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哈姆萊特 沒有什麼意思,我不過指點你一個國王可以在一個乞丐的髒腑裏作一番巡禮。

國王 波洛涅斯呢?

哈姆萊特 在天上,你差人到那邊去找他吧。要是你的使者在天上找不到他,那麼你可以自己到另外一個所在去找他。可是你們在這一個月裏要是找不到他的話,你們隻要跑上走廊的階石,也就可以聞到他的氣味了。

國王 (向若幹侍從)到走廊裏去找一找。

哈姆萊特 他一定會恭候你們。(侍從等下。)

國王 哈姆萊特,你幹出這種事來,使我非常痛心。由於我很關心你的安全,你必須火速離開國境,所以快去自己預備預備。船已經整裝待發,風勢也很順利,同行的人都在等著你,一切都已經準備好向英國出發。

哈姆萊特 到英國去!

國王 是的,哈姆萊特。

哈姆萊特 好。

國王 要是你明白我的用意,你應該知道這是為了你的好處。

哈姆萊特 我看見一個明白你的用意的天使。可是來,到英國去!再會,親愛的母親!

國王 我是你慈愛的父親,哈姆萊特。

哈姆萊特 我的母親。父親和母親是夫婦兩個,夫婦是一體之親,所以再會吧,我的母親!來,到英國去!(下。)

國王 跟在他後麵,勸誘他趕快上船,不要耽誤,我要叫他今晚離開國境。去!和這件事有關的一切公文要件,都已經密封停當了。請你們趕快一點。(羅森格蘭茲、吉爾登斯吞下)英格蘭王啊,丹麥的寶劍在你的國土上還留著鮮明的創痕,你向我們納款輸誠的敬禮至今未減,要是你畏懼我的威力,重視我的友誼,你就不能忽視我的意旨,我已經在公函裏要求你把哈姆萊特立即處死,照著我的意思做吧,英格蘭王,因為他像是我深入膏肓的痼疾,一定要借你的手把我醫好。我必須知道他已經不在人世,我的臉上才會浮起笑容。(下。)

第四場 丹麥原野

福丁布拉斯、一隊長及兵士等列隊行進上。

福丁布拉斯 隊長,你去替我問候丹麥國王,告訴他說福丁布拉斯因為得到他的允許,已經按照約定,率領一支軍隊通過他的國境,請他派人來帶路。你知道我們在什麼地方集合。要是丹麥王有什麼話要跟我當麵說,我也可以入朝晉謁,你就這樣對他說吧。

隊長 是,主將。

福丁布拉斯 慢步前進。(福丁布拉斯及兵士等下。)

哈姆萊特、羅森格蘭茲、吉爾登斯吞等同上。

哈姆萊特 官長,這些是什麼人的軍隊?

隊長 他們都是挪威的軍隊,先生。

哈姆萊特 請問他們是開到什麼地方去的?

隊長 到波蘭的某一部分去。

哈姆萊特 誰是領兵的主將?

隊長 挪威老王的侄兒福丁布拉斯。

哈姆萊特 他們是要向波蘭本土進攻呢,還是去襲擊邊疆?

隊長 不瞞您說,我們是要去奪一小塊徒有虛名毫無實利的土地。叫我出五塊錢去把它租下來,我也不要,要是把它標賣起來,不管是歸挪威,還是歸波蘭,也不會得到更多的好處。

哈姆萊特 啊,那麼波蘭人一定不會防衛它的了。

隊長 不,他們早已布防好了。

哈姆萊特 為了這一塊荒瘠的土地,犧牲了二千人的生命,二萬塊的金圓,爭執也不會解決。這完全是因為國家富足升平了,晏安的積毒蘊蓄於內,雖然已經到了潰爛的程度,外表上卻還一點看不出致死的原因來。謝謝您,官長。

隊長 上帝和您同在,先生。(下。)

羅森格蘭茲 我們去吧,殿下。

哈姆萊特 我就來,你們先走一步。(除哈姆萊特外均下)我所見到、聽到的一切,都好像在對我譴責,鞭策我趕快進行我的蹉跎未就的複仇大願!一個人要是把生活的幸福和目的,隻看作吃吃睡睡,他還算是個什麼東西?簡直不過是一頭畜生!上帝造下我們來,使我們能夠這樣高談闊論,瞻前顧後,當然要我們利用他所賦與我們的這一種能力和靈明的理智,不讓它們白白廢掉。現在我明明有理由、有決心、有力量、有方法,可以動手幹我所要幹的事,可是我還是在大言不慚地說:“這件事需要做。”可是始終不曾在行動上表現出來,我不知道這是因為像鹿豕一般的健忘呢,還是因為三分懦怯一分智慧的過於審慎的顧慮。像大地一樣顯明的榜樣都在鼓勵我,瞧這一支勇猛的大軍,領隊的是一個嬌養的少年王子,勃勃的雄心振起了他的精神,使他蔑視不可知的結果,為了區區彈丸大小的一塊不毛之地,拚著血肉之軀,去向命運、死亡和危險挑戰。真正的偉大不是輕舉妄動,而是在榮譽遭遇危險的時候,即使為了一根稻稈之微,也要慷慨力爭。可是我的父親給人慘殺,我的母親給人汙辱,我的理智和感情都被這種不共戴天的大仇所激動,我卻因循隱忍,一切聽其自然,看著這二萬個人為了博取一個空虛的名聲,視死如歸地走下他們的墳墓裏去,目的隻是爭奪一方還不夠給他們作戰場或者埋骨之所的土地,相形之下,我將何地自容呢?啊!從這一刻起,讓我摒除一切的疑慮妄念,把流血的思想充滿在我的腦際!(下。)

第五場 艾爾西諾。城堡中一室

王後、霍拉旭及一侍臣上。

王後 我不願意跟她說話。

侍臣 她一定要見您,她的神氣瘋瘋癲癲,瞧著怪可憐的。

王後 她要什麼?

