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一章 夜氏的子息(3 / 3)

“兵符?”夜熔幽幽地道,眉宇間充滿了寧靜的憂鬱,可是被深埋在其下的卻是深沉而濃鬱的痛苦,“他真是等不及了呢,連一刻都不肯多等。可惜……這兵符拿著也沒有用,畢竟這是夜氏的兵符,所以你來找我,對嗎?”

看見她怔然的模樣,雖然明知她看不到,他還是下意識地垂下了眼。

而她,見他不答話就繼續說著,她的語氣雖然還是那麼淡淡的,可那張絕美的容顏上,瞬間卻閃現了一抹那麼清晰的怨懟之色,雖然很快便消失了,但她的語氣出現了微微的波動,“我知道,其實……你和他一樣怕我,畏我夜氏的權勢,懼我家族一脈承襲的手段……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你也並不想看見我。但……我還是要跟你說一聲謝謝。”

“謝什麼?”

“謝你那一句罪不及宗族……”

“你不用謝我,我其實也是有目的的。”莫愜懷輕笑,唇紅齒白,如工筆細繪的臉龐添上了三分的柔,三分的傲,手掌沿著她的肩,撫上她優美的頸項。

輕輕壓著她的後頸,迫使她的臉微仰向他,唇角笑意又加深了許多,聲音很柔和:“說起來,咱們都是懷著目的的。那日你深夜相候,為的不就是我一句‘罪不及宗族’。而我今日來,也是想要借你一臂之力。陛下他讓我明日啟程趕往青州,隨後會再調給我十萬兵馬,他命我拿下古、臨兩郡,然後正式向北狄開戰。所以,我不得不來找你……”他的指挑逗似的在她的頸間遊走,信手拈來,便把她藏在裏衣的黃金燦燦的瓔珞掏將出來,托著鎖細看,卻猛然一驚,上麵獨角蟠龍圍成的“熔”字,分明是……

“這是北狄王悱熔的信物,怎麼會在你的身上?”

“你怎麼知道……”她訝然,倉皇應變,抬首就要奪回落在他手中的金鎖,但是腦中驀地閃過了什麼,眼中精光一掠,卻浮上了一層複雜之色,仿佛摻雜了其他不被預期的驚訝,那冰涼的指頓在空氣中,然後攀上他的臉龐摩挲不斷,“怎麼在我身上不要緊,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麼知道這是北狄皇室信物的?其實……我一直很奇怪,莫家,連王侯都稱不上的末等士族,竟然會出了你這樣一個風神玉秀的男子。說起來,你跟羅迦長得還真的很像,薄薄的唇,高挺的鼻梁,飛揚入鬢的眉,還有細長的眼。”他一震,回視著她。她的指在他的麵上細細摸索,卻仍然雲淡風輕地說著,突地將頭放在他的肩上,在他的耳畔溫柔低語,但聲調裏潛藏著一絲淺淺的冰冷,“我曾聽人說過,當年的福王錦淵流亡北狄,曾眷養過一名歌女,後來在他死後那名歌女也下落不明,傳言是被北狄王悱熔收養在宮中。”

他驚疑地望著她,斂了笑,眼內彌漫起怒意,左手猛力拉住她,反手鉗住她的下頜,將她更壓向自己,瞬間兩人的鼻尖幾乎相觸,氣息交纏,但卻並不曖昧,倒像是兩隻劇毒的眼鏡蛇,糾結纏繞,隻為伺機毒殺對方。

“住口!沒有想到雙目失明、嬌生慣養的夜氏郡主,也會知道那麼多連北狄王公大臣都不曾知曉的深宮密聞,看來你和悱熔果然不是一般的關係!”

