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一路上,習玉再也沒有說一個字。居生生見她悶悶不樂,便也跟著沉默起來,念香麵色茫然,不知在想什麼,端木本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更是不會說話,一時間馬車裏的氣氛很是壓抑。
良久,韓豫塵終於輕輕說道:“司馬姑娘,以後你行事須得謹慎小心些。江湖上能人異士眾多,你若總是如此莽撞,難保有一日遭遇不測。”
習玉怔了半晌,忽然低聲道:“你……知道的事情不少。告訴我,玉色峰與我師父之間有什麼事情?”
泉容香的那些話,不光令她驚恐,也讓她產生了疑惑。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師父是怎樣的人,對他的過往也一點都不了解,或許她做夢也想不到,師父竟然會與玉色峰有什麼聯係。蘇浣香,杜雲笙……到底是誰?
韓豫塵猶豫了一下,才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可是蘇浣香……那是念香亡母的名諱,泉家一共有三姐弟,每個人名字裏都有一個香字,可見泉老宮主又多麼寵愛自己的妻子。念香的母親生下念香,兩年後由於身體虛弱去世……可是,我還聽到一個說法……聽說她死前被人挾持,那人威逼不成,氣急之下打傷了她。蘇浣香的死因,至今泉老宮主也沒有說明,念香三姐弟其實也不清楚。今天容香小姐說的那些,我也是第一次聽說……”
他頓了頓,又道:“杜雲笙是四川滄海派的宗師,當年滄海派的刑掌門人收了無數弟子,最後成才的隻有四個,她便是那最小的師妹。聽說她向來爽直潑辣,甚得掌門人的歡喜。可是十九歲那年她忽然性情大變,拒絕了無數提親,甚至鉸了一半的頭發揚言如果再逼她嫁人她便出家做尼姑。從此再無人敢逼她,杜雲笙現年已經四十有六,終身未嫁,是滄海派坐左堂首的宗師。”
習玉沒有說話,居生生揣摩了半天,才怯怯說道:“這……聽起來好像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杜雲笙鍾情於胡楊,胡楊卻鍾情蘇浣香?啊,習玉,你別生氣!我隻是胡亂說說!”她見習玉忽然抬頭看自己,不由趕緊辯白。
習玉搖了搖頭,她輕輕說道:“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我三歲跟著師父練武,他幾乎從不和我說話,隻是把招式練兩遍,就讓我自己一個人練,以致現在我的拳法亂七八糟……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長廊下發呆,不知在想什麼。在我十五歲生辰那日,他送了我吞日短劍,對我說了許多話。他說,人這一輩子,可以殺很多人,可是千萬不要去愛人。你寧可殺了人,再被仇人一刀殺了,也好過被人在心中砍上萬萬刀,卻死不掉。我很愚魯,始終無法明白告訴我這些是什麼意思。可是,當我帶著念香決然離開家的時候,從來不管我的師父卻攔下了我,要我以後不要後悔。我想,他大約原本是希望我一輩子都不要去愛人,所以寧願我胡攪蠻纏目下無塵。我卻讓他失望了。”
她忍不住抬手去撫摸念香的頭發,眼中愛憐橫溢,“我在想,即使真的被人在心中砍上萬萬刀,我也不在乎了……”與他在一起,實在是一種令人戰栗的狂喜的幸福,那一瞬間的喜悅,足以抵擋刀鋒過肉的萬般劇痛。
韓豫塵見她如此,深知自己再也勸她不回。她的眼睛,與三年前泉容香的一模一樣,那樣溫柔,明亮,堅韌。愛一個人,到底是怎樣的滋味?他或許永遠也找不到答案,眼睜睜看著他們愛著,笑著,淚著,絕望著,找不到半點理智。
他長歎一聲,再無言語。
卻說冬去春來,眼看已經是三月了,端木一行一路遊山玩水,走了一個月連山東的邊都沒靠上。
這日春和日麗,馬車一路緩行,終於來到濟南。這一座小城,似乎永遠都是安寧溫和的,街上的行人都是不慌不忙,玉帶自然而然也驅馬緩行,一邊四處打量,大聲道:“公子,現在天色還早,咱們是先去客棧投宿還是遊玩一番?”
“泰山比試大會快要開始,來的人會越來越多,為免人滿為患,咱們還是先找客棧,一切定下來再說。”韓豫塵不等端木發話,先開了口,回頭對端木笑道,“要在濟南投宿,自然是要去城南的寶德客棧了,端木兄,那是你們世家名下的客棧吧?”