侍臣 她不斷提起她的父親,她說她聽見這世上到處是詭計,一邊呻吟,一邊捶她的心,對一些瑣瑣屑屑的事情痛罵,講的都是些很玄妙的話,好像有意思,又好像沒有意思。她的話雖然不知所雲,可是卻能使聽見的人心中發生反應,而企圖從它裏麵找出意義來,他們妄加猜測,把她的話斷章取義,用自己的思想附會上去,當她講那些話的時候,有時眨眼,有時點頭,做著種種的手勢,的確使人相信在她的言語之間,含蓄著什麼意思,雖然不能確定,卻可以作一些很不好聽的解釋。

霍拉旭 最好有什麼人跟她談談,因為也許她會在愚妄的腦筋裏散布一些危險的猜測。

王後 讓她進來。(侍臣下)

我負疚的靈魂惴惴驚惶,

瑣瑣細事也像預兆災殃,

罪惡是這樣充滿了疑猜,

越小心越容易流露鬼胎。

侍臣率奧菲利婭重上。

奧菲利婭 丹麥的美麗的王後陛下呢?

王後 啊,奧菲利婭!

奧菲利婭 (唱)

張三李四滿街走,

誰是你情郎?

氈帽在頭杖在手,

草鞋穿一雙。

王後 唉!好姑娘,這支歌是什麼意思呢?

奧菲利婭 您說?請您聽好了。(唱)

姑娘,姑娘,他死了,

一去不複來,

頭上蓋著青青草,

腳下石生苔。

嗬嗬!

王後 噯,可是,奧菲利婭——

奧菲利婭 請您聽好了。(唱)

殮衾遮體白如雪——

國王上。

王後 唉!陛下,您瞧。

奧菲利婭 鮮花紅似雨,

花上盈盈有淚滴,

伴郎墳墓去。

國王 你好,美麗的姑娘?

奧菲利婭 好,上帝保佑您!他們說貓頭鷹是一個麵包師的女兒變成的。主啊!我們都知道我們現在是什麼,可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將來會變成什麼。願上帝和您同席!

國王 她父親的死激成了她這種幻想。

奧菲利婭 對不起,我們再別提這件事了。要是有人問您這是什麼意思,您就這樣對他說:(唱)

情人佳節就在明天,

我要一早起身,

梳洗齊整到你窗前,

來做你的戀人。

他下了床披了衣裳,

他開開了房門,

她進去時是個女郎,

出來變了婦人。

國王 美麗的奧菲利婭!

奧菲利婭 真的,不用發誓,我會把它唱完:(唱)

憑著神聖慈悲名字,

這種事太丟臉!

少年男子不知羞恥,

一味無賴糾纏。

她說你曾答應娶我,

然後再同枕席。

——本來確是想這樣做,

無奈你等不及。

國王 她這個樣子已經多久了?

奧菲利婭 我希望一切轉禍為福!我們必須忍耐,可是我一想到他們把他放下寒冷的泥土裏去,我就禁不住掉淚。我的哥哥必須知道這件事。謝謝你們很好的勸告。來,我的馬車!晚安,太太們,晚安,可愛的小姐們,晚安,晚安!(下。)

國王 緊緊跟住她,留心不要讓她鬧出亂子來。(霍拉旭下)啊!深心的憂傷把她害成這樣子,這完全是為了她父親的死。啊,喬特魯德,喬特魯德!不幸的事情總是接踵而來:第一是她父親的被殺,然後是你兒子的遠別,他闖了這樣大禍,不得不亡命異國,也是自取其咎。人民對於善良的波洛涅斯的暴死,已經群疑蜂起,議論紛紛,我這樣匆匆忙忙地把他秘密安葬,更加引起了外間的疑竇,可憐的奧菲利婭也因此而傷心得失去了她的正常的理智,我們人類沒有了理智,不過是畫上的圖形,無知的禽獸。最後,跟這些事情同樣使我不安的,她的哥哥已經從法國秘密回來,行動詭異,居心叵測,他的耳中所聽到的,都是那些撥弄是非的人所散播的關於他父親死狀的惡意的謠言,這些謠言,由於找不到確鑿的事實根據,少不得牽涉到我的身上。啊,我的親愛的喬特魯德!這就像一尊厲害的開花炮,打得我遍體血肉橫飛,死上加死。(內喧呼聲。)

王後 噯喲!這是什麼聲音?

一侍臣上。

國王 我的瑞士衛隊呢?叫他們把守宮門。什麼事?

侍臣 趕快避一避吧,陛下,比大洋中的怒潮衝決堤岸、席卷平原還要洶洶其勢,年輕的雷歐提斯帶領著一隊叛軍,打敗了您的衛士,衝進宮裏來了。這一群暴徒把他稱為主上,就像世界還不過剛才開始一般,他們推翻了一切的傳統和習慣,自己製訂規矩,擅作主張,高喊著,“我們推舉雷歐提斯做國王!”他們擲帽舉手,吆呼的聲音響徹雲霄,“讓雷歐提斯做國王,讓雷歐提斯做國王!”

王後 他們這樣興高采烈,卻不知道已經誤入歧途!啊,你們幹了錯事了,你們這些不忠的丹麥狗!(內喧呼聲。)

國王 宮門都已打破了。

雷歐提斯戎裝上,一群丹麥人隨上。

雷歐提斯 國王在哪兒?弟兄們,大家站在外麵。

眾人 不,讓我們進來。

雷歐提斯 對不起,請你們聽我的話。

眾人 好,好。(眾人退立門外。)

雷歐提斯 謝謝你們,把門看守好了。啊,你這萬惡的奸王!還我的父親來!