“福王的兒子,羅迦的堂兄,說起來你比羅迦更有繼承王位的資格呢。”她微微笑著,含著芳香的氣息,噴吐在他錯愕的麵上,好似一個個含著劇毒的輕吻,“懷著那樣目的接近羅迦,讓在深宮長大,生性多疑善變的他欣賞你,信任你,可想而知你吃了多少苦。但是小小的莫家是絕對幫助不了你的,幫助你的隻有……殺父仇人悱熔,對嗎?而你,在看著他的時候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你的長相、你的才華,還有你這個人……並不輸於他,甚至比他更加出色,而你必須討好他,卑躬屈膝地侍奉他,看著他君臨天下,看著他享受本應是你的一切……”

“夠了!”他再也無法忍耐,反手便把她甩開。

她猛地跌落在地上,膝蓋撞上地上,當即疼得快要岔了氣。但她並不管身上傳來的劇痛,隻是仰首把眼轉向他,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眼裏卻還是露出了許多的笑意。

“你一定在想,我真可怕,是不是?其實,這個即使北狄王公大臣,也見得那麼快認出的黃金鎖,而你竟然一眼識出,就不得不讓我深究你的身份……”

莫愜懷臉色變了幾變,卻仍是陰沉著,如深潭般的眼睛狠狠地盯著地上的女子。

禪室中,蓮座觀音前奉上的香還燃著,香煙淌成一行薄霧,溫柔地纏綿於空氣之間,如絲絮嫋嫋,遮住了她似多情似無情的眼,也迷離了他的雙眸。

她白皙皮膚在透進來的陽光下露出一層粉色,挑起的眼,黯黑好似潭水,幽幽的一層光,淡色嘴唇緊緊地抿成一線。

許久,莫愜懷笑了出來,伸手扶起了她,但手底下的勁道加重了許多,夜熔額上頓時浮起一層冷汗。

扶著她坐下身來,他已經恢複了平常的臉色,隻是那眼略陰了些,伸手拂開她垂落在眼前的黑發,他依舊讓自己笑得如沐春風,刻意平緩著聲音,卻是依舊壓抑不住,如劍在鞘中欲出的殺意。

“你真的看不見嗎?我真的很好奇,像你這麼聰明可怕的女人,誰能毒得了你?”

“我無意中知道了你的秘密,想必你現在很是不放心,那……我就用一個秘密來讓你安下心來好了。”她鬢發蓬亂,卻自有一股高華從骨子裏透出,優雅地抬腕,將他落在她麵上的手掌撥開,微微朝他一笑,“毒瞎我雙眼的,是我最愛的人親手喂給我的一碗麵,那日是我十四歲的生辰,當時他也跟著吃了,所以我毫不懷疑。嗬,你不知道,那時我覺得多幸福,多幸福……如果那是夢境,我曾希望一直沉迷下去好了……我寧可自己一生、一世,永永遠遠,都不要醒來……一年半以後我在幽州驟然毒發,灼骨銷魂之毒……命是救回來了,但是眼睛已經保不住了。”

“你怎麼知道一定是他下的毒,據我所知那灼骨銷魂是極慢性的毒藥。”

“本來也是不知道的,無論如何我也不可能懷疑到他……後來他身邊的宮……隨侍的人……在被處死之前送出了口信,叫我當心灼骨銷魂之毒。可惜那時已經晚了……你知道嗎,他們知道我沒有被毒死之後,又派來殺手暗殺,何度,原本是叫做夜度的,他當時舍身救我,才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說到這裏,她卻笑得愈加濃了,泛著淺灰的唇,吐出的是比雪更寒的溫度。

“我爹爹那時已經被夜鬆都給纏住,他……始終不服爹爹以一個外姓之人的身份統領夜氏,但是我夜氏祖訓第一條,不殺同宗。於是,他同蘇輕涪聯手向爹爹投毒,爹爹自顧不暇……”

“按說灼骨銷魂是天下奇毒,救下你性命的人應該不難解謝王爺的毒。”

“北狄神醫奉旨,隻救得我一人。爹爹活著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好處,所以他怎麼會救爹爹?”嘴唇是一個淡淡笑意,眼神卻是涼薄許多,“所以我恨,我恨北狄,不論你懷疑北狄的君王和我是什麼樣的關係,我都恨不得殺了他。所以不管我和悱容是什麼關係,即使要犯下滔天的罪惡……我也願意,即使萬劫不複,我也能承受!”她直視著他,那語氣維持著平靜,卻帶著某種懾人心肺的寒意,使人渾身戰栗。

“你也是吧?愜懷,在北狄皇室長大的你,對你的殺父仇人悱熔,就沒有半點的怨恨?其實……在來白雲寺之前很頭痛吧?既要穩住那十幾萬的軍心,又要對北狄擺出上下一心的開戰姿態,還有要消除悱熔對你的懷疑和戒備,提防他們在羅迦麵前揭露你的身份,愜懷,你真的很難啊……”

