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吳悠連連點頭,片刻,忽然想起了什麼,又問,“對了,你讓阿春嫂把阿爽帶哪兒玩去了?”
他愣了:“我一個人出來的,出來時她們還在船上。”
“沒有。”吳悠搖頭,“船上肯定沒有,我找了一大圈也沒看見,還以為是我起晚了你先帶著春嫂和孩子下去逛街了。”
他頓時急了,拉著吳悠的手就往碼頭跑。吳悠被他著急的樣子嚇了一跳,一邊跑一邊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是我大意了,忘記唐門的人有多麼仇恨雲夢穀了。”
“你是說——”吳悠不敢再想下去,不由得加快腳步,跑了兩百多步,遠遠看見碼頭上擠著一群人,似乎在看什麼熱鬧。
他們快速擠到人群中才發現地上躺著一個渾身濕透的落水女人。唐潛聽見吳悠尖叫了一聲:“阿春嫂!”
眾人見有親屬趕到,連忙後退,給他們讓出一塊空地。吳悠搶步上前摸春嫂的脈息,脈息已無。其實她慘白的臉色和頸間的一道劍痕早已說明了一切。那一劍割得恰到好處,是高手所為,僅僅把血管切開一道小口,不至造成明顯創痕。春嫂的雙手是倒綁著的,在水中越是拚命掙紮,傷口放出來的血就越多。她顯然在水中掙紮良久方才死去。
可惜這一切唐潛都無法看見,卻從吳悠發抖的手指和驚慌的抽泣中明白大事不好。
“阿春嫂怎麼了?”
“死了。”吳悠忽然用力甩開他,“爽兒一定還在水中!放開我,讓我下去找!”
阿春嫂是帶著唐爽跟他們一塊兒來蜀中的。她是個三十出頭的寡婦,因小產失血得了虛症,夫家嫌她成天躺著不幹活兒,吃藥又貴,便日日不給好臉色,以致她氣得想服毒尋死。被人送到平林館,吳悠不但幫她解了毒,見她被人嫌棄無家可歸,索性讓她住進館內調養。過了數月阿春的虛症漸愈,吳悠便讓她留在館內幫自己打下手,順便帶一下孩子,阿春心懷感激,事事盡心,三人處得好似一家。
見吳悠不顧人勸就要往江中跳,唐潛雖知她水性素佳,但這大江的風浪遠非唐家堡的小湖可比,何況初春氣候寒冷,人根本不可能在水中久留。於是死死將她拉住,說道:“爽兒不一定落水,多半可能是劫持。阿春一定是拚命抵抗時被推入水中的。她的身上可有傷口?讓我摸一下。”
吳悠將他的手指按在阿春頸上的傷痕處。他細細地摸了一下,忽然沉默。
“你知道是誰殺的?”
他點點頭:“現在你很危險,在找到爽兒之前,我要把你托付一個牢靠的人。春嫂的遺體,我讓柏叔幫我們殮葬。”
“一個牢靠的人?誰?”
“唐芃。”
* * *
唐潛還清楚地記得幾年前自己踏入萬象更新堂時的情景。老大唐瀾讓他去飛鳶穀完成一個危險的使命,令他差點死在小傅的刀下。今天他有一種預感,這次進了萬象堂,有可能不會活著出來。
萬象堂靠近後山,又是長老會處事的地方,平日誰也不會隨便來這裏,大堂內陰森森有股寒氣,他以為要見他的人還沒有來,凝視屏息之後,卻聽見堅硬的青磚傳來輕微的足聲。
盡管唐潛聽力驚人,他知道在唐門中仍有那麼一兩位高手的輕功可以高強到令他完全聽不見任何足音。而此人的腳步明明輕如風中柳絮,卻偏偏著意弄出音樂般的聲響,這是故意要告訴他自己的存在。這是一種炫技、也是一種禮貌。雖然這位高手知道唐潛也不在乎什麼意外的聲響,他不想讓自己的出現驚到他。
在唐門中輕功如此高強,卻還保持著某種舊式禮貌的,在他印象中隻有一個人。
唐潛將頭略微向左一偏,準確地將自己空洞的目光對準了來人的臉:“九叔。”
“阿潛。”
九叔唐隱竹的聲音很淡定,似乎還夾著一絲長輩的親熱。但唐潛的心卻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九叔是唐淮的父親,唐淮死於小傅之手,小傅是雲夢穀的人。——所有的仇恨頃刻間有了方向。九叔曾數次去神農鎮向小傅約鬥,都敗在他的刀下。這種恥辱,不堪忍受。
“請坐。”唐隱竹道。
唐潛感到有一隻手伸過來,將他引向一旁的太師椅。他有點抗拒想站著把話說完,但同時襲來的還有一股巨大的內力,似乎壓迫著他向坐椅走去。他當然可以抵抗,但勢必會做出很大的動作,無端增加了對方的防範。他於是微微一笑,順勢摸到一把椅子,淡然坐定下來。
“你應當知道我來找你,是為了什麼吧。”
“我的女兒唐爽在什麼地方?”唐潛徑直問道。
唐隱竹很驚訝地哼了一聲:“你的……女兒?”
