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還有江南風物否
春饌妙魚是江刀
“揚子江頭雪作濤,纖鱗潑潑形如刀”,這是清代詩人清端描繪長江刀魚的佳句。時到清明,春江水暖,成群的刀魚潑喇喇逆流而上……想象那個桃花流水的時節,江濤如雪,漁舟競發,歸來時船艙裏一片閃閃的白,真有一種生之悅樂的感覺。
刀魚體形狹長扁平似刀,外地人縱然沒見過真身,當是看到過商店裏賣的白鐵皮裝的鳳尾魚罐頭,那上麵印的鳳尾魚跟刀魚像極。刀魚稱“鱭刀”“毛刀”,鳳尾魚則被稱為“鳳刀”,它們是近親。刀魚銀鱗細白,光彩閃爍,一般比筷子稍長,身形異常俊美。據報載,在南京的星級酒店,三條江刀湊足一市斤,清蒸入盤,價格一萬元,成為今年真金白銀的天價。
刀魚生長在近海鹹淡交彙的水流中,每年三四月裏,受了煙雨江南的邀請,便溯流而上尋找產卵水域。人們習慣把長江刀魚稱為“江刀”,以與一直生長在湖泊裏的“湖刀”相區別。刀魚是春季最早的時鮮魚,食用也是越早越好。皖江一帶,自古就有“清明掛刀,端午品鰣”的說法,清明前的刀魚,肉質特別鮮嫩,入口即化。李漁曾說過食別的魚都有厭時,唯有刀魚是“愈嚼愈甘,至果腹而猶不能釋手者也”。過去,刀魚和鰣魚、河豚被稱作長江“三鮮”,而今,“三鮮”中那兩“鮮”已蹤影杳然,唯有刀魚一“鮮”,尚可覓得,讓人一飽口福。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長江裏許多魚都已離我們遠去。這幾年,刀魚早已形成不了魚汛,開捕的日期一年比一年短,產量也一年比一年少。但我因享有家住長江邊的便利,每至刀魚開捕的日子,傍晚散步時,總能在停靠江邊的漁船上買到刀魚。那些漁民有時就將漁船停在濱江公園旁,男人將卡在網上彎成僵硬的半圓的魚一條條摘下來,女人通常拎了個盤秤站船頭招攬生意。
相對星級酒店一盤刀魚動輒上千上萬的價碼,我買一兩斤剛出水的刀魚,花不了一張百元鈔。魚雖是小一點,但用油炸出來,蘸了醋吃,不僅味美,而且剛好把魚刺都炸酥了,吃起來特別順溜。有時運氣好買到大一點的,就做一回快遞生意,弄些冰凍的雪碧瓶子包了,坐飛機趕到北京,送到兒子和兒媳那裏,刀魚還是滿新鮮的,銀鱗閃爍,仿佛剛從江裏捕上來一樣。
刀魚的燒法不外清蒸、油炸兩大類。清洗刀魚不用開膛剖肚,拿根筷子由魚鰓處伸下去一攪,卷出魚腸,魚的身形仍然完整。刀魚清蒸的妙處在於,入盤並不去鱗,加蔥結、薑絲、黃酒、鹽和少許糖,隔水用大火蒸20分鍾就好。也可在魚上放點香菇、筍片同蒸。高溫之下,細鱗化為滴滴油珠,整個魚身都是色如溶脂,幾近透明。清蒸之法不僅能完美表達刀魚之鮮,且沒有一般魚類慣有的泥土腥味,白鱗銀身淺臥淡酒清湯之中,暗香犖犖,惹味牽腸,使得刀魚的美味上升到精神審美層麵。還有酒糟蒸刀魚,用從陳年酒糟中提取的濃鬱香汁吊出刀魚的鮮味,是江南經典的江鮮烹製手法……清蒸的刀魚,因為魚肉太嫩,落筷不容易搛起,隻能用筷頭一點點挑起入口。
我在餐桌上親眼見過高人演示,那是一位老者,隻見他兩指捏起魚頭,以筷子夾住魚的頭頸處順勢往下一捋,再輕輕一抖,仿佛變魔術似的,手裏便隻剩下一條幹幹淨淨的脊骨,細嫩的魚肉都落在了盤中。據說,早先漁家還有一種別出心裁的粥蒸法:將收拾幹淨的刀魚排放在小木架上釘好,懸在類似木桶般的飯罾中蒸煮,煮粥時水蒸氣上升,粥熟魚也爛,魚肉片片掉落粥鍋裏,撒點鹽攪一攪,就成了饒有風味的刀魚粥……而一個個完整的魚身架居然都還在小木架上整齊地懸吊著。
