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什麼時候說這話的?”
“大概……十二三歲的時候吧。”
鳳延棠沉默了,心無端地往下沉,墜得一絲絲地疼,道:“從今以後,她畫了什麼,寫了什麼,你都交給我。”
“是。”
“不必讓她知道——你就告訴她已經燒掉。”
花千夜雖說每天隻花兩個時辰同楚疏言討論陣勢,回帳之後卻少不得要自己琢磨,也是殫精竭慮,每天必須吃兩顆回春丸,才能維持住精神。
鳳延棠手上事忙,安撫地方、上書朝廷、督察將士、擬定破陣之後的破城攻略,一麵還要留意朝中動向,往來信件不絕,常常要到半夜,才能睡上一覺,神氣雖然未改,眼中卻常有血絲。
好在破陣之事,進展飛快,這天,楚疏言終於定下了破陣圖解,送到帥帳來。鳳延棠連忙召集眾將。
楚疏言道:“這,與傳說中的九宮八卦陣大體相同,分休、生、傷、杜、景、死、驚、開等八門,九宮分離、艮、兌、乾、中、巽、坤、坎等宮。其中,八門裏死門最為險惡,九宮裏以中宮為全陣之眼,其他七門八宮,我都已經擬好圖解,眾位將軍照圖行近便是,唯有死門與中宮這一路,需得一個深解陣義的人。”
眾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對陣法的了解,隻限於王爺傳下來的陣法初解,大約明白一些裏頭的基本內容,說到“深解陣義”,那是沒有一個人能站出來的。
鳳延棠問:“這一路,除了楚少俠,還有誰可以入?”
楚疏言道:“我要在陣外主持破陣,不能入內。據我所知,軍中懂得陣法的人,唯有王妃。”
他一派溫文,眸子澄淨,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一切隻以破陣為先,別的什麼都沒想。見鳳延棠的臉色一變,解釋道:“死門與中宮是全陣之眼,變化萬端,不是區區圖解可以說得明白的,全要靠入陣之人破解。死門與中宮一破,便破矣。死門與中宮不破,就算其他七門八宮都破了,轉眼便可恢複生氣,我軍可要前功盡棄!”
鳳延棠的臉色一變之後,隨即恢複如常,眸子卻有一絲閃爍,道:“王妃體弱,如何經得起刀兵?”
“這點屬下早已想好。”答話的是清和,看來他和楚疏言早已商議過這件事,隻聽他道,“營中有十六唐門武士,可以護得王妃周全。”
其實楚疏言說到要一個“深解陣義”之人的時候,鳳延棠便想了花千夜。但是那樣一個連馬也不會騎的弱女子,怎能陷到陣法最險惡的死門中去?
然而楚疏言要主持全局,身上的擔子更重,花千夜雖說懂得陣法,到底不如楚疏言,也不能和楚疏言易地而處……他的拳頭不自覺握緊……明明知道她是進入死門的不二人選,可是真要定下來,心裏卻有說不出來的違逆,不願把這個名字吐出口。
清和見他猶豫,道:“有唐門武士保護,王妃定能安然無恙。而且這一路自有將軍領兵,王妃要做的,隻是破陣與引路,想來不會出什麼差錯。”
鳳延棠眉頭微微攏起,誰也不知道那刀鋒般的眉目下流轉著怎樣的心思,隻聽他道:“先安下其他七門兵馬,死門一路,我自會安排。”
他既然這樣說,清和與楚疏言自然也不好說什麼,當下計議一番,紛紛散去,帥帳頓時空曠起來。鳳延棠一個人坐在長案之後,看上去,竟有說不出的倦乏和寂寞。
後帳簾幕,傳來一聲輕響,墨綠的裙擺拖過地麵,花千夜悄然來到前帳。見他穿朱紅外袍,雙手相扣,手肘擱在椅子扶手上,從側麵望去,眉眼低垂,極靜處有股肅然氣勢。
而且,側臉,很好看。一條線,從硬朗的額頭,到挺直的鼻梁、到溫和的下巴。花千夜想起他唇角那一絲溫柔的笑意……就那麼一絲,那麼少,好像初春時候的第一抹新綠,叫人從心底裏清透出來。
她出神地看著。鳳延棠察覺她的視線,回過頭來,乍見墨綠湖麵,漾出一朵雪白清荷,目眺迷蒙,又似荷籠青煙,看不透徹。他心中的疲倦和寂寞,統統化作一聲歎息,向她伸出了手,“過來。”
她便像那次在馬上一樣,把手搭在他的手上。
他握著她的手,輕輕把她拉到身前。彼此的掌心,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融會貫通,這樣握著手,竟覺得時光有片刻的停頓。他凝視著她的臉,眼中有種迷離的疼痛,問:“我可以抱抱你嗎?”
花千夜點點頭,一雙眼眸,如水底極深處,珊瑚斑斕,魚兒遊弋,仿似夢幻泡影。他輕輕地環住她的腰,把頭擱在她的懷裏,心底深處,有股說不出來的無力和疲倦,低聲道:“我要你去破陣,你肯嗎?”
