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靠岸時,他聽見船夫一聲響亮的吆喝。空中似有濃霧,濕氣令人呼吸不暢,仿佛肺裏進了水,多吸兩口便要嗆到自己。撲麵而來的江風帶著幾許早春的寒意和水草的腥味,天應當已經大亮了,碼頭的行人很多,人聲喁喁,夾著小販的叫賣,耳熟的鄉音令人欣慰。

唐潛折回艙中,艙內沒有動靜,吳悠還在熟睡。他沒有料到這位著名的女大夫生活竟然十分懶散,在沒有病人的日子裏可以睡一整天不起床,懶到連飯都不想吃。他若取笑她,她會立即反駁說這一切都是因為在平林館裏睡得太少,幾乎夜夜起來赴急診。有時候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就被趕來求醫的人塞進轎子裏,被轎夫抬著一陣瘋跑,她在顛簸中還可以繼續打盹,直到看見病人,這才完全醒過來。

隔壁睡著阿春嫂和唐爽,也無任何響動。他決定不打擾她們,先下船到岸上買些新鮮的糕點,也讓吳悠她們見識見識蜀中的美味。

這一趟逆江之旅在快到達唐家堡之前唐潛就給唐潯發了一份飛鴿傳書,言明自己回家迎娶吳悠之事。他知道唐門與雲夢穀的矛盾,想讓唐潯事先替他到長輩處疏通,打好招呼,以免到岸時猝然告知,令人措手不及。唐潯當了老大之後行事不免要擺譜,他也歡迎他這麼做。作為當家人不能太低調,特別是武功和聲譽都不甚突出的唐潯,以低姿態示人,不免會被立即欺負。

所以唐潛完全沒料到唐潯會親自來接他。令他更加料不到的卻是見麵後唐潯說的第一句話:“你絕對不可以娶吳大夫、不然後果自付。”

唐潛一下子懵了。

從小到大,堂兄弟中唐潛與唐潯最為親近。雖然武功並非數一數二,唐潯因性情溫和、人緣好、懂得討長輩的喜歡、事事知道與長老會商量,接下唐門這爛攤子以來,倒還把族中大事處理得不溫不火。一來大家對他的期望本就不高,幾件事情辦下來,沒有搞砸、沒有雞飛狗跳、沒有捅出大簍子、也沒有招惹上仇家報複——這就算不錯。二來唐家的債務,他挖東牆補西牆、輾轉騰挪也算是把最大的幾個債主有一頓沒一頓地打發著。既不讓人家氣急、也沒讓人家吃飽。來討債他都親自接待、親自陪罪、沒半分搪塞之意,雖拿不出全款,誠意擺在這裏。所以唐潯手中的唐門,過得還算安寧。

於公於私,唐潛覺得唐潯不應當把話講得這麼露骨,生生讓他聽出了一絲威脅。和他那位性情倔強的父親一樣,唐潛向來吃軟不吃硬,一到硬時會強硬到底。唐潯應當很了解他,若真想勸他,也會換一種婉轉的能讓他聽得進去的說法。所以他脊背一凜,擺出一副受到冒犯的樣子。他決定不在這種時候爭吵。回家第一天就和人爭吵——特別是帶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回家——這絕對不是個好兆頭,也許會影響他的終生幸福。所以他很平靜地說:“謝謝你來接我。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去買早點了。”

“唐潛——”唐潯急切地喝了一聲,想攔住他。他崩著臉繞過唐潯,徑直向前走去。

他還記得出了這條街右行五、六步就是“成記糕餅店”,做得上好的桂花糕和金乳酥。可是唐潯一直喋喋不休地跟在他身後:“……你應當知道楚荷衣殺了唐家多少人,雲夢穀又殺了唐家多少人。你一個人回來也就罷了,還帶上慕容無風的女弟子?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把她碎屍萬段?就算不為家門仇恨,為了她的安全你也不該帶她來唐門!何況唐門的家法——”

“沒什麼‘何況’、水況!”,唐潛一怒打斷他,“想跟你弟媳親近,現在討好還來得及。別跟著我,別耽誤我今天的大好心情!”

他很生氣地甩開唐潯,好像甩掉煩惱一般快步向前。唐潯果然識趣止步,腳聲漸漸離他遠去。可是唐潯的話卻像釘子一樣釘進了他的腦中。

雖然唐門子弟遍布蜀中,但家族中的嫡係和頭麵人物世代都住在唐家堡內,包括唐潛一家。不告而娶本門“仇敵”,非旦會被沒收家產、逐出家門、還會遭到嚴酷刑罰。他當然知道迎娶吳悠不會順利、極有可能惹起風波,可是他一直以為有唐潯撐腰,加上自己從中斡旋,再加上父母在族中的影響力,說服長老會點頭未必是件不可能之事。當然,唐家的老大若不是唐潯,他甚至都不敢帶吳悠回來。

轉角處傳來桂花糕特有的甜膩香味,伴隨著一波接一波的糕餅作坊的蒸汽,帶給他回家的感覺。這是他小時候最愛吃的糕點,老板娘唐小如是他母親的遠房堂妹,論輩份得叫四姨。長大後雖然來得少了,每次坐船回來,他都會順路捎兩盒回家。

“哎喲喂,看看這是誰來了?——我家阿潛!”