刀魚味美,不過那些綿密的細刺吃起來總是有點麻煩。袁枚最喜食清蒸刀魚,他說:“刀魚用蜜酒釀、清醬放盤中,如鰣魚法蒸之最佳。”當時金陵流行的做法,是將整條刀魚煎得爛酥,則不必吐刺也能大快朵頤。袁枚顯然對這種做法不欣賞,覺得這完全是因為“畏其多刺”。他甚至調侃這好比“駝背夾直,其人不活”,認為完全喪失了刀魚的真味,是最沒文化的吃法。刀魚多刺,他給出的解決辦法,是用快刀刮取魚片,再以鉗抽去其刺。他還建議,可以用火腿湯、雞湯、筍湯和刀魚一起煨,鮮美絕倫。袁枚的這個笨辦法顯然太過複雜,操作起來難度較大。
倒是往年下小餛飩的手藝人有一套自己的辦法,就是先揭魚皮,那些細如發絲的毫芒大多連在皮上,可以將一大半的細刺帶出。接下來,用一張豬肉皮墊底,再以刀背輕捶魚身,於是那些骨、刺便嵌入肉皮,再用刀口輕輕一抹,留在刀口上的便是純淨無刺的刀魚肉了。這樣的魚肉剁成餡,用來包小餛飩,其鮮美是可想而知了。尋常之人食刀魚,隻怕就沒這等閑工夫侍弄了。刀魚多刺確實是個問題,不過話說回來,若是無刺,那鮮美的魚肉直落嗓眼,幾無細品的機會……而正是有了這些刺,才使魚肉在舌頭上多了回旋的餘地,一抿一尋之間,也就備覺其味之鮮。
現在的飯店裏,常以“湖刀”冒名頂替“江刀”,同為刀魚,卻有霄壤之別。正宗的“江刀”小眼睛,鰓鮮紅無比,胡須黃而尾偏黑。還有一個區別辦法就是靠品嚐,若入嘴嫩滑且鮮香撲鼻,則必是“江刀”無疑。“江刀”的肉質鮮嫩,是“湖刀”所無法比擬的。若是花了大價錢吃到的卻是冒牌貨,也不必太沮喪,因為正宗的刀魚越來越難捕了。
千百年來,刀魚一直熱熱鬧鬧地興旺著,現在忽然就要離我們遠行了……雲樹萬重,煙水茫茫。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能讓那些為數不多的刀魚能夠頑強地撐下去,而別像鰣魚那般決絕哦。
如聞有唼喋之聲的琴魚茶
從蕪湖開車南去涇縣琴溪,兩個小時就到了,可以在那裏漂流,看竹海,吃農家樂的飯菜,買很好的茶葉。琴溪裏產的一種小魚,便叫琴魚。上過中央電視台《希望英語》欄目的琴魚,雖隻有小指頭粗細,名氣卻夠大,自古以來,一直與宣紙並稱為“涇縣二絕”。 涇縣位於黃山東北,峰巒如黛,林木深秀,每一條溪水都清澈透明,琴溪的水尤其輕盈淺碧,靈水出靈魚。琴魚雖為魚,卻從不作盤中佳肴,而以飲茶精品享有盛名。
茶與俗事遊離,茶蕩滌雜塵,茶拒腥葷之物……茶清,魚腥,這兩樣東西怎會攪到一起?外地人肯定摸不著頭腦。但琴魚的確是當茶泡飲的,可以單獨泡,也可以同極品綠茶“湧溪火青”一起衝入沸水中。隨著沸水的衝入,杯中會騰起一團綠霧,晃一晃杯,綠霧散去,清澈的茶湯中,琴魚們齊刷刷頭朝上,尾朝下,嘴微張,眼圓睜,背鰭徐立,尾翼輕搖,隨茶湯漾動,似在杯中遊,精靈一樣,甚至如聞有喋唼之聲,堪稱奇觀。啜飲一口這樣的茶湯,壓舌下稍稍含漱,隻覺得一股醇和清香四散溢開,一點也沒有魚的腥膩味……如此啜飲,有情有味,妙趣盎然,確非一般品茶可比擬。喝完茶後,再慢慢咀嚼泡開的魚幹,清甘鹹鮮,茶香濃鬱,味道飽滿新奇。