花千夜輕聲道:“我在後麵,已經聽到了。”
“軍中除了你,沒有一個人能夠入得死門……”他低低地說著,每一個字好像都要費極大的力氣,說得這樣艱難,仿佛要拚盡全力說服自己,他道,“會有唐門武士保護你……你、你自己要小心……”說到這一句,身子輕顫,把臉埋在她身上。
淡淡的香氣從她身上傳來,這是他們距離最近的一次。這樣肌膚相親,心底卻沒有一絲綺念,隻覺得無力,因而抱得更緊些,仿佛要整張臉都埋進她的身體裏去。她撫著他的頭,像撫著一個受傷的孩子。她的手無比柔軟,一下、一下地撫著,整個帥帳如此安靜,剛想跟出來的如環見到這一幕,也偷偷把腳縮回去。
花千夜輕聲道:“你知道我一直想做點什麼,能幫上忙,我很高興。”掌心撫著他柔軟的發,他刀鋒般的眉目貼在她的身上,隔著衣裳,感覺到那溫熱的肌膚,有什麼東西又輕又暖,在心底湧動,她道,“我幫你梳梳頭,好不好?”
說著,取下他的發簪和頭冠,一頭微卷墨黑的長發散落下來,她以細長的手指為梳,穿過他的發,輕聲問:“我看幾位王爺的頭發都不是卷的,怎麼你一個人這樣特別?”
鳳延棠靠在她懷裏,低聲道:“我母親是卷發。”
“是這樣啊……卷得很好看。”
絲絲滑過指尖,是這樣的細密而溫柔。世上還有比發絲更溫柔的東西嗎?也許有吧,那唯有情絲。
“我母親是漁家女兒,一頭卷發,就像海藻一樣。後來進了宮,父皇對她的頭發愛不釋手,那個時候,宮裏麵最得寵的就是我母親……”鳳延棠半閉著眼睛,低低地道。他從未在人前談論起自己的母親,聲音低得仿佛在自語。
這樣的他……不像富貴尊榮的九王爺,不像心深莫測的鳳延棠,他如此軟弱,如同一個嬰兒,花千夜慢慢地在膝邊蹲下來,眼眶不知怎麼有些酸澀,望著他俊美的五官,道:“你的母親,一定很美。”
“是,是很美。美到蒼天見妒,她……她……”他深深吸了口氣,才能接著說下去,“她去得很早、很早……你說,是有天妒紅顏這回事的嗎?我母親是這樣,你,又是這樣……”他捧起她的臉,這張臉,真是絕美嗬,冰雪似的白,遠山似的眉,下巴尖尖的……他看著她的下巴,握起她的手。墨玉鐲子在白玉似的手腕上,空蕩蕩,仿佛一不留神就要滑下來。他的心裏一陣陣發緊,像是被誰拿繩子在心上勒了一道又一道。他低低地、低低地道,“自從到了這裏,你瘦了這麼多……”
那一刻,心裏堵得說不出話來,真恨不得好好哭一場才好。但是——哭?從他懂事之後就再也沒有哭過來,胸口再是哽咽得透不過氣來,眼裏也是幹的。他隻是執著她的手,有著說不出的心疼。
心疼是這樣強烈嗬,眼睛也關不住它,泛濫似的流露出來,花千夜看見了,身子輕輕顫了起來,眼角已有淚光,嘴角卻帶了一絲笑,道:“知道嗎?這樣很不像你啊!你應該雄風朗朗地送我上戰場的。”
她這樣說,他才驚覺自己的失態,才驚覺自己的情緒竟這樣失控。慢慢地,他鬆了手,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臉色漸漸恢複到平時的冷峻和漠然,然而眼底、心底,卻還有絲絲混著疼痛的溫柔收不起,他道:“無論如何,我,多謝你。”
“不要提謝字。”花千夜道,“也許此生你有許多妻妾,但我這輩子,隻有你一個丈夫。”說著,她也慢慢站起來,攏了攏秀發,姿勢嫻雅無比,輕聲道,“明日就要破陣,我要去找楚少俠商量一下死門與中宮的破法。”
鳳延棠點點頭,看著她一步步地踏出帥帳。墨綠的裙擺,宛如在地上灑下無數菊花瓣,陽光照在她身上,仿佛要把她曬化。
第二天的太陽,早早地升起。
漫山遍野都灑滿陽光,唯有方向,濃霧陣陣。
陽光總會散蕩濃霧,今日之後,那由陣法召來的濃霧,終將消散在大晏邊境。
中軍帥前,白底金邊的火焰鳳凰帥旗迎風獵獵,五萬人馬列隊點將台前,將令一道道發下去。
“程中道,領一千兵馬,破休門!”
“得令!”
“魏呈輝,領一千兵馬,破生門!”
“得令!”
“萬俊,領一千兵馬,破傷門!”
“得令!”
“周召,領一千兵馬,破杜門!”
“得令!”
“樊子誠,領一千兵馬,破景門!”
“得令!”
“袁同,領一千兵馬,破開門!”
“得令!”
“杜遠非,領一千兵馬,破驚門!”
“得令!”
盛烈陽光下,將士一個個得令率兵而去,點將台上,隻剩一個俏白的人影。
她穿一身梨花白短打馬裝。鑲白滾邊,腕束箭袖,長靴束腿,一頭長發,悉數用白色方帕包住。沒有了如水長發披身,沒有大幅的墨綠裙擺,她看上去隻像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竟然是那樣纖瘦,那樣幼小。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太陽再大一些,仿佛就會被融化的冰雪人兒,要去破此行最為凶險的死門!鳳延棠握著將令的手,緊了緊,緊了又緊,臉色幾乎和胄甲一個顏色,眉峰壓不住眼中的幽暗,極力壓製,聲音方能放平:“花千夜,領一千兵馬,破死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