地說。

“那你身上的傷是殺敵的時候受的?”蔚尹野薰打量著他纏著厚厚繃帶還在滲血的胳膊。

“是。”黃可發語氣裏滿滿的都是自豪。

“很好,你的勇氣值得嘉獎。”蔚尹野薰讚道,涼伊月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黃可發頓時露出喜色,豈料蔚尹野薰接下來說道:“但是你除了勇氣和愚蠢一無所有。”

眾人先是愕然,然後怒。

蔚尹野薰視線從他們臉上掃過,冷冷地問黃可發:“你看我身上有沒有傷?”

黃可發搖搖頭。

“四十七個。”

“呃……”

“我今天殺敵的數目。”

黃可發的表情由錯愕變成震驚,其他人也不敢置信地看著蔚尹野薰。

“你們,”蔚尹野薰視線又在周圍冷冷掃了一圈,“我真的以你們為恥。”

兵士們頓時憤然,連喘氣聲都大了很多。

感覺到他們洶湧的怒氣,涼伊月從蔚尹野薰身後閃出來,站到他身旁。

蔚尹野薰慢慢說道:“身為將士,你們應該誇耀的是戰功,而不是流血。前鋒營的兄弟們為了守城衝在最前麵,受了傷,而你們居然不願意分糧食給曾經用身體保護自己的同伴吃,你們說,除了失望,我還能說什麼?”

短暫的沉默,周圍的士兵慢慢低下頭。

蔚尹野薰抬手,指著遠方看不見的南嶽大營,“我們的敵人在那裏,打敗他們,保住北宴,活著回家,就是我們在這裏堅持的目的。如果,你們不能堅持、不能忍耐,我們永遠都回不去。南嶽的鐵騎會踏著我們的屍體走進大梁郡,在那裏插上南嶽的戰旗。”

熊熊篝火映照著他略顯蒼白的臉,低低的聲音卻有著不容置喙的強大力量,除了瑟瑟風聲,萬籟俱寂。

涼伊月凝視著他,一瞬間覺得他身上似乎發著光。

突然想起涼伊夙說過的那個詞——懾服。

在這一刹那,涼伊月的確有懾服的感覺。

這個堅強的、隱忍的、無畏的男子是她的丈夫。

從來沒有一刻,從來沒有一個人,讓她感到這樣驕傲和自豪。

蔚尹野薰從城牆上走下去的時候,涼伊月站在原地沒動。

他走了沒幾步,那個叫黃可發的士兵匆匆追上來,手裏端著半碗粥,不好意思地說:“將軍,對不起,公主剛才說,您這一天都沒吃東西,隻有那一個餅子是不夠的,我這裏還剩下半碗粥,您吃了吧。”

蔚尹野薰拍了拍他的肩頭,微笑著說:“你這點粥還不夠我塞牙縫的,你還是自己吃吧。”

“那倒是。”黃可發眉骨發紅,不好意思地搓著手。

蔚尹野薰衝他點點頭,一邊往下走,一邊暗暗思忖,必須要想對策了,這樣下去絕對不行……

夜裏下起了雪,白色的花瓣飄飄蕩蕩落下來。

涼伊月剛寬衣就寢,翠鸞就走了進來,“公主,駙馬爺請你去議事廳商議大事。”

涼伊月趕緊穿妥衣服,走進議事廳,微有些詫異,除了蔚尹野薰和郭雨澤,所有的將領都在,甚至連若子楓也在。

大夥都議論紛紛,不知道蔚尹野薰要找他們商議什麼,若子楓小聲問涼伊月:“公主知道駙馬要說什麼嗎?”

涼伊月搖搖頭。

過了一會兒,蔚尹野薰才和郭雨澤相攜進來,表情很嚴肅。

蔚尹野薰在涼伊月旁邊坐下來,平靜地說道:“現在的戰況各位都看到了,我們禁不起持久戰,必須速戰速決。”

底下一陣竊竊私語。

莫不問站起來道:“蔚尹將軍的話雖然有道理,可是,我們兵力和南嶽相差懸殊,要怎麼才能速戰速決呢?”

蔚尹野薰淡淡道:“各位熟讀兵書,想必也都知道諸葛亮的空城計吧?”

莫不問哼道:“空城計我們自然都知道,不過,我們這裏是十萬左右大軍,不是兩千五百個守將。”

“如果大部分軍士都繞到南嶽後麵去呢?”蔚尹野薰挑眉。

莫不問愣住了。

“那又怎麼樣?”若子楓目光灼灼,直視著蔚尹野薰。

蔚尹野薰淡然一笑,“濮陽熙可以斷了我們的糧道,我們也可以燒了他的糧倉。”

莫不問一拍巴掌,激動地站了起來,“好計!南嶽軍長途跋涉,後麵就是西北平原,燒了糧草,我看他們吃什麼?”

若子楓輕撫著折扇,若有所思了一會兒,才道:“果然是好計。”

涼伊月皺眉,“可是……”

“公主有什麼顧慮嗎?”蔚尹野薰問道。

“此計雖妙,但太過凶險,濮陽熙大軍攻打劍淩關,我們後防空虛,不是坐以待斃嗎?”涼伊月沉吟著道。

“所以我們的目的就是趁他們攻擊時繞到後方,留守的堅閉不出,隻要拖上半日,我們就可以燒了他們的糧草。到時候,不愁南嶽不撤兵。”蔚尹野薰胸有成竹地說。

眾人聽了都是精神振奮,涼伊月還有些猶豫,看蔚尹野薰篤定的樣子,遲疑著點點頭。

郭雨澤道:“這突襲的大軍就由我帶領吧。”

涼伊月搖頭,“我去。”

眾位將領大吃一驚,紛紛勸阻。

涼伊月淡然道:“濮陽熙大軍壓城,難道你們要本公主困守危城不成?”

眾人都啞然。

涼伊月又道:“這件事就這麼定了,我去偷襲,你們守城。”她看了看外麵,“今夜大雪,是個好天氣,我就今夜帶兵出城。”

大家還待再勸,蔚尹野薰擺擺手,含笑道:“公主親自出馬,再好不過。”

眾人雖然詫異,也不好再說,紛紛散去。

蔚尹野薰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道:“公主,今夜一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

涼伊月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去突襲南嶽大營,實在凶險萬分,無論濮陽熙攻城結果如何,他隻要殺回去,都會撞個正著,想平安回來就難了。

涼伊月本來以為還要苦苦相勸,他才會答應讓自己去,沒想到他張口就答應,反而有點意外和失望。

“公主,”蔚尹野薰直視著她的眼睛,“現在想想,我們的合巹酒一直都沒有喝。”

涼伊月沒有想到他突然提起這個,愣了愣。

“你願意不願意,現在跟我補上?”蔚尹野薰湊近一步,壓低了嗓音。

涼伊月低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