琴溪,又稱琴高河。溯著琴高河,可以進入幽遠的曆史傳說:寬袍大袖的晉代名士琴高曾隱居於此煉丹修仙,飽吸日月精華和天地靈氣的那些丹渣棄入溪中,就化成一條條小魚。後人為了紀念他,遂將一座臨流峭壁、綠樹蔥鬱的石峰取名“琴高台”。琴高台旁近有一隱雨岩,岩下有丹洞,深不可測。據說每至夜深人靜之時,便可聽到悠悠琴聲隨著淙淙水流傳來,這便是琴高在撫琴,無數指頭長的小魚便隨著動人琴音,自琴高台下丹洞旁近岩隙中源源而出。
琴魚形狀十分奇特,身不滿寸,卻是虎頭鳳尾,龍鰭蛇腹,重唇四腮,眼如菜籽,鱗呈銀白,很是像縮微版的清道夫魚和超縮微的四腮鱸魚。運氣好時,站在清淨的溪水邊能覓到琴魚的身影。它吃東西時,嘴兩旁的稀疏的“龍須”時不時滑稽地抖動著,令人忍俊不禁。這些小東西也怪,一樣綠樹蔥鬱的清溪流水,它們卻隻衍生於琴高台上下數裏路一段水域。每年清明前後,琴魚長肥並浮上水麵嬉戲,於是當地人便會準時捕撈。以特製的三角密網,從深澗中一點一點耐心地往前劃撥,趕魚入網。如果此時你來到琴溪橋鎮,就會看到一片繁忙景象,隻見琴溪橋兩岸的村民持竹簍的、操篾籃的、張三角網的,更有揮鍁築壩的,在琴溪灘頭張捕。有那七八歲的小孩子,也會在淺灘上築一條小壩,攔住水流,再在壩下掏出一條小溝,在溝中張開一張細密的網,坐待琴魚落網。
捕獲的琴魚,除去內髒,投入佐以茴香、桂皮、茶汁、食糖的鹽開水中熗熟,撈出鋪於竹器上晾幹,再用炭火烘焙,精製成狀如炒青綠茶的深黑的琴魚幹,藏於特製的錫罐中,可長貯,不會變形和走味。平時沏茶時舍不得多放,逢年過節,則可作為杯中佳茗招待上門的尊貴客人。當年,北宋詩人梅堯臣曾寫下不少詩讚美家鄉的琴魚,他在一首《宣州雜詠》詩中詠道:“古有琴高者,騎魚上碧天。小鱗隨水至,三月滿江邊。”而在另一首詩中則說:“大魚人騎上天去,留得小魚來按觴。”意思是仙人琴高騎著大鯉魚上天去了,留下這些曠世奇才的小魚在人間彈奏著琴音……同朝的歐陽修知道了梅家有這種奇妙的茶魚,忙不迭地奉上《和梅公議琴魚》:“琴高一去不複見,神仙雖有亦何為。溪鱗佳味自可愛,何必虛名務好奇。”這位大官人深知此魚好吃,便勸說梅詩人不必去浪得虛名,有美味雅逸的琴魚相伴就夠了。
因為味道十分鮮美,琴魚遠在唐代就被列為貢品,獨為皇家享用,當地百姓歲歲都要撈製琴魚送入官府,於是,琴魚茶便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直到今天,產量仍是無法突破,最高年成也就在二三百公斤左右,市場上非輕易能見到。能品到琴魚茶,當是一件幸事。近年來,每至春草萌綠的陽春三月,琴溪河東岸便紅裳飛衣,遊客如雲,路一側停滿了車,許多人扛著“長槍短炮”紛紛跑來圍觀捕琴魚,看製作琴魚茶。
早些年,涇縣的朋友送我的琴魚茶,都是裝在做成工藝品的竹筒裏,現在市場上又多了一種元寶竹籃的精美包裝,提柄是一對竹根做成,很是精巧養眼。但地頭熟絡的人,仍是喜歡直接鑽到村民家中淘貨。主人給你雙手捧出的琴魚幹,色澤明潔,不焦不黯,放在嘴裏一嚼,脆中帶綿,滿口淡淡幽香,雋永而悠長。倘若能把話談得深入了,主人就將幹魚衝入玻璃杯中讓你品嚐……琴魚“死而複生”,搖尾遊弋,如在戲水,口微張,有一種似笑非笑的嫣然。
既飽口福又飽眼福的“冷水魚”