“四姨。”

“兩盒桂花糕、兩盒豆沙卷、兩盒幹果蜜餞——老三樣——對不對?”

“對,另加兩盒金乳酥。”

“金乳酥?沒聽說你喜歡這個啊!鋪子開了這些年,你從來沒買過!”

“嗯……是有別人喜歡。”說話時他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羞澀,不禁低頭微笑。

四姨一下子就聽出了端倪,眼睛頓時瞪大了:“有別人?誰啊?男的還是女的?”沒等唐潛張口她又道,“看在你死去的娘的份上告訴我吧!四姨也算是替你做過兩次媒,隻要你這八字還差一撇,我就覺得肩上的擔子沒鬆哇!”

正待思索怎生回應,忽聽得身後一陣碎步,紫丁香氣襲來,他的身邊已多了一位青衫美人。

“吳大夫起這麼早啊。”唐潛不禁調侃了一句。

“下船也不言語一聲,差點以為你掉江裏了。”吳悠笑道,順手接過糕點,正要掏出錢袋付錢,唐潛連忙攔住,“我們和這家是老客戶,賬半年結一次。”

“老客戶?”吳悠歪頭看著他,“你家也做生意?”

“做啊。好幾種:布莊、古董、客棧、飯館。”唐潛道,“不要以為我很能幹,都是我的一些老家人在幫忙打理。”

“那你究竟打理過一回沒有?”

“總管每隔幾天會向我報賬。”唐潛道,“生意好還是不好,每月掙多少賠多少,一年收入如何,這個我都知道。”

“嗯!”吳悠點點頭,“看來你還真能管事,那我們再開一家醫館如何?”

“這個我幫你打理。”他高興地摸了摸她的頭,“親自打理。誰敢來鬧事,全給你打跑。”

四姨看著他們,早已明白了一切:“阿潛,這姑娘是——”

“這是吳姑娘,吳悠。這是四姨。”

吳悠低低叫了聲“四姨”,很泰然地將頭向唐潛的懷中一歪,見兩人手牽手相依而笑,四姨連忙多包了兩盒金乳酥塞到唐潛懷中。

* * *

可是,當他們肩並肩地在臨江小街上散步時,唐潛的心情卻忽然沉重起來。

這條街不大,卻最繁華,上麵酒旗招展、商鋪林立。他自家開的店子也有半數擠在這裏。以往隻要他在街上出現,就會有很多人向他打招呼。有人叫他“唐老板”、有人叫他“唐十一”、小輩的叫他“十一叔”、同輩多呼他“阿潛”、“潛哥”、“潛弟”……基本上根據稱呼加上嗓音,他能迅速識別對方,甚至搶在別人說第一句話之前叫出他的名字。——據說他這能力在這條街上還是個傳奇。

可如今這條熱鬧非凡的小街卻沒有一個人過來跟他打招呼。他聽得見身邊來來去去無數匆忙的腳步,在這個大家或多或少都是親戚的唐門聚居地、肯定有很多熟人從他身邊路過。為什麼大家今天都選擇了沉默?

連吳悠都看出了不尋常:“咦——你不是說這裏幾乎人人都跟你是親戚嗎?為什麼大家都好像不認識你?”

不僅不認識,當街上的人看見他們同行時,都拋來了異樣的目光,甚至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唐潛不想讓吳悠擔心,淡淡一笑:“其實這條街我好久沒來了,有好幾年了吧。——我沒你想像的那麼有名。”

——實際上半個月前他還來過這裏,以往每隔兩三天他都會光顧一次,就算他不大管事,畢竟也是幾家店子的老板。

“如果把平林館開到這裏,一定是個好地段。”吳悠可沒他想得那麼多,她正在四處打量,“臨江敞闊,又接地氣又接水氣,就不知還能不能租到空屋。”她想起了竹間館,也是開在江邊的小街,江南夏季悶熱,她偏偏是個怕熱的人。

見唐潛沉默不語,吳悠推了他一下:“欸,在江州住了這麼久,我早已變成了個不折不扣的生意人。——我是當真的。你替我留著心,若是有人轉讓店麵,我接。”

“哇,突然間就財大氣粗了。”唐潛不禁笑了。本來他覺得,若能說服吳悠留在唐門肯定要大費周折,實在不成,自己就跟她住回江州也沒什麼。隻是家中的生意總還需要一個拿主意做決斷的,若是撂下攤子走人,多少還是不放心。他向來不肯多想,逼急了就找個靠得住的老家人總管一切,反正這些年刑堂事多,自己真正管生意的時候也少。而如今聽吳悠的打算居然是想在唐門落戶,他不禁喜笑顏開,立即說:“別擔心沒鋪麵,我把我在這裏最大的鋪麵讓給你!”

“讓給我?這怎麼成?那你家的生意不做了?”

“應當是‘我們’的生意,好嗎?”

“對啊,我們的生意不做了?”

“你掙得多呀。我把我的布店賣掉,把位置空出來,正好你也需要錢置辦些物件和藥材。我都想好了,我家布店占地最大,旁邊就是這一帶最大的藥堂,咱把醫館開在那裏最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