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您打算把青州那十多萬兵馬怎麼辦?難道也要全部處死不成?”莫愜懷的語調慢了下來,端起茶杯來品了一口,其實他還想說,皇後如今又有了身孕,隻是細想了想,又咽了進去。
羅迦沉吟著,確實,要是真的一並鏟除夜氏,麻煩還真是不小。盤根錯節的關聯,虎視眈眈的外戚蘇氏……現在雖然用莫愜懷殺了夜氏的三大肱骨,但要想執意連根端起夜氏,怕是自己也要傷筋動骨。
“夜風名的兵符你拿到了嗎?”
“陛下太小看微臣了,自然是拿到了。”莫愜懷冷哼了一聲,從懷裏拿出了一個物件,放在了禦案上。無禮至極的舉止在他做來倒是透著幾分孩子氣來,羅迦不由好笑。
兵符不曾有何稀奇,隻是個古玉雕成的牌子,摸上手便是幽幽一層玉脂,玉色通透,一看便知是千金難求的珍寶。
羅迦拿在手上翻看,玉的一麵刻著“夜”,另一麵刻著“兵”。
手指在古玉之上撫摸片刻,便重新遞還給莫愜懷,“三日後,你啟程去青州,稍後……朕再給你十萬兵馬。”說罷,羅迦從禦座上起身,手指著案上平鋪的地圖。麵上露出的笑,在煙熏霧燎裏的檀香裏有些虛。修長的指,指在邊界縱橫的曲線上道,“北狄一直占領著古、臨兩郡,那是要塞之地,易守難攻。有了這兩郡,北狄就像一隻沉睡的老虎,隨時準備著撲食我黎國,所以朕要你第一步,先把兩郡奪回來。”
“那可是場硬仗,而且據臣所知,國庫……並不充裕。”
手依舊撫在地圖之上,墨色濃重。
羅迦嘴角勾上幾絲的笑意,眼微微往上挑起,黑深潭似的眼睛想不透在想些什麼,隻是在燭光映襯之下閃爍不定。
“無妨,難道你忘了,夜鬆都、夜克索等人的財產,哪一個不是富可敵國,軍餉是足夠的?”
“那臣一定會為陛下打一場漂亮的硬仗。”聽到羅迦的話,莫愜懷眉眼笑如弦月。然後,伸手拉著羅迦明黃的衣袖,那份親昵全不似君臣之間,一副笑嘻嘻的模樣道,“明知這個要求提了陛下您會不高興,可是臣還是得說。臨行之前,臣必須得見一下皇後娘娘,而且最好是私下的。”
衣袖被握得死緊,連抽都抽不出來,羅迦那眼一眯,看著古怪刁鑽的莫愜懷,神色凝了半晌,終是無奈笑道:“這麼大的人了,還沒有個正經樣子,還不鬆手。朕回頭會替你安排的,不然……青州那十幾萬的軍心真是不好辦。”
“謝皇上,那麼臣先告退了,看來您今晚還得去太後那裏好好解釋呢。”鬆開了手,莫愜懷躬身行禮,低垂下的貓兒似的眼睛裏麵滿是捉摸不透的笑。
羅迦走進靜壽宮時,時辰已經很晚。
蘇輕涪端在那裏,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保養得宜的麵上再也掩不住憔悴。
“母後。”剛剛說完,羅迦就覺得自己的臉頰就受到了一個強烈的衝擊。片刻之後,一陣熱辣突兀地從臉頰上蔓延開來,疼痛讓他知道自己剛才挨了一記狠狠的耳光。
然後,他冷冷地用手背抹去了嘴唇旁邊的鮮血。
兩人便都沒說話時,一時間這宮內的氣氛便沉下來。
窗外寒風吹過,颯颯之音,愈發顯得這燈火通明金碧輝煌的靜壽宮透著寒氣,晃悠悠的燭光,帶著兩人的臉也是一層蒙蒙的晦暗。
他們都沒有說話,隻是互相望著,但是誰都無法從對方那仿佛籠罩了一層麵罩一般的臉上看到任何表情。
“皇上,知道哀家為什麼打你嗎?”許久,蘇輕涪忽然冷笑,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逼視著兒子緩緩開口。
羅迦心裏卻是一震,看著蘇輕涪。
她黑發散亂,眼裏卻是恨意外露,死人一般的臉色,說話時渾身戰栗,手扶在案上,仿佛連站都站不穩,“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幹了些什麼,你知不知道……你怎麼可以,可以讓她懷孕?”仿佛察覺了自己的失態,她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已經恢複了冷靜,再沒有一絲的激動,隻是冷靜地敘述,“當初是你自己執意要娶她,哀家以為你娶了她,自己會知道怎麼做才是正確的。”
羅迦終是遲疑,垂下頭去,“朕,一直都在注意,隻有那麼一次而已……”
“一次,一次就已經足夠了,她現在是皇後,她的孩子不僅僅是嫡皇子,還是夜氏的繼承人,這樣意味著什麼,你知道嗎?意味著皇權還有夜氏的真正統一!那麼,你怎麼辦?你現在一念之仁不肯清除夜氏,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這個皇帝還能不能當?你這個皇位還怎麼坐?”