行走在徽山深處的一些村落,常能看到一方方養魚的水池,或在村口,或在人家屋子旁,還有在高牆院落內,皆巧借地勢,利用落差,適當築碣。水池大小不一,大的有二三十個平方,小的僅比一張床大不了多少。四周為青石砌岸,有的還用樹枝和草簾遮蓋,旁植葡萄藤架,水清見底。群魚往來遊動,似與遊者相樂,映著天光雲影,更顯寧靜、從容、悠閑與淡定。
聽人說,這些池中養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冷水魚。
池中的水,下連泉眼,或外通山溪,因為山高嶺峻,水溫特別低,尤顯清冽。徽州人最是善於利用環境,借用景觀,連養魚也是如此,既可飽口福又可飽眼福。你看那些池子裏,通常是一二十條草魚配上三五條紅鯉,猶似錦上添花,更有一大群幽靈一樣的小魚如影相隨。其實這樣搭配是有道理的,草魚進食量大,每天要吞下一大堆割來的青草,然後拉下好多像鵝屎一樣的暗綠色的糞便漂浮水麵,營養了水蚤,水蚤正好又成了紅鯉和小魚的食物。那些魚甚是有趣,高度團結,巴掌大的地方,遊動一律結隊,忽東忽西,同來同去,沒有一個思想異端唱反調的。
那一次,我們先上浙嶺山脈,但見岡巒相接,逶迤而來又逶迤而去,蒼蒼莽莽,宛如一條綠色的長龍。“上八裏下七裏”的山路,走了兩個小時,到嶺腳的時候,我們紛紛跑到溪流中泡腳,好爽!隻是時已近午,腹中饑腸轆轆,便打電話給休寧縣城的一個朋友。電話那頭讓我們就近去梓塢村吃“冷水魚”,並詳細告知了行徑和一個業已聯係好的店名。梓塢村有“梓裏八景”:弓月凝祥、文筆淩雲、獨石成虹、鍾山夕照、湖嶽鍾靈、屏山聳翠、中流邛石、古廟鍾聲,村中的宋氏宗祠更是值得一看……結果,卻歪打正著摸進了相距不算太遠的徐源村。徐源村不大,掛在沂源河的盡頭,狹狹的,彎彎的,似一長龍,綿延一裏有餘,左右有兩座高山相夾,一座是浙嶺,一座是高湖山。前者是春秋時“吳楚分源”之地,海拔近千米;後者是曆代藏經講學的聖地,曾有白雲古刹和高湖書院,海拔1100多米。
走進徐源村,已是下午兩點多鍾了。人說青山孕秀水,水賜予了徐源村娟秀與清靈,水從山澗石罅泠泠淙淙流來,一路淺吟低唱,在村中似玉帶飄逸而過……兩岸人家粉牆黛瓦,依山而建,傍水而居,屋宇相連,錯落有致。村口有數十棵樟樹、楓樹擎天而立,青石板路邊及人家苔痕斑駁的院牆外有不少魚池,每一個池子裏都有大陣的魚在淡定地遊弋浮沉。有的魚池甚至在村外很遠的石徑下,水麵漂著剛撒下的青草,卻無人看守,可見此地民風之淳樸。反正我們是奔“冷水魚”而來的,且不管梓塢村還是徐源村,隻要有“冷水魚”就偏不了主題。選了一家,講好價錢,用網兜撈就是了。聽說順著村外我們剛來的那條古道再往上走,翻過山,那邊就是婺源虹關、沱川等地,山頂有一座廟,有一對夫婦在守著。下去不遠,有個村子,叫什麼“溪”,因為地處更高,晴天裏隻有半天日照,那裏的魚更好吃。
其實冷泉養魚,幾乎是這皖贛邊界一帶所有村子的主打產業,隨著這些年旅遊的繁盛,價格也是不斷攀高。盡管如此,專門趕來吃“冷水魚”的人,還是趨之若鶩。我們吃飯的那家店老板告訴說,該村泉水養魚有百餘年曆史了,村裏原來有很多幾十斤重的大魚,一條魚就是一千多元,可現在少了,都被外人買去了。山那邊一個村子,有人養的兩條四五十斤草魚,都是活了一大把年紀的長老級魚。冷水魚冷水裏養,水溫高過20℃就不能存活。這一帶哪裏都是“泉水養魚第一村”,哪裏都是名副其實的正宗。隻是徐源村人更有牛氣的資本,他們的“冷水魚”兩次上過中央電視台!