王後 安靜一點,好雷歐提斯。

雷歐提斯 我身上要是有一點血安靜下來,我就是個野生的雜種,我的父親是個王八,我的母親的貞潔的額角上,也要雕上娼妓的惡名。

國王 雷歐提斯,你這樣大張聲勢,興兵犯上,究竟為了什麼原因?——放了他,喬特魯德,不要擔心他會傷害我的身體,一個君王是有神靈嗬護的,叛逆隻能在一邊蓄意窺伺,做不出什麼事情來。——告訴我,雷歐提斯,你有什麼氣惱不平的事?——放了他,喬特魯德。——你說吧。

雷歐提斯 我的父親呢?

國王 死了。

王後 但是並不是他殺死的。

國王 盡他問下去。

雷歐提斯 他怎麼會死的?我可不能受人家的愚弄。忠心,到地獄裏去吧!讓最黑暗的魔鬼把一切誓言抓了去!什麼良心,什麼禮貌,都給我滾下無底的深淵裏去!我要向永劫挑戰。我的立場已經堅決:今生怎樣,來生怎樣,我一概不顧,隻要痛痛快快地為我的父親複仇。

國王 有誰阻止你呢?

雷歐提斯 除了我自己的意誌以外,全世界也不能阻止我,至於我的力量,我一定要使用得當,叫它事半功倍。

國王 好雷歐提斯,要是你想知道你的親愛的父親究竟是怎樣死去的話,難道你複仇的方式是把朋友和敵人都當作對象,把贏錢的和輸錢的賭注都一掃而光嗎?

雷歐提斯 冤有頭,債有主,我隻要找我父親的敵人算賬。

國王 那麼你要知道誰是他的敵人嗎?

雷歐提斯 對於他的好朋友,我願意張開我的手臂擁抱他們,像舍身的鵜鶘一樣,把我的血供他們暢飲。

國王 啊,現在你才說得像一個孝順的兒子和真正的紳士。我不但對於令尊的死不曾有份,而且為此也感覺到非常的悲痛,這一個事實將會透過你的心,正像白晝的陽光照射你的眼睛一樣。

眾人 (在內)放她進去!

雷歐提斯 怎麼!那是什麼聲音?

奧菲利婭重上。

雷歐提斯 啊,赤熱的烈焰,炙枯了我的腦漿吧!七倍辛酸的眼淚,灼傷了我的視覺吧!天日在上,我一定要叫那害你瘋狂的仇人重重地抵償他的罪惡。啊,五月的玫瑰!親愛的女郎,好妹妹,奧菲利婭!天啊!一個少女的理智,也會像一個老人的生命一樣受不起打擊嗎?人類的天性由於愛情而格外敏感,因為是敏感的,所以會把自己最珍貴的部分舍棄給所愛的事物。

奧菲利婭 (唱)

他們把他抬上柩架,

哎呀,哎呀,哎哎呀,

在他墳上淚如雨下,——

再會,我的鴿子!

雷歐提斯 要是你沒有發瘋而激勵我複仇,你的言語也不會比你現在這樣子更使我感動了。

奧菲利婭 你應該唱:“當啊當,還叫他啊當啊。”哦,這紡輪轉動的聲音配合得多麼好聽!唱的是那壞良心的管家把主人的女兒拐了去了。

雷歐提斯 這一種無意識的話,比正言危論還要有力得多。

奧菲利婭 這是表示記憶的迷迭香,愛人,請你記著吧:這是表示思想的三色堇。

雷歐提斯 這瘋話很有道理,思想和記憶都提得很合適。

奧菲利婭 這是給您的茴香和漏鬥花,這是給您的芸香,這兒還留著一些給我自己,遇到禮拜天,我們不妨叫它慈悲草。啊!您可以把您的芸香插戴得別致一點。這兒是一枝雛菊,我想要給您幾朵紫羅蘭,可是我父親一死,它們全都謝了,他們說他死得很好——(唱)可愛的羅賓是我的寶貝。

雷歐提斯 憂愁、痛苦、悲哀和地獄中的磨難,在她身上都變成了可憐可愛。

奧菲利婭 (唱)

他會不會再回來?

他會不會再回來?

不,不,他死了,

你的命難保,

他再也不會回來。

他的胡須像白銀,

滿頭黃發亂紛紛。

人死不能活,

且把悲聲歇,

上帝饒赦他靈魂!

求上帝饒赦一切基督徒的靈魂!上帝和你們同在!(下。)

雷歐提斯 上帝啊,你看見這種慘事嗎?

國王 雷歐提斯,我必須跟你詳細談談關於你所遭逢的不幸,你不能拒絕我這一個權利。你不妨先去選擇幾個你的最有見識的朋友,請他們在你我兩人之間做公正人:要是他們評斷的結果,認為是我主動或同謀殺害的,我願意放棄我的國土、我的王冠、我的生命以及我所有的一切,作為對你的補償,可是他們假如認為我是無罪的,那麼你必須答應助我一臂之力,讓我們兩人開誠合作,定出一個懲凶的方策來。

雷歐提斯 就這樣吧,他死得這樣不明不白,他的下葬又是這樣偷偷摸摸的,他的屍體上沒有一些戰士的榮飾,也不曾替他舉行一些哀祭的儀式,從天上到地下都在發出憤懣不平的呼聲,我不能不問一個明白。

國王 你可以明白一切,誰是真有罪的,讓斧鉞加在他的頭上吧。請你跟我來。(同下。)

第六場 城堡中另一室

霍拉旭及一仆人上。

霍拉旭 要來見我說話的是些什麼人?

仆人 是幾個水手,主人,他們說他們有信要交給您。

霍拉旭 叫他們進來。(仆人下)倘不是哈姆萊特殿下差來的人,我不知道在這世上的哪一部分會有人來看我。

眾水手上。

水手甲 上帝祝福您,先生!