他點點頭。
“不是吳悠的私生女?”
他搖搖頭。
“是吳悠和你的……私生女?”
他遲疑了一下,點點頭。唐潛覺得這麼說,唐爽好歹成了唐家的人,論資格也排在九叔的孫子輩,也許他會看了自己父母的麵上,不對唐爽下殺手。他又覺得九叔的舉動有些怪。照他的習慣,拿住小女孩做人質要挾,作為一位前輩來說是很丟麵子的,而當時吳悠明明也在船上,何不拿住吳悠更方便。顯然九叔並不想過分地激怒他。
“你的女兒很好。”
“那您什麼時候把她還給我?”
“當你把吳悠送回江州的時候。”他說,“唐門不歡迎雲夢穀的人,這一點你很清楚。你為了她還坐過半年的地牢,難道還沒坐過癮?”
“唐門若是不讓我娶吳悠,我將退出唐門。”
“你是指,把你從三哥那裏繼承著的財產也全數退出?”
“這是我父母留給我的財產,憑什麼要退?”
“退出唐門就意味著你將斷絕與唐門的任何幹係,包括財產上的幹係。如果你願意帶著吳悠離開蜀中,此生不再與唐門往來,我們不阻攔,婚娶隨便。”
“您沒有權利沒收我在唐門的家產。”唐潛道,“這不您一個人可以做的決定。”
“我正在向你宣布長老會的決定。” 唐隱竹冷笑,“萬象更新堂就是長老會宣布決定的地方。不然我何以請你到這裏來?”
“如果是長老會有決定,為什麼一個長老都沒到?”
唐潛知道自己的話戳中了唐隱竹的痛處。九叔是個野心極強的人,武功亦高,論資排輩他早該進入長老會,卻不知為何人緣不好,總也進不去。
“就在你離開蜀中的這幾天,長老會決定增加一個人,那就是我。”
他冷笑了一聲:“唐門的煩惱多如牛毛,作為長老,九叔似乎應當多操心振興家族的大事,何苦與我為難?”
“與你為難?是你故意與唐門作對罷?如果你喜歡吳大夫,願意把她當作朋友,帶她來蜀中逛逛,看看風景,我不反對。但娶她過門?娶慕容無風的女弟子住進唐家堡?唐潛,你也太異想天開了吧!雲夢穀都不用請刺探了,每年回次娘家他們就什麼都知道了。——唐門的破落就是你們這些吃裏扒外的子孫們弄的!”
“稟告九叔,吳大夫已經脫離雲夢穀了。”
“怎麼可能?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她隻是說說罷了。”
“就算如此,你也不能隨便殺人劫持小孩!我會告官。”
“告官?請便。”九叔嗤笑,“我絕對不會承認。”
“也就是說,您不會把唐爽還給我?”
“除非你在這裏向我發誓,不娶吳悠。”
“這不可能!”
“七爺的話:你若執意娶吳悠,就不是唐門的子弟。”
“我不僅要娶吳悠,而且要風風光光地辦喜事,把她風風光光地接進唐家堡唐隱嵩的宅第。”唐潛向來不接受威脅,冷冷地道,“你奈我何?”
“那你就是不想要你的女兒了。”
唐潛忽然沉默。
大堂的空氣一陣窒悶。他忽然聽見門外的回廊有幾個輕微的腳步。而唐隱竹明明很清晰的腳步聲,忽然間卻消失了。
還未等他想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股大力向他襲來,掌風霍霍有聲,吹得他耳間長發驀然飄起。他還記得大堂的左手有一個木架,架著一排唐瀾從各地搜集過來的“古代兵器”,原本隻是做裝飾之用,目的無非是為了讓這萬象堂更有威嚴。想到這裏,他迅速後滑兩丈向左飄去,從架上抽出一把鋼刀。
此刀號稱“大夏龍雀”,乃夏國國王赫連勃勃所用之百煉鋼刀,下有龍雀大環。他用指尖輕撫刀背上的銘文,吟道:“大夏龍雀,名冠神都。可以懷遠、可以柔逋;如風靡草,威服九區。”
唐潯有次告訴他,這刀不是真貨,乃是鑄劍名師魯隱泉晚年的一名弟子所做的仿製品。剛買回來的時候,刀峰閃亮、吹毛斷發、引來眾子弟圍觀。但在萬象堂上一放幾十年,雖有侍女經常拂拭,也隻是作觀賞之用,誰也不曾真的動過它,或者拿它去與人交鋒。他摸了摸刀刃,心中一陣沮喪,居然都沒有開刃。
唐潛對九叔並無太多好感,源於父母當年就和九叔一家並不親熱,這其中涉及到一些家族的財產糾紛,因唐隱嵩夫婦對唐門的貢獻,長老會在分配財產時多分給了他們一些。此事引起幾位堂叔的強烈不滿。當年吳悠盜醉魚草之事唐潛被罰,九叔在其中吆喝得最為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