他再度驚跳了一下,那片刻的沉默,停留在空氣裏卻像是一種壓抑的恨意,使得那絲原本隱隱飄蕩著的暖意,在一瞬間都被抽盡,隻餘寒冷。

她的話一聲聲地擊在他的心上,讓他的五髒六腑都抽搐般地痛著。

可是那痛著的下麵,又有著隱隱的欣喜,這許多年來,從沒有一個人如此懂他。

“你呢,你又比我好得了多少呢?你借刀殺人除掉夜鬆都等人,你就以為順利地接掌夜氏了嗎?如果不是你懷孕,恐怕你連屍首都不會找到吧?而且你以為他們會讓你這個孩子順利出生?在那個皇宮裏所有的人都在盼望著這個還沒有成形的孩子死去。送子觀音?即使你再怎麼誠心地禱告,都是沒有用的。”這尖銳的質問,在那一瞬間仿佛直刺她的心底,在室內的那一片死的氣息彌漫中,凝結成冷酷如冰的利刃,割開了保護在她心上的那層紗,將最脆弱的一麵暴露在最殘酷的人麵前。

“愜懷,你想要你應得的王位是嗎?我可以幫助你,比悱熔更加能夠幫助你。”

“我憑什麼相信你的話?”手伸了過去,覆在她的腹上,細細看著她的如玉麵容,再不掩飾自己隱藏著的陰寒傲骨,“你現在這裏,是他的骨肉,這個孩子生下來,對我百害而無一利。”

她曼聲一歎,躲開了他大掌的撫摩,撇開了臉垂下眼簾,也掩起一腔無人得知的難解思緒。連她的最後一句低喃,也被她含在了唇間,將說未說,輕似無語:“你真是天真得可愛,愜懷。孩子即使不是我懷上,其他的嬪妃終究也會懷上他的骨肉,但是……”

“但是?”

“但是,我可以幫你,幫助你不讓任何女子有機會誕下他的骨肉。”夜熔仍是垂首,皓白的手腕在金絲銀繡的玄色之下愈發顯露得纖瘦了些,窗欞透入的陽光之中,更顯出溫柔如玉的味道來。但是一字一句吐出的話語,卻沒有那麼溫柔,“我會幫你,讓他不會有任何子女有機會降生到這個世界上。所以,他再也不會有任何血脈。”

莫愜懷卻不急著去接她的話,隻是笑著把修長如玉的手再次覆在了她的腹上,“是嗎?可是現在已經有了,有時候一個就已經夠了,就好像他,隻因為是錦甌唯一的兒子。”

“那麼,為了表示我合作的誠意,我來向你保證,這個孩子不會出生,怎麼樣?”

夜熔臉色不變,淡然如玉,隻是羽毛似的睫抖動了些許,落下一層重重的陰影。

“夜熔,你還真是個吸引我心神的女子呢。”他放輕了聲音,笑意滿滿地凝睇著他,似是魅惑又似是戒防。然後,在他的一聲低歎裏,化為如一縷暗香般的輕鬱,“我真的很好奇,你怎麼會這麼恨他,羅迦他不隻是斷子絕孫,現在連皇位都岌岌可危了啊。”

我隻想把奪走他的一切,全部都毀掉,如此而已。夜熔這樣想著,卻沒有出聲,隻是把金鎖摘了下來,放到他的手中,又扶著他的肩,正色道:“拿著這個金鎖去吧,去告訴悱熔,黎國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向北狄進兵,還有隻要你在青州堅持上一個月,隻要一個月。像你說的,夜氏剛剛沒有了肱骨,需要時間喘息休養,一個月後,一切就都會好的,那時天下就是我們的。”

看著她,他就在這一瞬間下了決定。

其實,他可以再等,可是他卻選擇了同這個極為脆弱又極為堅強的女子合作。

不是暖玉溫香,隻因為她懂得他,因著她的了然。

然後,他是伸出手穿過滿室繚繞的霧靄,握住了她仿佛永遠沒有溫度的手指,“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莫愜懷,羅迦曾說你是他最鋒利的一把寶劍,可惜劍有雙刃,傷人同樣會傷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