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見到杜雲笙,是在三天後。吃完飯後,居生生說出去逛逛,結果一行人出了客棧,卻不知什麼時候分開行動了。生生和端木兩人早就跑去不知什麼地方談情說愛了,連那個好脾氣向來溫和的韓豫塵也帶著黎景走了開,剩下孤零零的黎微覺得沒勁,幹脆回客棧睡覺了。
習玉挽著念香的胳膊,慢慢在河邊走著。此時已是陽春三月,濟南的春天向來來得早,河道旁的柳樹早已吐露新芽,粉色的桃花也冒出了小花苞,夜風緩緩吹過,裏麵似乎也帶著暖暖的味道。
街上行人三三兩兩,一派悠閑景象。習玉隻覺心中一片安寧祥和,深深吸了一口氣,剛要說些什麼,卻見念香靜靜望著夜色下的柔軟垂柳,輕道:“三月河邊柳,十八女兒腰。”
習玉一驚,怔怔地看著他,念香輕笑道:“我突然想起這麼一句話,好像以前在什麼地方聽過,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不過習玉,你的腰可比楊柳好看多啦。”
習玉不由紅了臉,輕啐一聲:“說什麼呀!難得認真一點,便說這些混賬話。”
他的笑顏是如此溫柔,哪裏還是以前那個呆呆笨笨的念香,他能想起的東西越來越多,眼裏的靈氣也越來越重,她不知是喜是憂,一時也不知說什麼,隻能緊緊抱住他的胳膊,慢慢向前走去。
沒走幾步,她腦後忽然有風聲,似是有人急急衝了過來,她下意識地向旁邊微微一讓,誰知那人卻大叫一聲,好像被什麼東西絆住了腳,猛地摔了下來,習玉被他一撞,差點跟著摔倒,念香趕緊扶住她,兩人回頭一看,卻見是個青衣的漢子,滿臉的驚慌,從地上跳起來就要繼續跑。
習玉一陣惱火,抬手就向他肩頭抓去,一麵說道:“你撞了人,難道不道歉?”
那人猛然揮開,叫道:“臭娘們少管閑事!”他那一揮,卻有東西從袖子裏掉了出來,習玉輕輕接住,卻是一個荷包,上麵繡著荷花蓮葉,甚是精美,像是一個女子的物品。
那人一見習玉得了荷包,立即伸手來搶,急道:“還給我!”
習玉抬腳一絆,趁他向下摔去的時候一把抓住他的後背心,厲聲道:“你竟然偷人家的東西!”
那人被擒住,無論如何也掙紮不動,方知遇到了高人,隻得在口中叫罵,什麼小婊子臭小娘之類的。
沒叫幾句,他臉上流水價被扇了十幾個巴掌,頓時腫了起來,習玉冷道:“你再罵呀?”
那人兩邊臉頰又痛又麻,哪裏還能說話,隻得自認晦氣。
習玉製住他,正要送去衙門,卻見街頭有人追了上來,口中一麵叫著:“抓小偷呀!抓小偷呀!”一見習玉抓住了那男子,她趕緊跑了上來,也不說話,抬手就是一拳,將那男子打得翻過白眼,不省人事。
這女子年紀不過十七八,出手卻利索有力,顯然是個練家子,習玉見她還要再打,不由說道:“他已經昏過去了,而且也不是練武之人,你手下留情吧!荷包在這裏,你先看看有沒有少了錢財。”
那女子急忙彎腰行禮,急道:“謝謝姑娘出手相助!我一時不防竟然著了這賊子的道!”她接過荷包,粗粗一點,笑道,“沒有少,幸好姑娘抓住了他!不然我要被師父怪罪啦!姑娘芳名?也是來觀戰泰山比武大會的嗎?”
她是個極爽直的人,唧唧呱呱問了一堆,才突然又道:“對啦!我應該先報上名來!我是四川滄海派門下,杜雲笙的第四座大弟子!我叫孫桂芳!姑娘你呢?”
習玉先是一震,怔怔地看著她。她是杜雲笙的弟子?再見她濃眉大眼,麵容間頗有英氣,是個極爽朗的人,心下不由有了些好感,輕道:“我叫司馬習玉,這是我相公念香。我們是出來遊玩的。”
孫桂芳正要笑吟吟地說話,忽聽身後一個慈祥的聲音問道:“桂芳,賊子抓住了嗎?”
