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 阿洛國(3 / 3)

鳳延棠望向內帳的另一邊——隔著一張屏風,透出燈光,他問:“王妃睡了嗎?”

如環忙回道:“還沒。”

鳳延棠便往這邊來,一腳踏進,就看到一大片墨綠的菊花盛開。抬起的右腳忍不住滯了一滯才落地,眼中有道光芒一閃即逝。不能解釋那一刻的震蕩。那其實是花千夜的衣擺,她半跪在案邊,寬大的衣袖,長長的裙擺鋪了一地,柔軟的綢衣隨意地皺成一朵墨綠的菊花。

她埋首在案上,麵前排著散亂的算箸和石子,正凝神思索。聽到腳步聲,自沉思中驚醒,抬頭見是鳳延棠。

他披著外袍,露出雪白裏衣,去了頭冠,微卷的頭發搭在襟前,漆黑如墨。眼睛低垂下來,明亮燈光下,長長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那對平靜無波的眼眸看不真切,整個人倒顯出一股與白日不同的慵懶平和來,問:“這是什麼?”

花千夜答道:“修羅陣的圖解。”

“哦,除了醫術,你還懂陣法?”

“略懂一些。若是普通的陣法,倒還不在話下。但這修羅陣十分古怪,我來了這麼些天,還沒弄明白。”鳳延棠點點頭,忽然問:“你怎麼知道我要用銀子?”

“曹夫長若真是行刺王爺,王爺一定會留下他的活口審問主使的人。唯有犯了不可饒恕的大錯,王爺才會下殺手。一個管糧草的千夫長,有什麼過錯非死不可?自然是糧草出了問題。”

“那你可知糧草出了什麼問題?”

花千夜搖頭。

“糧草被人動了手腳,米下麵是沙石,麥稈下麵是枯柴。”鳳延棠的眼中閃爍一絲寒芒,“你知道是誰幹的嗎?”

花千夜見他連這樣機密的事也跟自己講,隱隱已經猜到他的意思——他在考她。就像那件彩鸞衣一樣,他在試她的分量。她放著膽子一猜:“二皇子?”

“不錯,正是二皇子。”鳳延棠看著她,“難為你要混到軍中來,要你守在王府裏,確實委屈。”

他的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怒,花千夜俯首道:“擅自混入軍營,的確是我不對。請王爺責罰。”

哪知鳳延棠微微地笑了,唇角一絲漣漪,令整張臉都有了一絲溫柔的笑意,道:“做妻子的來幫丈夫的忙,有什麼好責罰的?”

他的微笑,居然這樣溫柔美好。就好像在冬天的時候,乍然見到枯枝之上冒出來的花骨朵兒,天寒地凍萬物蕭條裏蓄積的一絲春意,令人又驚又喜——原來他也有和煦的一麵。

這一刻的鳳延棠仿佛不是她認識的那個鳳延棠。

鳳延棠已披衣而起,見她神情怔忡,深水一樣的雙眸在燈光下透出一股子迷蒙,玉一樣的臉龐白得透明,仿佛一朵冰晶的花,在這潮濕炎熱的夜晚,隨時都要融化。因為一直低頭伏案,頭上一支白玉釵子微微傾斜,挽著的墨綠青絲似乎總要滑散下來——心裏一動,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將她頭上的釵子扶正,柔聲道:“不早了。你身子不好,不要太勞神。”

說完這一句,才想起自己這位王妃是禁不起“碰觸”和“親熱”的,手微微一僵,收了回來。

花千夜隻覺得一陣昏眩隨他的手一起逼近,直到他走了,頭腦仍有些昏沉。

世事總是無常。在王府的時候,名為夫妻的兩個人一個月還碰不到三次麵,到了這邊塞,反而能一張桌上吃飯,一個屋子睡覺——當然,兩張床。

如環暗暗為小姐同王爺關係的改善而感到高興——即使小姐的身體無法成為真正的“妻子”,但是能夠得到丈夫垂青的女人,總比受冷落的要好上一百倍吧?

