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爾丹娜本意是帶著搖光隨行,但那搖光使了性子,以龍馬之尊,死活不願意拉車,咄苾又嫌它過於礙眼,便索性留在陰山,隻帶了那隻白鷹隨行。
一路馳騁,朵爾丹娜一直躲在車裏,從小到大,倒也沒有享過這等清福。
“朵爾丹娜——”咄苾靠著車廂,向裏說了一句話:“咱們到了賀蘭山了。”他的聲音溫柔而低沉,似乎怕驚嚇到車中的妻子。
輕輕挑起窗簾,賀蘭山巨大的黑影撲麵而來,是這裏麼?她的大哥,那個一心要奪取天下的奇男子飲恨而去?朵爾丹娜居然打了個寒戰,她伸出頭道:“咄苾,我們還是再趕段路吧。”
“你不舒服麼?”咄苾堅持:“你不舒服,我們才要休息啊,你禁不起這樣的顛簸。還有一個時辰太陽就落山了,我們吃點東西,歇著吧。”
朵爾丹娜笑笑,沒有再違了丈夫的殷勤好意。
她走下車,開眼便看見了一處岩壁,不知怎地,心中就是一驚。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恐懼占據了她的心,這場景很熟悉,就好像……是很多年以前,她瑟縮在一麵山崖下,無助的麵對無數步步緊逼的大軍。
“怎麼這麼敏感了?”朵爾丹娜用力搖了搖頭,似乎要驅趕心中所有的陰影,或許是快要做母親的人真的有些不同吧。
幾個隨從忙活起來,篝火開始熊熊燃燒,鍋裏的開水滋滋作響,冒出一陣陣白霧。咄苾皺著眉頭扔進去最後一根木柴,歎氣道:“昨天我說再帶些木柴吧……”
“我去!”疊羅施自告奮勇地喊,他在馬車裏窩了一天,一跳下來,真是一刻也不得閑:“爹爹,我去砍些木柴過來!”
“去吧!”咄苾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頭:“吉略,尹合機也一起去,快一點!”他越來越喜歡疊羅施了,這孩子武藝進展的極快,特別是有了朵爾丹娜的指點,儼然已是一流的高手,人又聰明能幹,咄苾當真把他當作上天送他的禮物。
宇文素眉扶著朵爾丹娜下車,坐在一方鋪好的錦墊上。小心的將一包藥草倒入鍋中的水裏,藥草漸漸展開,散發出一陣陣清香舒展的氣息。
“素眉,怎麼了?不會還在怨我吧?”朵爾丹娜笑問道。宇文素眉一直背對著她,聽到這句話,整個人卻是一抖,險些打翻了那口藥鍋。
看來,她真的是情根深種,朵爾丹娜暗地歎了口氣,勸道:“過不了幾天你不就見著他了?那時候,讓他娶你過門,名正言順的進了李家,好不好?”
“好……”宇文素眉忽然轉身,眼中滿是淚水,似乎有話要說,卻隻能重複道:“好,好……”
朵爾丹娜有些不忍了,拉著她的手:“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好了……怎麼傷心成這樣?快!藥已經煎好了,幫我拿過來,好不好?”
宇文素眉低了頭,去捧了藥碗過來。
“我來——”咄苾端下藥鍋,輕輕瀝在碗裏,用小勺攪了攪,又送到口邊試了試溫度,這才喂到朵爾丹娜口中。
朵爾丹娜也不顧忌,隻舒舒服服地靠在咄苾懷中,就著他手中喝藥,兩個人都極是自然而親昵。
宇文素眉看他們恩愛纏綿之狀,傻愣愣地站在那裏。
這才想起她的心上人還在天邊,朵爾丹娜忙岔開話題:“還是素眉姐姐細心,還記得帶上安胎藥。難得這藥這麼好喝……”
咄苾懵懂不覺,笑嘻嘻地接口:“這個自然,咱們的女兒既是風雲盟的少主,又是突厥的公主,嘿嘿,那是何等金貴?當然要小心了!”
朵爾丹娜直起身子,撥了撥火堆:“女兒女兒!你怎麼知道是女兒?還沒完了!”
咄苾笑了笑,似乎整張臉都在發光:“我喜歡女兒啊!你想疊羅施不出三五年就能跟著我上戰場打仗了,家裏當然最好有個小女兒陪著你——”
他的話說到一半忽然頓住,眼下已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分,疊羅施差不多去了一個時辰,居然還沒回來。
“我去看看”,幾番遲疑,咄苾還是站了起來,又俯下身子道:“有事喊我,我馬上就回來。”
朵爾丹娜心中一陣甜蜜,覺得雄霸天下的咄苾王居然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但即使是她,也覺得片刻的分離似乎也變得難以忍受,或許,這就是愛情。
咄苾又回頭看了朵爾丹娜一眼,她的側影似乎被夕陽鍍了一層金,看上去寶相莊嚴,不似人間的女子。不知怎麼回事,那一刻,咄苾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回過頭去,隻想這樣靜靜地看著她,如同鴻蒙開辟的那一刻就這樣對視著一樣……
他也受不了自己的拖遝,幾個起落,便掠入樹叢中,眼下已是黃昏,樹叢中陰森森的,哪裏有兒子的影子?
咄苾搜索了幾步,“阿爹——”遠處傳過幾聲極縹緲的呼喊,正是疊羅施的聲音,似乎遇到什麼極是緊急的事情。
咄苾略一遲疑,想了想宇文素眉和那兩名侍衛功夫都不錯,朵爾丹娜的功夫即使對折之上再打個對折也是第一流的高手,應當不至於有什麼應對不來的狀況。猛一頓足,向著疊羅施呼叫的方向奔去。
太陽已經落到了與地麵相平的天邊,東邊的沙漠上金光變幻,不可方物。
“你看落日,真紅,象不像一大口鮮血?”朵爾丹娜的臉色有些沉重:“我吹個曲子給你聽。”
她從懷中摸出那個小小的土塤,一縷低沉悲壯的大荒之曲在天地間飄蕩開來。
那支曲子,讓她想起了一個年輕人,曾經教她吟詩,教她讀書,教她吹笛子……她學會了平生第一支曲子,也是唯一的一支,這曲子很難、很淒涼、很悲傷,她自信,這首曲子吹得比那個人好,也比那個人身邊的絕世佳人好。但她以後,隻會為另一個男人吹笛子,另一個愛著她、護著她的男人,一個注定和她廝守一生的男人,那是她的……丈夫……
宇文素眉看著她,也被往事淹沒了。她想起了一個春天,想起了無憂無慮的年少青春,她想起了生平的第一雙繡鞋……甚至,她想起了那個晚上,李靖吃驚地看著她身體裏流出來的血驚訝的無話可說,她閉著眼睛,痛楚而驕傲地躺在那裏——她做了那麼久的伍夫人,但她的身子,白蘭花一樣嬌嫩芬芳的身子,是為那個人留著的……她終於可以和那個人長相廝守了,她為他居然做了那麼多,那麼多她根本無法想象的……
兩個隨行的侍衛也陷入了沉思,這曲子似乎真的可以勾起人埋藏的最深的往事。他們已經不再年輕,但總曾經有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發生過一些甜蜜到讓人偷偷笑起來的事情……是那個已經遠嫁的姑娘,還是每天等在帳篷裏的女人?
蒼藍和龍山——兩個王爺的隨身侍衛,居然和宇文素眉那個小女子一般,長滿絡腮胡須得嘴角綻開一絲微笑,而後,眼中竟流下兩滴渾濁的淚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