霍拉旭 願他也祝福你。

水手乙 他要是高興,先生,他會祝福我們的。這兒有一封信給您,先生——它是從那位到英國去的欽使寄來的。——要是您的名字果然是霍拉旭的話。

霍拉旭 (讀信)“霍拉旭,你把這封信看過以後,請把來人領去見一見國王,他們還有信要交給他。我們在海上的第二天,就有一艘很凶猛的海盜船向我們追擊。我們因為船行太慢,隻好勉力迎敵,在彼此相持的時候,我跳上了盜船,他們就立刻拋下我們的船,揚帆而去,剩下我一個人做他們的俘虜。他們對待我很是有禮,可是他們也知道這樣做對他們有利,我還要重謝他們哩。把我給國王的信交給他以後,請你就像逃命一般火速來見我。我有一些可以使你聽了咋舌的話要在你的耳邊說,可是事實的本身比這些話還要嚴重得多。來人可以把你帶到我現在所在的地方。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吞到英國去了,關於他們我還有許多話要告訴你。再會。你的知心朋友哈姆萊特。”來,讓我立刻就帶你們去把你們的信送出,然後請你們盡快領我到那把這些信交給你們的那個人的地方去。(同下。)

第七場 城堡中另一室

國王及雷歐提斯上。

國王 你已經用你同情的耳朵,聽見我告訴你那殺死令尊的人,也在圖謀我的生命,現在你必須明白我的無罪,並且把我當作你的一個心腹的友人了。

雷歐提斯 聽您所說,果然像是真的,可是告訴我,您自己的安全、長遠的謀慮和其他一切,都在大力推動您,為什麼您對於這樣罪大惡極的暴行,反而不采取嚴厲的手段呢?

國王 啊!那是因為有兩個理由,也許在你看來是不成其為理由的,可是對於我卻有很大的關係。王後,他的母親,差不多一天不看見他就不能生活,至於我自己,那麼不管這是我的好處或是我的致命的弱點,我的生命和靈魂是這樣跟她連結在一起,正像星球不能跳出軌道一樣,我也不能沒有她而生活。而且我所以不能把這件案子公開,還有一個重要的顧慮:一般民眾對他都有很大的好感,他們盲目的崇拜像一道使樹木變成石塊的魔泉一樣,會把他戴的鐐銬也當作光榮。我的箭太輕、太沒有力了,遇到這樣的狂風,一定不能射中目的,反而給吹了轉來。

雷歐提斯 那麼難道我的一個高貴的父親就這樣白白死去,一個好好的妹妹就這樣白白瘋了不成?如果能允許我讚美她過去的容貌才德,那簡直是可以傲視一世、睥睨古今的。可是我的報仇的機會總有一天會到來。

國王 不要讓這件事擾亂了你的睡眠!你不要以為我是這樣一個麻木不仁的人,會讓人家揪著我的胡須,還以為這不過是開開玩笑。不久你就可以聽到消息。我愛你父親,我也愛我自己,那我希望可以使你想到——

一使者上。

國王 啊!什麼消息?

使者 啟稟陛下,是哈姆萊特寄來的信,這一封是給陛下的,這一封是給王後的。

國王 哈姆萊特寄來的!是誰把它們送到這兒來的?

使者 他們說是幾個水手,陛下,我沒有看見他們,這兩封信是克勞狄奧交給我的,來人把信送在他手裏。

國王 雷歐提斯,你可以聽一聽這封信。出去!(使者下。讀信)“陛下,我已經光著身子回到您的國土上來了。明天我就要請您允許我拜謁禦容。讓我先向您告我的不召而返之罪,然後再向您稟告我這次突然意外回國的原因。哈姆萊特敬上。”這是什麼意思?同去的人也都一起回來了嗎?還是有什麼人在搗鬼,事實上並沒有這麼一回事?

雷歐提斯 您認識這筆跡嗎?

國王 這確是哈姆萊特的親筆。“光著身子”!這兒還附著一筆,說是“一個人回來”。你看他是什麼用意?

雷歐提斯 我可不懂,陛下。可是他來得正好,我一想到我能夠有這樣一天當麵申斥他:“你幹的好事”,我的鬱悶的心也熱起來了。

國王 要是果然這樣的話,可是怎麼會這樣呢?然而,此外又如何解釋呢?雷歐提斯,你願意聽我的吩咐嗎?

雷歐提斯 願意,陛下,隻要您不勉強我跟他和解。

國王 我是要使你自己心裏得到平安。要是他現在中途而返,不預備再作這樣的航行,那麼我已經想好了一個計策,慫恿他去作一件事情,一定可以叫他自投羅網,而且他死了以後,誰也不能講一句閑話,即使他的母親也不能覺察我們的詭計,隻好認為是一件意外的災禍。

雷歐提斯 陛下,我願意服從您的指揮,最好請您設法讓他死在我的手裏。

國王 我正是這樣計劃。自從你到國外遊學以後,人家常常說起你有一種特長的本領,這種話哈姆萊特也是早就聽到過的,雖然在我的意見之中,這不過是你所有的才藝中間最不足道的一種,可是你的一切才藝的總和,都不及這一種本領更能挑起他的妒忌。

雷歐提斯 是什麼本領呢,陛下?

國王 它雖然不過是裝飾在少年人帽上的一條緞帶,但也是少不了的,因為年輕人應該裝束得華麗瀟灑一些,表示他的健康活潑,正像老年人應該裝束得樸素大方一些,表示他的矜嚴莊重一樣。兩個月以前,這兒來了一個諾曼紳士,我自己曾經見過法國人,和他們打過仗,他們都是很精於騎術的,可是這位好漢簡直有不可思議的魔力,他騎在馬上,好像和他的坐騎化成了一體似的,隨意馳驟,無不出神入化。他的技術是那樣遠超過我的預料,無論我杜撰一些怎樣誇大的辭句,都不夠形容它的奇妙。

雷歐提斯 是個諾曼人嗎?

