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牽今夜腸應直,冷雨香魂吊書客。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唐·李賀《秋來》
朵爾丹娜倚著石壁,眼中不僅有憤怒,還有悲哀。
李靖!龍山的屍體倒在他身後。
從頭到尾根本都是一個計劃,什麼紅拂病危,什麼托孤,隻是誘她來這裏的一個誘餌。
那個讓她拖著七個月的身孕奔波千裏的誘餌,隻是藏在她心裏還沒有泯滅的同情和義氣。她父親告誡過她,這麼多年的經曆告誡過她,大哥臨死的時候告誡過他,但她還是這樣落在別人手裏。“向燕雲啊向燕雲”,朵爾丹娜無奈的罵了自己一聲:“虧你還做了風雲盟十一年的盟主,今天死在這兒,也是活該。”
她望著李靖,試圖在他臉上找到一點愧疚和羞慚,他沒有,或許有,但她沒有看出來——李靖站在那兒,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向盟主——”他喉嚨裏發出深沉的三個音。
“李將軍,恭喜!你立下一件大功了。”朵爾丹娜目光中滿是桀驁不遜之色,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或許再也不是朵爾丹娜了,朵爾丹娜隻能活在那片有藍天的草原上,活在那個人的記憶裏。她是向燕雲,風光和驕傲屬於向燕雲,失敗和死亡也一樣。她直視李靖:“咄苾還活著麼?”
“放心”,李靖一笑:“我不會殺他,畢竟他還是我兄弟。”
“兄弟?”麵前的這個人額頭上已經有了皺紋,他應該過了四十歲了吧!向燕雲苦笑,她早在十年前就知道這個人的野心和城府,終於還是落在這個人手裏。
“你動手吧。”向燕雲掠了掠被汗水沾在額頭上的亂發,似乎是在向屬下下一道命令:“我看錯了紅拂,看錯了宇文素眉,明明看準了你,還是手軟了,李靖,今天死在你手裏,隻能怪我有眼無珠,白活了二十五年。你動手吧。”
為她的氣勢所懾,李靖居然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向燕雲索性垂下眼睛,輕輕唱了起來: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她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媽媽帶著她,在敕勒川的沃野上奔跑,她穿著一身雪白的袍子,紮著一頭小辮,在白雲下追趕媽媽的腳步。
阿媽,是那麼輕盈……好象永遠也追不上似的。
媽媽抱著她,母女倆一起倒在地上,阿媽用力地胳肢她,她們笑的喘不過氣來。
白色的雲彩在藍天裏遊來遊去,看久了是要頭暈的……
白色的羊群好象忽然變得很遙遠,安詳快樂的叫著……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
白色的雲朵在視野中旋轉、旋轉……小姑娘躺在軟軟的草地上,看著雲朵飄啊飄,輕輕地唱啊唱啊……
她看上去,也象一片雲,一片小小的、嵌在千裏草原上的白雲。
——什麼白雲?隻是失血過多的眩暈吧!
向燕雲嘴角的微笑剛剛漾開,目光又變得寒冷如冰。上天待她何其不公?那些從來不畏懼死亡的歲月,她偏偏從血裏火裏撐出來,走下來;但是終於有了丈夫,有了孩兒的時候,她的路也就到了盡頭。
李靖手中的劍,居然也在顫抖。
他感歎:這是一個怎麼樣的女子啊!殺了她,他注定背負一生的罪,無可救贖——他也不準備救贖。
“燕雲”,李靖鄭重而溫柔地喊了一聲:“我欠你太多,我已經還不清了,來世,我一定會報答你!”
“不——”宇文素眉衝了上來,一把抓住劍柄:“你不能殺她,你說過不會殺她,隻廢了她的功夫,讓她和咄苾一起過下半輩子,你說過——”
“我改變主意了。她如果活下去,風雲盟的人會放過我?突厥的子民會放過我?咄苾會放過我?”李靖苦笑,看著向燕雲:“燕雲,你太強,我不敢,我不敢給你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