往婺源那邊去,“冷水魚”通常指的就是荷包紅鯉魚;而在浙嶺這一邊,“冷水魚”就是養在池子裏的草魚,絕無一點含糊。我們撈的那條魚算是大號的,二斤四兩重,一百三十多元,感覺那魚的脊背特別黑。看著這烏黑的魚背,我們就放心了,因為來之前休寧的朋友特意關照過我們,說現在正宗“冷水魚”已不多了,大都是“洗澡魚”。什麼是“洗澡魚”呢?就是從山外買來草魚放到自己家池子裏,養上一年半載,就可以頂替“冷水魚”賣出。但這種“洗澡魚”短期內卻無法使脊背變深黑,如果被你勘破挑明了,店主通常在價碼上會讓你一大截。
一兩個時辰後,我們的“冷水魚”端上了桌。吃起來,有膠狀黏嘴的感覺,不但無普通魚塘養殖魚的那種泥腥味,且隱約有嫋嫋清香……魚肉細膩腴嫩,恍惚如在西湖邊吃的糖醋魚。據說山區泉水多含礦物質,是造成魚脊變成烏黑的原因,正宗的“冷水魚”烹飪出來,魚肉也應是黑色,為大補之品。用筷子撥撥我們麵前的魚肉,果然顏色黝黑光潤。當地人紅燒魚還是拿手的,顯然吸收了外地手法,醋放得重。關鍵吃的是個新鮮,從魚池裏現撈現燒,第一時間吃進嘴,特別爽嫩溜口。
徽州深山裏的“冷水魚”,南宋時就有人在養了。看過央視介紹,知道“冷水魚”因終年少見陽光,水質冷幽,生長極慢,五六年才能長到二三斤重。你想想,一條四五十斤重的魚,那不是比人還活得久遠?而且一直是活在方寸水域裏,一路走過來該留下多少故事啊……過去習俗,吃“冷水魚”隻有到秋天,每年中秋節起塘,或送親朋好友,或孝敬父母長輩。
一直覺得,一種美味就像一朵花,開在那裏,雖然美麗嬌豔,但唯有遇見和品嚐到,花色方能生動起來。
徽州的古村落大多聚族而居,而且單姓的村莊往往以姓氏為名。徐源村應是主打徐姓的牌,可令人驚奇的是,該村地頭上並無一戶姓徐的,村裏五十多戶人家,全姓胡。這是怎麼回事呢?