端木容慧不置可否,淡道:“都是家母操持,我甚少過問。”
玉帶掉轉馬頭,朝城南方向駛去,行不到半個時辰,卻見眼前豁然開朗,街角那裏好大一塊空地,鋪滿了青色水磨大石,打理得一塵不染,一棟四角高翹,猶若鳳凰展翅的客棧矗立於眼前,煞是氣派。客棧門前車馬絡繹不絕,粗粗一看,有不少江湖人士。
在門口招呼的幾個小二眼睛甚尖,一見有自家標記的馬車駛了過來,立刻打點起十二萬分的殷勤,牽馬的牽馬,開門的開門,鬧哄哄一團。
端木容慧先下了車,問道:“高掌櫃在嗎?”
小二趕緊賠笑道:“回三公子,高掌櫃他老人家最近身子不舒服,聽說是得了痢疾,現在是高掌櫃的兒子高大有來暫時頂替。”
端木隨意“哦”了一聲,邁步往客棧大廳走去,誰知卻聽櫃台那裏一個人叫道:“沒錢還想來寶德打尖?!快快!出去出去!你們道寶德客棧是什麼人都能進來的?快走快走!不然小心我不客氣!”
眾人紛紛望過去,卻見櫃台後站著一個灰衣男子,精瘦高挑,一雙綠豆小眼氣勢囂張地瞪著眼前的兩個人,他還在嚷嚷:“早說過啦,瞧你們那髒兮兮的樣子,住得起上等客房嗎?你們出得起錢,我還怕你們把房間弄髒呢!馬上泰山比武大會就要開始了,我們要給諸位大俠留客房。去去!去別家吧!”
櫃台前站了兩個人,一高一矮,衣服上都灰撲撲的,想是趕了許多路,麵上頭發上都是風塵。個子矮一些的那人忽然取出一錠黃金,輕道:“說來說去,你不過以貌取人罷了。倘若我二人衣著華麗,你也不會那麼多廢話。給,二兩黃金,足夠住你們這寶貝客棧的天字號客房了吧?”
這人說話聲音清麗婉轉,居然是個女子,隻是麵上全是黑灰,看不出容貌。她身邊個子高一些的少年一個勁拉她的袖子,低聲道:“姐!算啦!這裏人勢利得很!咱們去別家吧!何苦花這個冤枉錢!”
那女子卻不依不饒,聲音不卑不亢:“我偏不,我今日非要在這裏住下,你看怎麼辦吧!”
高大有見她取出這麼一塊黃金來,本就後悔,此刻再被她這樣一說,更是拉不下臉,幹脆厲聲道:“走!走!你道這裏是什麼地方由得你胡來?這裏是端木世家的客棧!端木世家!你知道嗎?咱們鼻孔裏吹口氣都能把你吹化了!再不走,我要叫人來趕了!”說著他用力推了一把那個小個子少女,她料不到此人說動手就動手,當即站立不穩向後退了好幾步。她忽覺肩膀上被人輕輕一扶,抬頭一看,卻見一個麵容俊秀的男子正對她微笑,眼神溫和,她一呆,趕緊掙脫開來,理了理頭發,卻是斯斯文文地對他作揖道謝:“謝謝公子援手。”
韓豫塵見她明明滿身狼狽,卻還要維持禮度,頗有點酸儒的意思,不由笑了起來,柔聲道:“姑娘沒事就好。”他看了看臉色不善的端木,說,“端木兄,我可算見識到端木世家的勢力了。”
端木走上前,輕輕擲出一枚十兩黃金,冷道:“這姐弟倆的住宿費,我來出。你叫高大有是吧?現在你可以走了,薪水我會讓賬房算好,一分不少給你。隻是我不希望再在濟南見到你。明白了嗎?”
高大有一見自家三公子來了,早已嚇得臉色煞白,此刻聽他如此說,哪裏還敢求饒,隻得灰溜溜地磕了個頭,起來轉身就走,頭也不敢抬。
端木容慧走去那對姐弟麵前,輕道:“驚擾了兩位客人,是在下的疏忽。請兩位去天字號房休息,作為賠禮,費用一律由我來出。”
那少年不由喜形於色,眼中滿是仰慕的光芒,定定地看著端木容慧,小聲道:“姐!姐!你看!他是端木容慧耶!他和我們說話呐!我是不是在做夢?”
韓豫塵見這少年憨直可愛,不由笑出了聲,卻不料那個嬌小的女子正正經經地說道:“這如何使得?投宿是投宿,賠禮是賠禮,兩回事。公子請把錢收回,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您的賠禮我們心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