國王 是諾曼人。

雷歐提斯 那麼一定是拉摩德了。

國王 正是他。

雷歐提斯 我認識他,他的確是全國知名的勇士。

國王 他承認你的武藝很了不得,對於你的劍術尤其極口稱讚,說是倘有人能夠和你對敵,那一定大有可觀,他發誓說他們國裏的劍士要是跟你交起手來,一定會眼花繚亂,全然失去招架之功。他對你的這一番誇獎,使哈姆萊特妒惱交集,一心希望你快些回來,跟他比賽一下。從這一點上——

雷歐提斯 從這一點上怎麼,陛下?

國王 雷歐提斯,你真愛你的父親嗎?還是不過是做作出來的悲哀,隻有表麵,沒有真心?

雷歐提斯 您為什麼這樣問我?

國王 我不是以為你不愛你的父親,可是我知道愛不過起於一時感情的衝動,經驗告訴我,經過了相當時間,它是會逐漸冷淡下去的。愛像一盞油燈,燈芯燒枯以後,它的火焰也會由微暗而至於消滅。一切事情都不能永遠保持良好,因為過度的善反會摧毀它的本身,正像一個人因充血而死去一樣。我們所要做的事,應該一想到就做,因為人的想法是會變化的,有多少舌頭、多少手、多少意外,就會有多少猶豫、多少遲延,那時候再空談該做什麼,隻不過等於聊以自慰的長籲短歎,隻能傷害自己的身體罷了。可是回到我們所要談論的中心問題上來吧。哈姆萊特回來了,你預備怎樣用行動代替言語,表明你自己的確是你父親的孝子呢?

雷歐提斯 我要在教堂裏割破他的喉嚨。

國王 當然,無論什麼所在都不能庇護一個殺人的凶手,複仇應該不受地點的限製。可是,好雷歐提斯,你要是果然誌在複仇,還是住在自己家裏不要出來。哈姆萊特回來以後,我們可以讓他知道你也已經回來,叫幾個人在他的麵前誇獎你的本領,把你說得比那法國人所講的還要了不得,慫恿他和你作一次比賽,賭個輸贏。他是個粗心的人,一向厚道,想不到人家在算計他,一定不會仔細檢視比賽用的刀劍的利鈍,你隻要預先把一柄利劍混雜在裏麵,趁他沒有注意的時候不動聲色地自己拿了,在比賽之際,看準他的要害刺了過去,就可以替你的父親報了仇了。

雷歐提斯 我願意這樣做,為了達到複仇的目的,我還要在我的劍上塗一些毒藥。我已經從一個賣藥人手裏買到一種致命的藥油,隻要在劍頭上沾了一滴,刺到人身上,它一碰到血,即使隻是擦破了一些皮膚,也會毒性發作,無論什麼靈丹仙草,都不能挽救。我就去把劍尖蘸上這種烈性毒劑,隻要我刺破他一點,就叫他送命。

國王 讓我們再考慮考慮,看時間和機會能夠給我們什麼方便。要是這一個計策會失敗,要是我們會在行動之間露出破綻,那麼還是不要嚐試的好。為了預防失敗起見,我們應該另外再想一個萬全之計。且慢!讓我想來:我們可以對你們兩人的勝負打賭,啊,有了:你在跟他交手的時候,必須使出你全副的精神,使他疲於奔命,等他口幹煩躁,要討水喝的當兒,我就為他預備好一杯毒酒,萬一他逃過了你的毒劍,隻要他讓酒沾唇,我們的目的也就同樣達到了。且慢!什麼聲音?

王後上。

國王 啊,親愛的王後!

王後 一樁禍事剛剛到來,又有一樁接踵而至。雷歐提斯,你的妹妹掉在水裏淹死了。

雷歐提斯 淹死了!啊!在哪兒?

王後 在小溪之旁,斜生著一株楊柳,它的毿毿的枝葉倒映在明鏡一樣的水流之中,她編了幾個奇異的花環來到那裏,用的是毛茛、蕁麻、雛菊和長頸蘭——正派的姑娘管這種花叫死人指頭,說粗話的牧人卻給它起了另一個不雅的名字。——她爬上一根橫垂的樹枝,想要把她的花冠掛在上麵,就在這時候,一根心懷惡意的樹枝折斷了,她就連人帶花一起落下嗚咽的溪水裏。她的衣服四散展開,使她暫時像人魚一樣漂浮水上,她嘴裏還斷斷續續唱著古老的謠曲,好像一點不感覺到她處境的險惡,又好像她本來就是生長在水中一般。可是不多一會兒,她的衣服給水浸得重起來了,這可憐的人歌兒還沒有唱完,就已經沉到泥裏去了。

雷歐提斯 唉!那麼她淹死了嗎?

王後 淹死了,淹死了!

雷歐提斯 太多的水淹沒了你的身體,可憐的奧菲利婭,所以我必須忍住我的眼淚。可是人類的常情是不能遏阻的,我掩飾不了心中的悲哀,隻好顧不得慚愧了,當我們的眼淚幹了以後,我們的婦人之仁也會隨著消滅的。再會,陛下!我有一段炎炎欲焚的烈火般的話,可是我的傻氣的眼淚把它澆熄了。(下。)

國王 讓我們跟上去,喬特魯德,我好容易才把他的怒氣平息了一下,現在我怕又要把它挑起來了。快讓我們跟上去吧。(同下。)

第五幕

第一場 墓地

二小醜攜鋤鍬等上。

小醜甲 她存心自己脫離人世,卻要照基督徒的儀式下葬嗎?