她急忙回頭行禮,恭敬地答道:“回師父,是這位司馬姑娘幫忙抓住了賊子,荷包裏分文未少!”
習玉一聽是她師父,不由渾身又是一震,急忙抬眼望去,卻見對麵走來三四個女子,都穿著青色短打,腰上係絳紅色腰帶,多為年輕少女,為首的卻是一個麵容娟秀,慈眉善目的女子,年約四旬。
她就是杜雲笙?習玉怔怔地看著她,隻覺她目光溫柔卻深邃,令人不由自主便收起嬉笑的心態,不敢放肆。
杜雲笙看了她一會,笑道:“這位小姐看著不像江湖中人呀,竟然有如此好身手,真真令人佩服。”
習玉沉默著,不知該說什麼。
孫桂芳嘻嘻笑了起來,“師父,她叫司馬習玉,旁邊那個是她相公哦!他們是出來遊玩的!”
杜雲笙疼愛地摸了摸自己這頑皮徒弟的頭發,輕道:“就你知道的多!荷包被人偷了你還好意思笑,回去可要罰你,太沒警惕心了。”
孫桂芳吐了吐舌頭,並無半點懼怕的神色。
習玉見她們師父慈祥徒弟可愛,不由更是說不出話來。
杜雲笙柔聲道:“司馬姑娘,如果不嫌棄,將賊子送去衙門之後,可願一同喝茶?當作是我們師徒的謝禮。”
習玉茫然地點了點頭,她隻想多看她一會,似乎光這樣看著,就能了解當年她與師父還有蘇浣香之間的事情一般。於是眾人轉身向街角的衙門走去,還沒走兩步,孫桂芳忽然叫道:“司馬姑娘!等等,你好像掉了東西!”
習玉一回頭,卻見孫桂芳手裏拿著她那柄吞日短劍,原來方才那賊子一撞,將短劍震出來了。她急忙答應了一聲,伸手去接,誰知杜雲笙忽然疾步而上,一把搶過那劍,拔開上下一看,臉色陡變。
“你……”她神色複雜地看著習玉,眼睛裏有太多太多的東西要漫溢出來,習玉分不清她是喜悅,是感慨,是震驚,或是憤怒,她從未在一個人麵上看到如此複雜的神情。
“你是……他的弟子?”杜雲笙輕輕問著,手指輕輕撫摸著吞日短劍的劍身,每一道溝鴻都細細體驗,仿佛在愛撫情人一般。
習玉隻得點了點頭,“我是胡楊的弟子。”這個名字一說出來,杜雲笙臉色猛然一白,竟仿佛被雷劈中心髒一般。
“他……現在還好嗎?”杜雲笙喃喃問著,忽然反身一把抓住習玉的衣袖,那般急切的神態,哪裏還有方才半點宗師的風采,完全是一個失措張皇的普通女子。
習玉料不到過了這麼多年,她依然情深如斯,隻得輕道:“他很好……隻是時常喜歡發呆。”
隻是時常喜歡發呆……這幾個字如同釘子一般,狠狠釘去了杜雲笙心底,她忍不住淚盈於眶。那麼多年了,他竟依然如故。她眼前仿佛出現了幻景,他們還是年少之時,存在於記憶裏的景象,永遠是他默默發呆,她隻能看著他的背影無言。最後的最後,他留給自己的話居然是:“我走了,你保重。你是個好人,日後必然在武學上大有進展,成為宗師人物。這般光耀,讓我這種俗人仰望罷了。”
他大約永遠也不知道,她最想做的,不是宗師,她也不要武藝高強。她隻想做一個普通的女子,和心愛的男人春日攜手遊湖,夏日並肩納涼,秋日舉案齊眉,冬日小炕賞雪。她的要求那麼低,卻沒有人可以成全。她恨他的專情,也愛他的專情,最後隻能默默看著他的背影遠離。那種悵然的感覺,一直殘留在夢裏,無法消退。
他的美夢,開始於蘇浣香三字;她的美夢,終止於蘇浣香三字。蘇浣香已經死了,卻比活著更可怕,她永遠留在他心裏麵,是一個烙印,也是她無法觸碰的傷口。
杜雲笙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他在什麼地方?”