我們吃飯的那家,後院裏有棵高齡紫薇,樹兜、樹枝看似枯萎,但是隻要用手來回輕輕地撫摸樹皮,滿樹枝葉會像怕癢一般輕搖不已。
辣批長江小雜魚
住在長江邊,嘴巴可以很享受,因為能在第一時間吃到新鮮的江魚。在江邊散步的時候,常直接到漁船上買魚,不僅美味新鮮,還超便宜。我常買的是一些長江小雜魚,小雜魚燒得好,最容易吊出江魚的至真滋味。
小雜魚,顧名思義就是“小”和“雜”,也喊成小糙魚、貓魚,是一個數量眾多的草根階層,有子、小昂丁、小鱖魚、小麻條和追著船行走的餐條子,甚至還混入幾隻蝦子和鑽來鑽去的刀鰍……有一種指頭般粗細的小魚,漁民稱為“肉滾子”,細嫩飽滿,刺少且軟,肉卻硬朗,味道不一般。一盆燒好的小雜魚,成員多,品種雜,各有各的味道,吃了一盆魚即吃到了不同的味道,這就是長江小雜魚的特色。
很早的時候,長江裏有種小魚叫鱭,比小手指還短一點,形似,細鱗光潔,通體透明,活魚即可透視肚中內髒。此魚雖離水即死,卻是魚中上品,腴嫩之極,連頭嚼咽,可不必吐刺,味道是沒說的。春末夏初時,它們溯流而上遊進內河水草豐茂的淺水裏,產完卵再回到長江生活。秋天的傍晚,如果你在風平浪靜的江邊看到水麵上細浪粼粼,像在下毛毛雨,那就是鱭魚成群結陣到近岸淺水區覓食了。
那時,長江裏的小雜魚多如牛毛,人們戲稱:捧一捧江水,手心就有一條小魚。淘米洗菜時,常能用籃子兜到許多火柴棒那麼長的小魚秧子。春夏季節的水草叢裏,談情說愛的魚打起水花啪啪響,將水麵弄得波光閃爍。江邊有很多搬小罾網的,這種小罾網隻有四五米見方,用兩根交叉細竹竿對角繃起,一根繩子直接拴在網架上,守株待兔似的等上一會兒,用力拉起繩子,罾網就出水。有時候很有收獲,網心裏有許多小魚兒亂跳,有時候也能捕到鯉魚、鯰魚、翹嘴白和螃蟹。正經的漁民,通常將船劃到一片餌料豐富的回水區域,下絲網,不論小魚大魚隻要粘上了就跑不了。小魚掛在網眼裏,出水時一閃一閃地晃動,有時一條絲網就可掛住十多斤小雜魚。那時候小雜魚不值錢,一毛錢甚至幾分錢能買一堆。漁民往往將個頭大和成色好的魚挑出來,拿到菜場賣,或是留給自己做下酒菜。剩下的那些快爛肚子了,就賣給農戶喂豬喂雞,產崽的母豬吃了奶水足,鴨子和雞吃了下蛋特別給力。
時過境遷,現在許多魚都從長江裏消失了,像嬌嫩的鱭魚,受不了汙染水質的折磨,早已隨著鰣魚一同告別了我們。剩下的一些小雜魚也是身價倍增了,甚至成了一些飯店的招牌菜,要好幾十元一盤。就拿原來漁民用來喂鴨子的泥鰍來說,隻要說是野生的,就能賣到二三十元錢一斤。有時菜譜上明明寫著小雜魚,但你點到名卻被告知賣完了。到飯店裏點長江雜魚也有講究,不是隨便來一盆那麼簡單,至少你要問一下今天的一盆小雜魚裏有哪些品種,雜不雜。
上次在一家長江魚館吃小雜魚,居然要三十五元一盤。三十五就三十五吧,我清楚地看到那堆小雜魚中有好幾條胖嘟嘟的紅尾巴肉餐,這種餐魚體態俊美渾身是肉,最好吃了,可是燒好端上桌卻成了清一色的一拃長的翹嘴餐。隨即叫服務員將店老板找來。沒想到店老板強詞奪理,說翹嘴餐就是小雜魚裏最好的魚。我氣不過問他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我告訴他,餐魚裏有白餐、肉餐,肉餐又叫油餐,還有黃郎餐,而翹嘴餐是最差的,肉少刺多,要是醃幹了就是個殼殼子,“翹嘴不上料,打死沒人要”。翹嘴餐要是能長到一兩斤重,肉豐滿起來,又成名貴魚了,即翹白魚,又稱白魚或白條,無論清蒸紅燒皆美……店老板翹起大拇指:你是行家,吃魚的行家!他哪知道本人會走路就會捉魚了,憑一片魚鱗就能識出魚的品種和斤兩。以後每次到那家江鮮館吃飯,店老板見了總要客氣地過來招呼。