小醜乙 我對你說是的,所以你趕快把她的墳掘好吧,驗屍官已經驗明她的死狀,宣布應該按照基督徒的儀式把她下葬。

小醜甲 這可奇了,難道她是因為自衛而跳下水裏的嗎?

小醜乙 他們驗明是這樣的。

小醜甲 那一定是為了自毀,不可能有別的原因。因為問題是這樣的:要是我有意投水自殺,那必須成立一個行為,一個行為可以分為三部分,那就是幹、行、做,所以,她是有意投水自殺的。

小醜乙 噯,你聽我說——

小醜甲 讓我說完。這兒是水,好,這兒站著人,好,要是這個人跑到這個水裏,把他自己淹死了,那麼,不管他自己願不願意,總是他自己跑下去的,你聽見了沒有?可是要是那水來到他的身上把他淹死了,那就不是他自己把自己淹死,所以,對於他自己的死無罪的人,並沒有縮短他自己的生命。

小醜乙 法律上是這樣說的嗎?

小醜甲 嗯,是的,這是驗屍官的驗屍法。

小醜乙 說一句老實話,要是死的不是一位貴家女子,他們決不會按照基督徒的儀式把她下葬的。

小醜甲 對了,你說得有理,有財有勢的人,就是要投河上吊,比起他們同教的基督徒來也可以格外通融,世上的事情真是太不公平了!來,我的鋤頭。要講家世最悠久的人,就得數種地的、開溝的和掘墳的,他們都繼承著亞當的行業。

小醜乙 亞當也算世家嗎?

小醜甲 自然要算,他在創立家業方麵很有兩手呢。

小醜乙 他有什麼兩手?

小醜甲 怎麼?你是個異教徒嗎?你的《聖經》是怎麼念的?《聖經》上說亞當掘地,沒有兩手,能夠掘地嗎?讓我再問你一個問題,要是你回答得不對,那麼你就承認你自己——

小醜乙 你問吧。

小醜甲 誰造出東西來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堅固?

小醜乙 造絞架的人,因為一千個寄寓在上麵的人都已經先後死去,它還是站在那兒動都不動。

小醜甲 我很喜歡你的聰明,真的。絞架是很合適的,可是它怎麼是合適的?它對於那些有罪的人是合適的。你說絞架造得比教堂還堅固,說這樣的話是罪過的,所以,絞架對於你是合適的。來,重新說過。

小醜乙 誰造出東西來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堅固?

小醜甲 嗯,你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就讓你下工。

小醜乙 呃,現在我知道了。

小醜甲 說吧。

小醜乙 真的,我可回答不出來。

哈姆萊特及霍拉旭上,立遠處。

小醜甲 別盡絞你的腦汁了,懶驢子是打死也走不快的,下回有人問你這個問題的時候,你就對他說,“掘墳的人,”因為他造的房子是可以一直住到世界末日的。去,到約翰的酒店裏去給我倒一杯酒來。(小醜乙下。小醜甲且掘且歌)

年輕時候最愛偷情,

覺得那事很有趣味,

規規矩矩學做好人,

在我看來太無意義。

哈姆萊特 這家夥難道對於他的工作一點沒有什麼感覺,在掘墳的時候還會唱歌嗎?

霍拉旭 他做慣了這種事,所以不以為意。

哈姆萊特 正是,不大勞動的手,它的感覺要比較靈敏一些。

小醜甲 (唱)

誰料如今歲月潛移,

老景催人急於星火,

兩腿挺直,一命歸西,

世上原來不曾有我。(擲起一骷髏。)

哈姆萊特 那個骷髏裏麵曾經有一條舌頭,它也會唱歌哩,瞧這家夥把它摔在地上,好像它是第一個殺人凶手該隱的顎骨似的!它也許是一個政客的頭顱,現在卻讓這蠢貨把它丟來踢去,也許他生前是個偷天換日的好手,你看是不是?

霍拉旭 也許是的,殿下。

哈姆萊特 也許是一個朝臣,他會說,“早安,大人!您好,大人!”也許他就是某大人,嘴裏稱讚某大人的馬好,心裏卻想把它討了來,你看是不是?

霍拉旭 是,殿下。

哈姆萊特 啊,正是,現在卻讓蛆蟲伴寢,他的下巴也脫掉了,一柄工役的鋤頭可以在他頭上敲來敲去。從這種變化上,我們大可看透了生命的無常。難道這些枯骨生前受了那麼多的教養,死後卻隻好給人家當木塊一般拋著玩嗎?想起來真是怪不好受的。

小醜甲 (唱)

鋤頭一柄,鐵鏟一把,

殮衾一方掩麵遮身,

挖鬆泥土深深掘下,

掘了個坑招待客人。(擲起另一骷髏。)

哈姆萊特 又是一個,誰知道那不會是一個律師的骷髏?他的玩弄刀筆的手段,顛倒黑白的雄辯,現在都到哪兒去了?為什麼他讓這個放肆的家夥用齷齪的鐵鏟敲他的腦殼,不去控告他一個毆打罪?哼!這家夥生前也許曾經買下許多地產,開口閉口用那些條文、具結、罰款、雙重保證、賠償一類的名詞嚇人,現在他的腦殼裏塞滿了泥土,這就算是他所取得的罰款和最後的賠償了嗎?他的雙重保證人難道不能保他再多買點地皮,隻給他留下和那種一式二份的契約同樣大小的一塊地麵嗎?這個小木頭匣子,原來要裝他土地的字據都恐怕裝不下,如今地主本人卻也隻能有這麼一點地盤,哈?

霍拉旭 不能比這再多一點了,殿下。

哈姆萊特 契約紙不是用羊皮做的嗎?

霍拉旭 是的,殿下,也有用牛皮做的。

哈姆萊特 我看癡心指靠那些玩意兒的人,比牲口聰明不了多少。就要去跟這家夥談談。大哥,這是誰的墳?