看著羅迦,他波瀾不驚的臉色看不出來有何不同,她的兒子素來是寡言的,也是少情的,到了此刻依舊是無甚言語,或許,他的情緒總是在她看不到的時候才爆發出來。
這樣想著,蘇輕涪臉色先白後青,踉蹌後退,爾後重重坐回椅上,半晌沉著臉色,陰惻惻地開口:“如果你肯聽哀家的,鏟除了夜氏,她這個皇後若是膝下無子,且少了夜氏的支持,那還不是捏在你的手心裏,任你團弄。”
“皇上,現在雖不知是弄璋還是弄瓦,但也確確實實為一大隱患。這後宮裏每個女子都可以懷孕,唯獨,唯獨她不可以,你知道嗎?你的孩子絕對不能讓夜熔來生。”蘇輕涪半垂下的眼,忽地浮起一絲笑意來,那笑意幾近猙獰,全然不見往日雍容高貴,“哀家不能幫你做什麼,寧夜宮那裏,防得太嚴,這偌大的皇宮裏,除了你誰也不行。”說完才斂了笑,眼在暗色之中,微斂,攔住半點光,沉沉的暗孽漸生,散發著幾欲咬噬的恨意。
窗外風若狂號,殿內的燈燭搖曳,那簇火焰,明滅不定,滿是透著妖異的鬼魅。
羅迦站起身來,推開窗,狂笑著的風,吹盡燭氣,伴著一陣寒涼的夜風吹了個透心。
窗外樹影婆娑之下,沙沙地響,那沉沉夜空……
他閉上眼,腦中出現的卻是那個一襲黑衣的女子,她的冷凝,每每在他溫柔以待的時候,盈盈婉約,幽幽落寂,說不出是高雅或是嫵媚,偏偏是那一抹驚豔。
“朕知道,母後,你說的朕都知道,朕……已經做了,那個孩子不會出生,不會……”說完,羅迦隻覺得額頭隻是一陣一陣抽痛,但是仍轉頭將眼神看向蘇輕涪,那眼底下浮掛著暗青薄霧,蔓延開來,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看著麵前穿著明黃龍袍的兒子,看著他為情所困的神情,蘇輕涪的老態也明顯了起來,然後發出一絲連她自己也不懂的歎意。
廊外燈火通明,透過窗,落在地,燈影幢幢。
十月二十七。
皇宮中的風波並沒有波及到民間,莫愜懷隻帶了數名侍衛隨行,向白雲寺來。
白雲寺是鏡安城外一所香火鼎盛的寺廟,但由於今日並不是佛家進香的日子,是以靜靜的。前方供奉的香火嫋繞的大殿中,連敲出來的木魚聲,都顯得極為空洞。
殿中正在為佛上香的白發蒼蒼的主持,隻著一件灰色僧袍,見到莫愜懷進來躬身揖了一禮。
莫愜懷急忙還禮,然後道:“大師,請問今日是否有一年青夫人前來上香?”
