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七刻,鳳舞山莊內燈火輝煌,笑語喧嘩。而山莊背麵一座無名峰上秋風瑟瑟,猶顯寂寥蕭條,夜色籠罩下的山峰如同一個巨大的魅影。
趁著夜色的掩護,一頂四人抬的軟轎正覓著崎嶇山路緩緩行進。到了山頂,轎門簾掀起,一人步出轎外,轎子頂蓋懸掛的一盞風燈照著這人打滿褶子的臉——深夜上山的竟是太夫人!
遣散轎夫,太夫人拄著拐杖穿過亂石雜草,停步於一座高高隆起的荒塚前,顫手撫著墓前石碑,她眼中浮現碎碎淚花,撥開纏在墓碑上的藤蔓,碑麵鑿刻的字體顯現出來——寧氏秋娘先夫阮仁孝之墓!
一遍又一遍地撫摩碑上銘刻的亡者姓名,太夫人神思恍惚,追憶往事,心頭憑添幾許憂傷。
驀然,不遠處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驚擾了太夫人,她徐徐轉身,盯著一株蒼鬆,喚道:“阮兒!為娘知道是你,別躲了,出來吧!”
蒼鬆後麵轉出一個魁梧身影,正是阮霸,“義母!”他疾步上前,忿忿不甘地說:“鳳弟今日穩坐虎椅,您卻跑到山上來做什麼?難道您真的打算就這麼算了?我為鳳家也做了不少事啊,難道到頭來還是兩手空空?”
太夫人歎了口氣,問:“今日青雲殿上那幾個蓄意滋事的鹽號掌櫃是受你暗中唆使的吧?”
“是!”阮霸點頭,毫不隱諱,“他們當中有幾個是姬府的人,姬添榮得知鳳家主子身患隱疾,又一直冷落無瑕,就答應與我裏應外合奪了鳳家主子的權位,也好逼他讓出無瑕。”
太夫人沉默片刻,又問:“吟丫頭的死是不是與你有關?”
阮霸心頭一跳,慌忙擺手,“不、不!那不過是一場意外……”
“胡說!”太夫人愀然作色,“吟丫頭溺水那晚,有個下人看到你分明去過柳園,還拚命追著吟丫頭跑,那下人的嘴雖被為娘堵上了,但在為娘麵前,你總得把這事兒說個明白!”
阮霸低頭緘默,良久良久才開口道:“那夜我與姬府的人在林苑中密謀大事,不巧被她聽了去,我當時心一慌,就想追住她威脅幾句,讓她不要把這事說出去,可她膽子小,隻顧著拚命奔逃,結果……”他歎了口氣,忽又抬頭急急道:“我真的沒有想過害她,是她自己不小心滑落到池子裏,她的死的確是個意外!”
“你不追她,她會掉下去淹死嗎?”太夫人搖頭歎息,“吟丫頭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你真是作孽啊!”
“義母!”阮霸激動不已地大聲道,“為了無瑕,我什麼事都會做!隻要能得到無瑕,我會不惜一切代價!”
“混賬!”太夫人怒容滿麵,“為娘養你這麼大,你卻為個女人走到歪道上去,我給你取名為‘霸’,是盼著你有朝一日能霸占鳳家產業,你倒好,成天隻想著個女人,沒出息!”
“在我眼裏,無瑕是無可取代、最最重要的人,隻要這輩子能得到無瑕,我寧願放棄其他一切!”阮霸緊握著拳頭,衝動地頂撞義母。
太夫人惱怒不已,掄起拐杖重重打在他腿上,“你這個沒出息的孩子,給我跪下!”
阮霸咬緊牙關,倔強地挺直身子硬生生挨了一記打,卻不願跪下。
太夫人指著一側的墓碑道:“還不快快在你親爹墳前跪下!”
阮霸聞言驚愕不已,“您說什麼?這是我爹爹的墳?”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義母對此也一直諱莫如深,此刻看到墓碑上“阮仁孝”三個字,他心頭一震,“爹!真的是我爹!”悲喜交集,他屈膝跪下,忍不住紅了眼眶——原來他不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哪!
太夫人麵泛淒苦,對著墓碑顫聲道:“仁孝,你看到了嗎,我已親手把我們的兒子養育成人……”
阮霸霍地抬頭,震驚地望著太夫人,“我們的兒子?難道我是您親生的?”
太夫人深吸一口氣,強忍悲傷,頷首答:“不錯!要不是我親生的,我怎會為你做那麼多事?我含辛茹苦地養育你成人,盼著你出人頭地,你呢?你看看你自己,為了一個有夫之婦居然輕言舍棄一切,我的苦心不是白費了嗎?”
阮霸緩緩低下頭,心懷愧疚。
“今夜,咱們娘兒倆就在這墳前發個誓,你要答應為娘,在沒有坐上青雲殿那張虎椅、沒有成大事之前,不許顧念兒女私情,你要徹徹底底地把無瑕拋到腦後去!”
太夫人聲色嚴厲,阮霸卻低頭不語。
讓他放棄無瑕,談何容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無瑕,假如……鳳弟知道他是他同母異父的兄弟,會不會顧念兄弟情分把無瑕讓給他?或者,還是應該先奪了鳳弟當家的權位,證實他的能力不低於鳳弟,那麼無瑕就會改變對他的看法,全心全意接納他!
他拿定了一個主意,正想說些什麼,忽聽山頂上傳來另一個含笑的聲音:“當娘的望子成龍,當兒子的卻成不了多大氣候,真是應了一句老話——恨鐵不成鋼哪!”