小醜甲 我的,先生——

挖鬆泥土深深掘下,

掘了個坑招待客人。

哈姆萊特 我看也是你的,因為你在裏頭胡鬧。

小醜甲 您在外頭也不老實,先生,所以這墳不是您的,至於說我,我倒沒有在裏頭胡鬧,可是這墳的確是我的。

哈姆萊特 你在裏頭,又說是你的,這就是“在裏頭胡鬧”。因為挖墳是為死人,不是為會蹦會跳的活人,所以說你胡鬧。

小醜甲 這套胡鬧的話果然會蹦會跳,先生,等會兒又該從我這裏跳到您那裏去了。

哈姆萊特 你是在給什麼人挖墳?是個男人嗎?

小醜甲 不是男人,先生。

哈姆萊特 那麼是個女人?

小醜甲 也不是女人。

哈姆萊特 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那麼誰葬在這裏麵?

小醜甲 先生,她本來是一個女人,可是上帝讓她的靈魂得到安息,她已經死了。

哈姆萊特 這混蛋倒會分辨得這樣清楚!我們講話可得字斟句酌,精心推敲,稍有含糊,就會出醜。憑著上帝發誓,霍拉旭,我覺得這三年來,人人都越變越精明,莊稼漢的腳趾頭已經挨近朝廷貴人的腳後跟,可以磨破那上麵的凍瘡了。——你做這掘墓的營生,已經多久了?

小醜甲 我開始幹這營生,是在我們的老王爺哈姆萊特打敗福丁布拉斯那一天。

哈姆萊特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小醜甲 你不知道嗎?每一個傻子都知道的,那正是小哈姆萊特出世的那一天,就是那個發了瘋給他們送到英國去的。

哈姆萊特 嗯,對了,為什麼他們叫他到英國去?

小醜甲 就是因為他發了瘋呀,他到英國去,他的瘋病就會好的,即使瘋病不會好,在那邊也沒有什麼關係。

哈姆萊特 為什麼?

小醜甲 英國人不會把他當作瘋子,他們都跟他一樣瘋。

哈姆萊特 他怎麼會發瘋?

小醜甲 人家說得很奇怪。

哈姆萊特 怎麼奇怪?

小醜甲 他們說他神經有了毛病。

哈姆萊特 從哪裏來的?

小醜甲 還不就是從丹麥本地來的?我在本地幹這掘墓的營生,從小到大,一共有三十年了。

哈姆萊特 一個人埋在地下,要經過多少時候才會腐爛?

小醜甲 假如他不是在未死以前就已經腐爛——就如現在有的是害楊梅瘡死去的屍體,簡直抬都抬不下去——他大概可以過八九年,一個硝皮匠在九年以內不會腐爛。

哈姆萊特 為什麼他要比別人長久一些?

小醜甲 因為,先生,他的皮硝得比人家的硬,可以長久不透水,倒楣的屍體一碰到水,是最會腐爛的。這兒又是一個骷髏,這骷髏已經埋在地下二十三年了。

哈姆萊特 它是誰的骷髏?

小醜甲 是個婊子養的瘋小子,你猜是誰?

哈姆萊特 不,我猜不出。

小醜甲 這個遭瘟的瘋小子!他有一次把一瓶葡萄酒倒在我的頭上。這一個骷髏,先生,是國王的弄人鬱利克的骷髏。

哈姆萊特 這就是他!

小醜甲 正是他。

哈姆萊特 讓我看。(取骷髏)唉,可憐的鬱利克!霍拉旭,我認識他,他是一個最會開玩笑、非常富於想象力的家夥。他曾經把我負在背上一千次,現在我一想起來,卻忍不住胸頭作惡。這兒本來有兩片嘴唇,我不知吻過它們多少次。——現在你還會挖苦人嗎?你還會蹦蹦跳跳,逗人發笑嗎?你還會唱歌嗎?你還會隨口編造一些笑話,說得滿座捧腹嗎?你沒有留下一個笑話,譏笑你自己嗎?這樣垂頭喪氣了嗎?現在你給我到小姐的閨房裏去,對她說,憑她臉上的脂粉搽得一寸厚,到後來總要變成這個樣子的,你用這樣的話告訴她,看她笑不笑吧。霍拉旭,請你告訴我一件事情。

霍拉旭 什麼事情,殿下?

哈姆萊特 你想亞曆山大在地下也是這副形狀嗎?

霍拉旭 也是這樣。

哈姆萊特 也有同樣的臭味嗎?呸!(擲下骷髏。)

霍拉旭 也有同樣的臭味,殿下。

哈姆萊特 誰知道我們將來會變成一些什麼下賤的東西,霍拉旭!要是我們用想象推測下去,誰知道亞曆山大的高貴的屍體,不就是塞在酒桶口上的泥土?

霍拉旭 那未免太想入非非了。

哈姆萊特 不,一點不,我們可以不作怪論、合情合理地推想他怎樣會到那個地步,比方說吧:亞曆山大死了,亞曆山大埋葬了,亞曆山大化為塵土,人們把塵土做成爛泥,那麼為什麼亞曆山大所變成的爛泥,不會被人家拿來塞在啤酒桶的口上呢?

凱撒死了,你尊嚴的屍體

也許變了泥把破牆填砌,

啊!他從前是何等的英雄,

現在隻好替人擋雨遮風!

可是不要作聲!不要作聲!站開,國王來了。

教士等列隊上,眾舁奧菲利婭屍體前行,雷歐提斯及諸送葬者、國王、王後及侍從等隨後。

哈姆萊特 王後和朝臣們也都來了,他們是送什麼人下葬呢?儀式又是這樣草率的?瞧上去好像他們所送葬的那個人,是自殺而死的,同時又是個很有身份的人。讓我們躲在一旁瞧瞧他們。(與霍拉旭退後。)

雷歐提斯 還有些什麼儀式?