習玉愣了一下,“我……不能說。”她不能讓人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能泄露師父的事情,哪怕要求的人是杜雲笙。
杜雲笙急急抓著她的袖子,叫道:“你告訴我!他在什麼地方?請告訴我!”
滄海派那些女弟子見平時內斂溫柔的師父突然變得如此急躁失態,不由心下駭然,都不敢上來勸。
習玉歎了一口氣,“杜女俠,請不要為難我。”
杜雲笙目中流出淚來,他最後的話,她聽從了,做了一代宗師,成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俠,無數人景仰。可是,她最想要的那個人,卻始終得不到。那些少女的情懷,初戀的甜蜜澀然,她永遠也忘不了。
她頹然放開習玉的袖子,閉上眼,淚水從眼角汩汩而下。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年沒有哭過了,它一旦爆發,便不可收拾,仿佛要將一輩子的淚水都流光一般。
習玉怔怔地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念香有些惶恐地緊緊握住她的手,她反握回去,忽然覺得,他在自己身邊,是如此幸福。無論以後怎麼樣,至少現在,她是完整地擁有這個人的。
不知過了多久,旁邊忽然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你何苦太癡……癡兒呀,癡兒!”
眾人一齊回頭,卻見河岸邊緩緩走來一人,青色大袍,上繡黑白八卦。此人須發如銀,雙目柔倦深邃,居然是武當第三俠鄭融翠。杜雲笙一見到他,不由呆住,半晌,才喃喃道:“你……師兄……不,鄭三俠……”
鄭融翠走去她麵前,輕道:“還是叫我師兄吧,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聽你這樣叫過我了。”
杜雲笙抹去眼淚,麵上掛了一些喜色,“你這些年在江湖上風聲水起,前幾年師父還一直念叨你呢!武當派……比滄海派好嗎?你當初,為什麼要離開?”
鄭融翠卻不答,看了她一會,才輕道:“你老啦,我也老啦。年輕時的事情,何必還要帶到如今?難道你還打算帶著進墳墓?堂堂滄海派左堂首宗師,在大街上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杜雲笙被他這樣一說,不由羞愧起來,趕緊抹了眼淚,正了神色,正要說話,忽見他右手中指齊根斷開,不由大驚,急道:“師兄!你的手指……”
鄭融翠靜靜看著她,他的眼神是那樣深邃,讓人猜不透他的心中所想。杜雲笙被他看得有些驚惶,不知該說什麼,良久,他長歎一聲:“忘了吧,不是你的物事,求也求不得。我們都老了,那些風花雪月的東西,留給年輕人吧……我本不欲與你相見,這次相遇也是緣分。你我再會吧……”
說罷他轉身欲走,杜雲笙急忙叫道:“師兄!你斷指,是為了……因為……輸給他嗎?”
鄭融翠背對著她,半晌才輕聲道:“我斷指,是為了忘記一個人。可是,它斷了那麼多年,傷口早已愈合,卻總是疼痛。輸給他……我無話可說……你保重吧。”
斷指,斷情。可那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大約永遠也不會知道。傷口痛了四十年,還要痛多久?
杜雲笙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中百般滋味,卻無從說起。她忽然抬頭望向習玉,半晌,方道:“司馬姑娘,方才冒犯了你,請不要怪罪。我們就此告辭吧,四月十八泰山頂再聚,到時候,一定請你喝一碗好茶。”
習玉茫然地點了點頭,眼看她們一行人押著賊子往衙門走去。
念香摸了摸她的頭發,喃喃道:“習玉,你在難過?”
她微微一笑,環抱住他的胳膊,“不,”她輕輕說著,“我隻覺得,現在的我,很幸福。”
擁有他的每一天都是幸福,不要去管以後,沒有以後。現在的她,應該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四月初,泰山比武大會終於即將開戰,各路江湖人物也紛紛聚集到了泰安這個小城。除了三位主持公道的宗師,備受矚目的觀戰者便是峨嵋派與雪山派。這兩派一派全是年輕嬌美的女子,一派全是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浩浩蕩蕩地攀山輕巧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