突如其來的語聲令墳前二人大吃一驚,急忙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右邊樹陰下,一人斜倚樹幹,悠閑自在地把玩著手中一柄玉骨折扇。
“鳳弟!”阮霸暗自心驚:他不是在主持百鳥朝鳳盛宴嗎,怎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鳳天影瞅著太夫人,似笑非笑,“您老摸黑上山,孩兒真怕您有個閃失,就提了盞燈來,給您照照路,免得您繞到歪道上失了足。”
他手中壓根沒提什麼燈盞,太夫人哪會聽不出他話中有話,“少在老身麵前假惺惺!你今日把老身逐出青雲殿,在你眼中分明是容不下我這個當娘的了!你翅膀硬了是吧?當真以為老身奈何不了你了?”
“娘的眼裏不是也容不下孩兒了嗎?”鳳天影揚了揚眉,一語驚人:“我可從未見過有哪個當娘的會把兒子當眼中釘肉中刺,隻想一除為快!虎毒不食子,您可比虎厲害,連自個兒子您都下得了毒手!”
太夫人臉色變了變,“你在胡說什麼?”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鳳天影用扇柄挑起擱在腳邊的一個包袱,遠遠地拋了過去,“您打開包袱瞧瞧,這裏麵的東西,您不會陌生吧?”
阮霸接了包袱,打開一看,裏麵有一尊從神龕裏取下的果報神的金箔泥塑像、兩塊刻有鳳家父子名字的靈牌、一隻添有紅紫斑的影青瓷杯盞。
太夫人看到這些,臉色漸漸發白。
“您該知道,鳳閣書房裏有一條秘道,這些東西都是在秘道盡頭一間屋子裏被我發現的,除了這些,當時我還在那間房裏聞到一股味兒——佛堂裏燒香的煙味,這種煙味我曾在素荷軒裏聞過,況且,山莊裏人人都知道太夫人是信佛的,佛門裏有句話叫種因得果,因果報應!把鳳家父子的靈牌供在果報神的神龕前,不就表明有人想讓報應落在這父子二人頭上嗎?這分明是一個死亡詛咒!”鳳天影徐徐道來,一點一點地撥開疑雲,“還有這種影青瓷杯盞,上麵被人塗了一種殺人於無形的劇毒!當時我還吃不準這些東西是誰的,巧的是今日您讓家中所有成員聚集在鳳閣廳堂,趁著大夥都在,我把塗了毒的杯盞亮出來,結果隻有您一人表情不對了,當您上前阻攔阮霸喝這杯中茶時,我就明白了,在杯中下毒的人就是你!”鳳目倏睜,一直隱而不露的銳芒迸射出來,懾人心魂,“你詳知兒子的習慣嗜好,就在兒子慣用的一種杯盞裏塗上劇毒,再讓毫不知情的無瑕把下了毒的湯藥端入書房。三位夫人當中,隻有這位原配夫人是你兒子毫不設防的人,她親手熬的藥,他不會不喝。於是那一天,無瑕是眼睜睜地看著丈夫毒發,痛苦地死在她麵前!”
他目光犀利之極,一字一字嚴勝霜雪,每說一句,他便逼近一步。太夫人臉色由白轉青,指尖發顫,在那雙懾人目光的逼視下,她踉蹌著退了幾步。
阮霸在旁聽得怔住,吃驚地問:“鳳弟說的都是真的嗎?您當真對他……”
“不錯!”太夫人深吸一口氣,不再後退,臉上嚴封了一層冰霜,冷聲道:“這件事是老身做的!”
阮霸愕然不解,“但、但他也是您的兒……”
“住口!”太夫人眼神變幻,隱透殺機,“阮兒,現在機會就在眼前,你想坐上虎座,就得把他逼下懸崖!”
阮霸駭然,“您要我殺他?”這個可怕的意念也曾在他腦海中閃現過,但眼下他已知道自己與鳳弟是有血緣關係的,怎可手足相殘?
“兩虎相爭,必有一亡!他知道了那些事,還容得下咱們母子嗎?你要是沒這個膽,為娘幫你!”太夫人雙手轉動著龍首拐杖,布滿狠絕之色的臉猙獰扭曲,如同鬼魅!
鳳天影麵不改色心不慌,唇邊反而噙了一抹邪魅的笑,“荒山野嶺,夜黑風高,果然是殺人拋屍的最佳時機。但今夜,我可不想死得糊裏糊塗,太夫人總得讓我做個明白鬼吧!”
“你想知道什麼,”太夫人語聲冷硬,“去閻王那裏問吧!”擰開了龍首的拐杖正緩緩往上提。
危機迫在眉睫,鳳天影卻突然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那枚鳳祥還在我身上,你可別把它也丟到懸崖下。”
提著拐杖的手頓了頓,太夫人目光閃爍不定,“老身不明白,鳳祥怎會落在你手上?”
“您老記性不好,先前我就說過,打我出生起,它就在我身上了,二十六年來幾乎從不離身!”他有意點撥她。
太夫人果然被他點醒了,回想他今日的一言一行,她隱隱猜透了一件事,“你果然不是天影!”一個人怎麼可能死而複生,而且性情大變?這個人果然是冒名混入山莊的,其目的恐怕隻有一個!她死死盯著他,一字一頓地問:“你老老實實告訴老身,是誰讓你冒名混入鳳舞山莊來謀奪鳳家財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