兩盞茶分別放在兩人麵前。

隔著一張書案,王爺在聽小姐講解陣法。一連好幾天,隻要有空,王爺便要回後帳,看小姐撥弄石子,跟小姐學起了陣法。

南國的陽光灑進來,把帳內照得通透光輝。王爺穿一身錦質朱織的外袍,腰間束著深紫斑玉扣帶,眼睛緊緊地盯著石子的變化,神情專注,冷峻裏透出矜貴,更兼鼻挺如山,額頭飽滿,真是個十足十的美男子。令人奇怪的是,他身上仿佛有一種看不見的氣流,無論坐著還是站起,都恢恢然,弘弘然,讓人忍不住打心眼裏肅然起敬。

再看小姐的臉,那份美麗,一萬人裏頭也挑不出一個來。這會兒頭上挽著家常髻,插戴著白玉釵,如水的秀發滑下一綹,沿著雪白的後頸披在身上。白玉似的手指移動石子,再用算箸計算各個石子的變化方位,墨玉手鐲在冰雪般的手腕滑上滑下,時不時碰到桌麵,發出幽微清脆的聲響。

這兩個人,無論誰看見也要讚一聲珠聯璧合天賜良緣,可有誰知道這對夫妻相敬如“冰”,秋毫無犯,除了那天幫小姐扶了扶釵子,兩人之間連一句溫存話也沒有說過,終日談的隻有陣法、戰勢、朝廷、皇子……

聽得如環頭昏腦漲,自己光是聽就這樣枯燥痛苦,真不知道案邊那兩個一麵說一麵擺開算箸的人是什麼感受!

唉,本來韓進還說今天教她騎馬的呢!想個什麼借口才好出去呢?

花千夜抬手取茶的時候,不經意瞥見如環扭著帕子,身子不住往帳外探出去,知道她悶不住,便道:“如環,你去替我打些幹淨泉水來。”

如環聽了,滿麵歡喜,拎著桶,活蹦亂跳地去了。

花千夜看著她快樂的身影,心底深處升起一絲羨慕。自己永遠不可能像她那樣蹦蹦跳跳地走路,永遠不可能像她那樣開開心心地同心愛的男子在一起……

心情不由得微微低落了起來,忽聽鳳延棠道:“韓進今天不在營裏。”

花千夜一時沒反應過來——待反應過來,臉卻微微地紅了,好像出去找韓進的是自己似的,有絲支吾道:“王爺……知道他們的事了?”

“我又不是沒長眼睛,怎麼會看不見?”

“王爺不要怪他們,如環……”

“他們兩情相悅,我為什麼要責怪他們?”鳳延棠反問她,“難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這麼個薄情寡義的人嗎?”

花千夜微微一窘,幹脆避而不答,問道:“韓進出營辦事嗎?”

“嗯,清和出去采辦糧草快回來了,我讓他去接應一下。”說著,拿起茶杯,忽見茶已見底,道,“該讓她倒了茶再放她走的。”

花千夜聞言,起身去拎茶壺。哪知一隻手先她一步握住,鳳延棠的聲音在後腦勺響起:“當心燙著。”拎著茶壺往杯裏倒上水,一麵道,“這茶第二趟水才出色,你喝喝看。”

花千夜細抿了一口,果然清香更勝前麵一杯,道:“看來這地方的茶葉真是極品,軍中用的茶也這樣好。”

鳳延棠聽了卻沒有說話,端著茶杯,笑了起來。

花千夜見他笑得別有深意,便問:“怎麼?”

“軍中用的茶葉哪有這種味道?”鳳延棠道,“這是前兩天附近的幾個縣令給我請安的時候送來的。”花千夜臉上微微一紅,“我見識短淺,讓王爺笑話。”

“我不是笑你說錯,我是笑原來花大小姐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兩人相處這麼些天,談的都是正正經經的國家大事,還從來沒說過什麼閑話。今天他忽然帶笑打趣了這麼一句,花千夜隻覺渾身一陣燥熱,不知道怎麼回應,佯裝沒聽見,埋頭喝茶。

鳳延棠也有些驚覺自己的放鬆,這麼多年,早已經習慣把真心放在最深處,看它慢慢變得和麵孔一樣冷漠平靜,水火不侵。然而這茶香縈繞,這晴光如絲,眼前的女子半含著笑意閑話家常,半透明的麵龐湧上淡淡的血色,就像上好的羊脂玉上塗了胭脂,隱隱有光暈流轉。這麼個疏淡人兒身上,刹那間竟有說不出的嬌羞。好比她那日畫的荷花,滿池墨荷,襯著一抹嬌紅,那紅真是又嬌又軟,直軟進人的心裏去。

似有荷上清露,緩緩滴入心田。心中有種不可思議的鬆動與柔軟,情感的異樣讓他自己吃了一驚,咳嗽一聲,收回這莫名的綺念,道:“我說笑了,王妃不必掛懷。”

花千夜見他笑意一斂,神情一肅,便知道,剛才談笑聊天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他又是那個矜貴而冷峻的九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