“阿彌陀佛,小廟有鳳來儀,後院梧桐引落禪房。”
莫愜懷看著主持怡然的神色,心中一驚,卻暗自罵了聲,老禿驢。
放下了沉沉的香火之後,對隨行的侍衛吩咐了一聲,離了這煙熏火燎的地方,邁開步時,一聲佛號,穿過重重煙霧在耳畔響起。
他回首,看那笑得慈眉善目的方丈,竟和那泥胎金漆的佛像相差無幾,忙斂了眼神,快步離去。
白雲寺的後院,少了許多塵世煙火的味道。東風在庭前吹過,卷起一地的蕭索。古刹光影幢幢,落到人身上便是重重的黑,他信步而行,正不知哪裏有鳳來儀,便看見幾名侍婢裝扮的女子聚在一處禪房之外,並不敢低聲閑談,隻是安靜地守在那裏。
他心下一笑,便不理婢女們驚異的目光,直接走了進去。
室內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香燭之味,朝陽的窗卻緊閉著,陽光從窗欞間絲絲縷縷地射入房內,在房中的陳設上劃下一道道光怪陸離的影痕。而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清風冷禪,一室白壁,襯著一種死水一般的靜謐。
夜熔倚在湘妃榻上,好似睡熟了。
倒是侍立在一旁的何度見是他走了進來,著實一驚,張嘴便要呼喚,卻被莫愜懷給製止住了。
她倚在那裏,烏黑的雲鬢,簪環步搖瀉在了一旁,那繡著緋紅的牡丹金線繡紋的玄色罩衫,襯著她細致的容顏肌膚,仿佛有一種光麗豔逸,又有一種嬌娜不勝。
莫愜懷坐在榻旁的束腰椅上,慢慢低頭看著她,呼吸之間,又有一股隱隱約約幽微芳馥,甜香流轉,帶起一種屬於她的氣息。
這心境便兀自地安寧了下來,那是一種心都被填滿了一般的空寧。
而夜熔依舊毫無察覺地躺在榻上,熟睡未醒。
他等了許久不見她醒來,那手便輕輕地覆在了她麵頰上。
他剛剛從外邊進來,手還是極冰的。
她似乎很排斥,蹙著眉避開了一點。
他笑著又把那雙冰冷不依不饒地包了過去。
黑緞的袖在她白玉似的手臂上輕滑了一下,那眼便徐徐地睜開了。
當夜熔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的臉正緊貼著一雙手,耳邊聽到的是那個冰冷的人的呼吸聲,她還可以感到在臉頰上那五指的寒度,冷得像冰硬的鐵。
她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眼睛裏流轉著似醒非醒的朦朧,然後,她呢喃了一句:“羅迦……”
莫愜懷的心頭一緊,手猛地撤了回來,轉眼便看見了何度麵上似笑而非笑的神情,頓時惱羞成怒,開口喝道:“出去,我同她有話講!”
她這才驚醒過來,玉顏煞白如雪,唇亦是發了淺淺的白,無一絲血色,仿佛三千紅塵之外暗自憔悴的一彎月色。
“何度,你先下去吧。”
何度的眼睛靜靜地瞧著莫愜懷,然後,垂眸,青衫一拂,回身離去。
禪室內就剩下了他們兩人,卻都一時無語。
她也不急,無法視物的眸中秋水瀲灩幽幽靜靜,摸索著就要起身。
“陛下,今日本就是替我約的娘娘,所以您是等不到他的。”
他伸手扶住她的肩,感覺到她瑟縮地一抖,想要躲開,他的手一緊,強行幫她在榻上坐了起來。
身體被牽動時,夜熔皺了皺眉,臉色比剛才似是更加白了幾分。
莫愜懷也皺了皺眉頭,拿起一旁的玄色披風,徑自幫她披上道:“一夜夫妻百日恩,怎麼你每次看見我都擺這麼難看的臉色?”毫不意外地看見夜熔慘白的臉又刷地紅了,方才好心情地笑了出來,拉著她的手道,“我要走了,走之前自然是想盡各種名目要見見你啊,胭脂。”
“啟程去青州,對嗎?”
“胭脂,真是聰明啊。”他一震,視線霎時落在她的臉上。可是在她的神情裏,是那麼一貫冰冷的高貴,他竟然看不出其他的情緒,他竟然捉摸不透她。
自袖中取出那方玉,放在她的掌中,她的指在接觸到玉的刹那一抖,白皙纖細的指隨即摸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