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麼師父,你若是喊一聲師姐就已經是我們高攀了,你是門主的妹子,自然就是我們的小師妹。”
雖然隻有淡漠的月光,清清冷冷,她卻隻是閉上了眼睛——毫無疑問,她依然能感受到夢夫人安靜淡然的神情裏流轉著的,某種夙願得償後的欣喜。
然而,夢夫人卻忽然間蹙起長眉,神色間驀然一黯,沉聲問道:“你這身子怎麼這個樣子,黎兒,這麼多年,你這姑娘啊,當年好不容易養好一些,怎麼又成了這個樣子!”
“夢夫人,我早就不是姑娘的身子了。”似乎對夢夫人的關心置若罔聞,她隻是一聲幽歎,道不出的物是人非的蒼涼。
“不,黎兒,什麼都會變的,隻要你的心還在,一切又有什麼關係?”
“也許,我不該說這麼多的。”縱這樣倦意的一句話,她還是讓人聽不出波瀾。
“黎兒,”夢華夫人也是個道行深的,可是也不可避免地帶上了無奈與心痛,“你竟然真當我是什麼都猜不出的嗎?你的淡漠已經變了,經曆過的才能真正放下,可是你真的放下了嗎?說起來,我也是世家的出身,玉京中的言府,言老爺子——我不知道你經曆過什麼,這個名字你卻是聽過的吧?”
言——言明德,當朝太尉言明德——她夢華是言明德的女兒?
“原來夢夫人,應該叫言姑娘。”略略有些波動的聲音,帶了一絲了然,“太尉大人的女兒,果然是高門風範。”
“黎兒,你果然是知道的吧……黎兒,我是聽不出來你這波瀾不驚的背後到底埋葬了什麼,可是我總是會知道的,對嗎?你經曆了什麼,我總是會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的,一定能……”
“經曆得再多,可若是我從沒放在心上,這一條,夫人又終究是猜錯了吧……”壓抑著咳嗽,她的聲音更加沙啞。
“我看看你這一身的病吧。”夢夫人伸出手來,幾乎有些顫抖。
誰知道那黑衣女子隻是踉蹌著向後閃了一步,卻似乎已經牽動了什麼,再也忍不住地不住咳嗽起來,直咳得整個人都不住地顫抖起來,她玄色的披風在夜風裏獵獵作響,而她蒼白修長的手指卻隻是緊緊地抓著披風的邊緣,把自己更緊地裹了起來,那蒼白的左手上無名指處一枚玄鐵指環,顯得毫無光澤,而幽深妖異。
夢夫人不再靠近,隻能等著。
終於,那陣咳嗽緩緩地止歇了,她在斷斷續續之間透出一點苦笑的意味:“夢夫人,我不礙的,隻是,被瑤紅姑娘的劍氣撩到了。”
她的聲音已經恢複了那種平靜淡漠,暗影中似乎能看見一個影子,那麵容上似乎勾起了一抹自嘲的淺笑:“幸虧這瑤紅姑娘的‘白虹貫日’尚未練到火候,若是澤安來這麼一劍,我隻怕就要血濺當場了。”
“黎兒,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一來你的造詣,連當初傳你劍法的漠塵都讚不絕口;二來,難道安平作為漠塵的學生,竟是個手底下沒數的,還會傷了你這位襲影聖女?”
“對於安平,我是該喊師兄還是師侄啊……”聲音裏有一點幾不可聞的上揚的聲調,卻隨即沉了下去,“澤安他們,還會記得我這麼個人嗎?哪怕是薇露,又怎麼會記得我呢?”
這個世界,連“淵影落”這個名字都快要入土,那麼“清黎”,這個一個十年前的名字,又該如何喚起他們的回憶?
除了夢夫人、寧夫人和我的師父們——罷了,我還是習慣這個身份——還有九泉之下的世軒哥哥,還有誰會記得那個蒼白得像影子一樣的少女?
當我都已經忘記了自己的過往,憑什麼卻要讓別人為我銘記一生的愛恨?
世軒,世軒,為什麼又是這個名字闖進了我的心海?
她悠長而漠然地歎息了,仿佛依舊隻是一個過客,而並非歸人。
不期然地,一陣夜風吹來,吹落了她的風帽,而她竟然也沒有再試圖去做任何徒勞的掩藏,依舊是羊脂紅吟白玉釵,一幅麵紗,那一頭青絲,一頭如水青絲,卻已經染了霜花,晶瑩霜花。
在深宮的將近十年裏都沒有過一絲華發的青絲,在這個寒夜裏,竟然在以肉眼可見的可怕速度迅速地化為銀白!
“你的頭發……”夢夫人幾乎無法相信,聲音一緊。
指尖觸上發絲,她卻隻是捋了捋鬢角,抬手隨意地掐斷了一根散落的發絲,放在手心。
白,白得那樣徹底,純白,到了蒼白。
“‘芳華歇’的餘毒吧……”她隻是在一瞬間蹙起眉來,隨即展顏,“是,散了,也就好了……”
在雲譎波詭的後宮裏,甚至,在她用塗了雨花青的唇去迎接他那一個死亡的長吻的那個時候,她都沒有引發過這一道“芳華歇”,可是,為什麼在這個刻著南宮世軒的名字的墓碑前,在這個她明知道沒有他的骨灰的衣冠塚前,在她和夢夫人的這一場相見裏,她卻應了這樣的劫?
因為,隻有此時的她,才是真實的她嗎?因為隻有在麵對這樣的人的時候,自己才會有真實的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