小雜魚清洗容易,不必動刀剪開膛剖肚,抓一條在手,另一手的大拇指甲貼著魚尾向上一推,批盡魚鱗,順手在魚胸鰭處一掐,掐出口子,一擠,裏麵一團腸雜就全出來了。掐魚時手下稍留點情,隻須擠出胃腸,魚子留在腹中,小雜魚的魚子細嫩軟和,實屬魚中美味。要是膽沒除掉或是弄破了,魚肉帶上苦味,舌上的味蕾就有些糾結了。碰上昂丁或是癡咕呆子魚,隻要掐住魚腮那裏往下一扯,就把內髒拉出來了。小雜魚收拾幹淨,以家廚的技藝烹調,關鍵就是一個辣。“烹”不同於“燜”或“煮”,要重用辣椒,可加適量上湯,燒至濃稠,小刺卡全都軟扒下來,滿嘴辣嗬嗬的,辣得夠勁,方才香鮮無比。
過去農家燒小雜魚,在鍋裏煎好,放入蔥、蒜、水磨大椒和自家曬的板醬,再倒進一碗水,將魚全部浸沒,蓋鍋燜至湯水收去一半就行了,出鍋前撒點芫荽或青蔥。如果混入幾隻蝦,不僅起鮮,而且紅紅的顏色十分漂亮惹眼。寒冬臘月,小雜魚盛進碗裏,一夜過來凍成魚凍,味道絕對鮮蓋掉了。記得小時候老人常說,吃魚凍子能把家都吃窮的,即魚凍特別下飯耗糧食,桌上有一碗魚凍,煮飯時就得估量著多下一碗米。要是把小雜魚煎得幹硬一點,和切細的雪裏蕻在一起燒,放上一勺豬油,加點紅辣椒絲和青翠的蒜苗,佐酒佐飯都是極品,其對味蕾的刺激,幾乎達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然而現在館子店裏對小雜魚的通行燒法,首先在油鍋裏將魚炸透,再加入薑蔥蒜和紅尖椒以及料酒、老抽、糖、醋一同燴煮,直煮到色澤微黃,肉骨皆酥為止,起鍋前以水澱粉收汁。講究的是小魚整吃,從頭到尾,放到嘴裏嚼,不用吐魚刺,酥香鮮美,微透酸甜,食後齒頰留香。即使是在“農家樂”吃的那種多湯的煮法,也是先經油炸定型,煮時多加辣椒,吃時鮮中帶辣,辣中生香,是任何有土腥氣的養殖魚都不能比的。
長江小雜魚裏有一種“船釘魚”,也是一種“肉滾子”,大小如一支最粗的簽字筆。“船釘魚”本有較重的腥氣,但經花椒、大茴和糖醋鹽等作料醃過,帶上麻辣味,在油鍋裏略炸定型後,用錫紙包了烤出來,嫩如奶酪,貼著魚脊一吮,肉就落嘴裏,香得死人……但一定要趁熱吃,越燙越好。
對於野兔的激情關注
我妹妹有一女同事,丈夫是某公安局的領導,有點特權,下鄉檢查工作和巡閱飯桌時,也順帶在酒足飯飽後打了不少野兔,多得一時吃不了,就用鹽醃了掛起來風成黑紅的幹殼,手一彈“砰砰”響,因此我也有幸得過幾隻。燒前先以溫水泡軟,斬塊,同少量鹹鴨一起燉老黃豆,湯幹肉爛,風味絕佳。亦曾於館子裏點過一回野兔燒鹹菜,但端上來一嚐之下,雖有鹹菜遮掩,還是擋不住那種草腥氣,淡歪歪的,沒有一點野兔肉所特有的那種竄喉嚨的鮮勁和野勁,大約也就是普通的家養兔拿來充的野味吧。
