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洗過鍋澡再開宴
我的一個學生家新,住在宣城敬亭山旁,雖說當年未能考出去,學了木匠手藝後招親來這邊,一直務農兼帶搞一些小副業,但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去年過年前,家新叫兒子開了車接我過去吃“殺豬飯”。
兩小時不到的車程,上午10時就到了。車停一幢三層小洋樓的院子裏,主人接著,一番寒暄,端茶上點心自是不在話下。聊了一會,我說出去轉轉,家新陪著,剛出了門,就見屋外樹下圍了一圈人,在看殺年豬。殺年豬熱鬧喜慶,如同提前過年。
豬剛被殺倒,正放在燙豬桶裏刮毛。家新說那殺的就是他家的豬,這豬頗有些講究哩。我問有哪些講究。家新就問我知不知道有一種江南圩豬。江南圩豬我當然知道,1989年我曾辭職辦過養豬場,那時就想找幾隻江南圩豬養了,為提純複壯做點前期工作,但困於資金不足,不敢有絲毫閃失,結果全部養了長白豬。但於江南圩豬一直心存係念,每見有這方麵訊息,總是格外留神。其實,說白了江南圩豬就是本地種黑豬,大耳,短嘴,塌背,大肚子,由於生長慢,被外來白種豬淘汰幾近絕跡了。家新說現在生活上來了,嘴也刁了,特別是城裏人嫌白豬騷味重,又想到從前的黑豬了。他去年從一個親戚家好不容易要來兩隻豬秧子,喂米糠喂山芋養了一年半,今天殺了一隻,那一隻早在半月前就讓一家大酒店收購去了,一斤黑豬肉要抵兩斤白豬肉的價,算算還是蠻劃得來的。我說那你多搞一些小豬來養啊,幹脆辦個豬場,我當年幹過獸醫,又搞過養殖業,來給你幫忙,技術方麵應該是沒問題的……家新就說,老師你說笑話了,我哪能請你幹這個事。不過你說的這些我不是沒有考慮,這幾天我正在跟兒子們商量哩。
等我們轉了一座小山回來,那黑豬早已變成白豬,掛到梯子檔上開膛剖肚了,心、肝、肺、腸等內髒一一給掏了出來,一隻豬尿脬被割下,立刻就被一群孩子搶了去,吹足氣當球踢。看那豬頭的一張臉,滿是曲曲折折深溝一樣皺紋,像是活盡了滄桑歲月一般,我就知道這豬肉燒出來肯定好吃。
家新見我剛才爬山出了一點汗,就說老師你還沒洗過鍋澡吧?我喊人燒個火,你馬上泡一把,泡完後正好吃飯。哦,洗鍋澡好啊,早聞其名,市文聯秘書長王永祥先生就跟我聊過他當年下放時洗鍋澡的情景……那情景很有點叫人向往哩。嘿,今天就來過把癮。我這裏一點頭,那邊便開始忙活起來了。
家新打開一間小屋的門,有人抱柴火,有人忙著燒水。不一會,家新喊我從另一邊門進了屋。裏麵有一個大灶台,燒火的灶洞口在牆那邊,這邊灶台上隻有一口直徑一米左右的超大鐵鍋。在鍋裏洗澡,是這裏農家代代相傳的習俗。當我脫了衣服準備下到鍋裏時,還是有點不放心,怕自己這一百五六十斤的身子把鍋給壓壞或是踩通了底,更擔心被下麵燒著的熱水汆了湯……家新在一旁笑著叫我放心,說他在這口鍋裏洗了幾十年澡,從沒有出過半點事。灶台不高,為方便洗澡還修了幾級台階,我順著台階上去走兩步就小心翼翼下到鍋裏了……站進鍋裏,才知道剛才純屬杞人憂天,這種特製的生鐵大鍋非常渾厚結實,別說我坐進去沒問題,就是站裏麵蹦恐怕也奈何不了這個鐵家夥。鍋底有一個小凳,可以坐在上麵洗。水快淹到脖子,蒸汽在頭頂彌漫,屋裏熱乎乎的。能聽到鍋底下發出劈裏啪啦的燒柴聲,我感到全身透骨的舒爽,渾身的疲勞一掃而光,原來洗鍋澡是這麼愜意的一件事呀!
洗好澡出來,客廳一張大桌子上已擺滿了菜肴,旁邊坐了人,兩位殺豬師傅也都洗淨手入了座,連酒都斟好,單等我入席。
大塊肥瘦相當的豬肉和淡黃的油炸豆腐在一起,除了鹽和醬,幾乎沒放別的任何作料,柴火燒出來,無論是豬肉還是炸豆腐,都是鮮香之極。豬肉特別細嫩,質感緊密,越嚼越醇濃,江南圩豬的優秀品質於此間得到了充分展示。白蘿卜燉豬心肺我還是第一次吃,豬心肺本是有點腥,給白蘿卜的味道一鎮,變得無比滋潤,吃到嘴裏又綿軟又滑彈,讓舌頭裹來裹去,每一個味蕾細胞都盡情享受著一種歡悅。一大盆粉蒸肉做法有點特別,據說是把肉燉好之後,再用文火慢慢地煨,直至熟到足夠爛的時候,將磨製好的米粉下到鍋裏同肉一起攪拌,撒上蔥蒜,再燜上一會兒,色澤鮮豔不說,香味也是異常濃鬱。還有一盆肉燒粉絲,粉絲吸飽了油脂,亮汪汪地閃著動人光彩。
桌上唱主角的,是盛在一個足有洗臉盆大的砂缽裏的燒血晃(川菜裏寫作燒血旺),血晃就是豬血凝固之後切成的塊狀,放上油、薑、蔥、蒜、辣椒等調料爆炒,待五六成熟時加上青菜燒熟,鮮嫩滑爽,香豔四溢。當然,葷菜也並非隻獨有豬肉、豬血,除了剛從塘裏起來的魚,還有農村特有的黃心菜煮豆腐、千張蒸鹹鴨、大蒜苗炒幹子……琳琅滿目,原汁原味,沒有絲毫的附麗和矯揉造作,相當質樸。而餐桌上用來盛菜的器皿也是一概不講究,有盤子,有砂缽,有大碗,有小鍋,器皿的大小和形狀五花八門,不一而足,配合著吃“殺豬飯”的歡樂氣氛,讓人感歎質樸與熱鬧原來如此接近。
吾愛真理,吾更愛口腹之歡。那一餐飯吃了兩個多小時,桌上歡笑嘩然,人人喜氣洋洋,本來不大喝酒的我也破例多喝了好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