20世紀90年代初期,我在績溪開會,當地主政官員請過一餐,一桌大菜,內中很多野味,其中就有烤野兔。裝在一個特大的盤子裏,準確地說,全是清一色的烤野兔腿,每塊的分量都很大,紅燦燦的油光鋥亮,熱氣騰騰。那時的人好像都很能吃,一條兔腿擱現在給我,怕是沒法子消受得了,但那一桌沒有誰舍得丟下一條兔腿。烤野兔腿上的皮是脆的,裏麵鬆軟,兔肉本身的山野味彌合著調料的馨香,吃完之後,有人咂吧著嘴意猶未盡,實在是太好吃了。
從現在往前三十年,正是撥亂反正時期,安徽省文聯同安徽文學編輯部聯合在巢湖召開了一次“複興散文研討會”,江流、曹鑄、祝興義、王英琦等當時安徽文壇風雲人物都參加了。巢湖那裏的野兔多得驚人,我們車子晚上回來時,燈光不斷照見躥跑的野兔。這些前腿低後腿高的家夥,雖然奔跑很給力,無奈好奇心太重,常常追著車燈跑跳,一對眼睛閃著紅寶石一樣的光,有時已經跑出車燈的光影了,卻不知又從哪跳了出來,“砰”一聲就毫不含糊地撞到車上。巢湖裏有的小島上,更有眾多野兔詩意地棲居,自由生活著,閑適無聊時也會像人一樣十多隻幾十隻聚一起開會。我們的會議夥食裏便常有燒野兔,記得和雪裏蕻在一起燒的次數最多,辣嗬嗬的沒有一點腥氣,早餐吃大饃稀飯時特別對胃口。
我自己第一次動手做野兔菜,是在十多年前。去鄉下看一朋友,到了吃飯時,我對女主人說多弄點時蔬,蘿卜白菜多多益善。誰知主人卻眉頭打結,說雞鴨魚肉不缺,隻是菜園裏的蘿卜白菜都讓野兔的三瓣嘴給啃光了。原來改革開放之後,農村青壯都出外打工,光剩餘一些老弱殘在家,好多村子中心蒿草都能埋住人頭,一些幾乎絕跡的野物一下都華麗現身了。就說這野兔吧,到處亂串,菜園裏打的都是窟洞,刨出的土一堆一堆的。一開始還有狗攆,後來野兔太多,狗也視覺疲勞懶得攆了。野兔個個都鬼精鬼靈,它們一麵覓食一麵跳行,最後總是循著原蹤返回原地。野兔常高跳或旁跳,就是為了隱沒足跡,忽悠獵捕者。棲息時也往往是在地頭最高處,頭向蹤跡處,稍有風吹草動迅即逃之夭夭。一旦它們決心隱藏,就不輕易暴露,你不是走到跟前快踩到它背了它是不會跳起來逃跑的……聞得此說,我一下來了興致,說既然有這麼多野兔,不吃就很對不住人。今天就弄這野兔一道菜,我來做!
當晚我叫朋友借來了四把打黃老鼠的弓夾,用開水澆燙之後,又弄了一些兔糞擦抹了,分別下在幾個有新鮮爪印和糞便的洞口。天擦黑不久,一輪農曆十六七的月亮剛剛從東山升起,就先收獲了一隻;稍過了一支煙工夫,又夾到了一隻。正是時屆初冬,野兔儲膘,毛色棕褐濃密,個個肥嘟嘟的,拎在手裏挺沉。大家一起動手,剝皮的剝皮,燒水的燒水,不一會工夫就弄清朗了。我指揮女主人將野兔斬去頭腳,切塊,下滾水裏焯去腥氣。然後,我係上圍裙,親自上陣。鍋裏倒菜籽油,油熱,投入薑片、辣椒、蔥結煸炒,待香煙四散嗆人,倒入野兔肉塊。足有大半鍋,用鍋鏟翻炒,好在是柴灶,猛火一氣急燒,鍋裏水收,肉塊縮小變色,放燒酒、醬油,改以中火攻,這回要全部逼出肉裏的水分再放鹽。野兔草腥味大,非重料不能掩蓋,鄉下沒有花椒和草果,隻有多放八角、老蒜子和辣椒。好在這些野兔膘好,油水足,肉厚,順手加了幾勺帶一層稠油的雞湯進去,灶膛裏壓進一截樹枝,小火燜至湯幹,肉也爛了。出鍋紅豔豔的,滿滿當當盛在兩個大盆子裏,濃香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