哈姆萊特 (向霍拉旭旁白)那是雷歐提斯,一個很高貴的青年,聽著。

雷歐提斯 還有些什麼儀式?

教士甲 她的葬禮已經超過了她所應得的名分。她的死狀很是可疑,倘不是因為我們迫於權力,按例就該把她安葬在聖地以外,直到最後審判的喇叭吹召她起來。我們不但不應該替她禱告,並且還要用磚瓦碎石丟在她墳上,可是現在我們已經允許給她處女的葬禮,用花圈蓋在她的身上,替她散播鮮花,鳴鍾送她入土,這還不夠嗎?

雷歐提斯 難道不能再有其他儀式了嗎?

教士甲 不能再有其他儀式了,要是我們為她唱安魂曲,就像對於一般平安死去的靈魂一樣,那就要褻瀆了教規。

雷歐提斯 把她放下泥土裏去,願她的嬌美無瑕的肉體上,生出芬芳馥鬱的紫羅蘭來!我告訴你,你這下賤的教士,我的妹妹將要做一個天使,你死了卻要在地獄裏呼號。

哈姆萊特 什麼!美麗的奧菲利婭嗎?

王後 好花是應當散在美人身上的,永別了!(散花)我本來希望你做我的哈姆萊特的妻子,這些鮮花本來要鋪在你的新床上,親愛的女郎,誰想得到我要把它們散在你的墳上!

雷歐提斯 啊!但願千百重的災禍,降臨在害得你精神錯亂的那個該死的惡人的頭上!等一等,不要就把泥土蓋上去,讓我再擁抱她一次。(跳下墓中)現在把你們的泥土倒下來,把死的和活的一起掩埋了吧,讓這塊平地上堆起一座高山,那古老的丕利恩和蒼秀插天的俄林波斯都要俯伏在它的足下。

哈姆萊特 (上前)哪一個人的心裏裝載得下這樣沉重的悲傷?哪一個人的哀慟的辭句,可以使天上的行星驚疑止步?那是我,丹麥王子哈姆萊特!(跳下墓中。)

雷歐提斯 魔鬼抓了你的靈魂去!(將哈姆萊特揪住。)

哈姆萊特 你禱告錯了。請你不要掐住我的頭頸,因為我雖然不是一個暴躁易怒的人,可是我的火性發作起來,是很危險的,你還是不要激惱我吧。放開你的手!

國王 把他們扯開!

王後 哈姆萊特!哈姆萊特!

眾人 殿下,公子——

霍拉旭 好殿下,安靜點兒。(侍從等分開二人,二人自墓中出。)

哈姆萊特 嘿,我願意為了這個題目跟他決鬥,直到我的眼皮不再動。

王後 啊,我的孩子!什麼題目?

哈姆萊特 我愛奧菲利婭,四萬個兄弟的愛合起來,還抵不過我對她的愛。你願意為她幹些什麼事情?

國王 啊!他是個瘋人,雷歐提斯。

王後 看在上帝的情分上,不要跟他認真。

哈姆萊特 哼,讓我瞧瞧你會幹些什麼事。你會哭嗎?你會打架嗎?你會絕食嗎?你會撕破你自己的身體嗎?你會喝一大缸醋嗎?你會吃一條鱷魚嗎?我都做得到。你是到這兒來哭泣的嗎?你跳下她的墳墓裏,是要當麵羞辱我嗎?你跟她活埋在一起,我也會跟她活埋在一起,要是你還要誇說什麼高山大嶺,那麼讓他們把幾百萬畝的泥土堆在我們身上,直到把我們的地麵堆得高到可以被“烈火天”燒焦,讓巍峨的奧薩山在相形之下變得隻像一個瘤那麼大吧!嘿,你會吹,我就不會吹嗎?

王後 這不過是他一時的瘋話。他的瘋病一發作起來,總是這個樣子的,可是等一會兒他就會安靜下來,正像母鴿孵育它那一雙金羽的雛鴿的時候一樣溫和了。

哈姆萊特 聽我說,老兄,你為什麼這樣對待我?我一向是愛你的。可是這些都不用說了,有本領的,隨他幹什麼事吧,貓總是要叫,狗總是要鬧的。(下。)

國王 好霍拉旭,請你跟住他。(霍拉旭下。向雷歐提斯)記住我們昨天晚上所說的話,格外忍耐點兒吧,我們馬上就可以實行我們的辦法。好喬特魯德,叫幾個人好好看守你的兒子。這一個墳上要有個活生生的紀念物,平靜的時間不久就會到來,現在我們必須耐著心把一切安排。(同下。)

第二場 城堡中的廳堂

哈姆萊特及霍拉旭上。

哈姆萊特 這個題目已經講完,現在我可以讓你知道另外一段事情。你還記得當初的一切經過情形嗎?

霍拉旭 記得,殿下!

哈姆萊特 當時在我的心裏有一種戰爭,使我不能睡眠,我覺得我的處境比鎖在腳鐐裏的叛變的水手還要難堪。我就鹵莽行事。——結果倒鹵莽對了,我們應該承認,有時候一時孟浪,往往反而可以做出一些為我們的深謀密慮所做不成功的事,從這一點上,我們可以看出來,無論我們怎樣辛苦圖謀,我們的結果卻早已有一種冥冥中的力量把它布置好了。

霍拉旭 這是無可置疑的。

哈姆萊特 我從艙裏起來,把一件航海的寬衣罩在我的身上,在黑暗之中摸索著找尋那封公文,果然給我達到目的,摸到了他們的包裹,我拿著它回到我自己的地方,疑心使我忘記了禮貌,我大膽地拆開了他們的公文,在那裏麵,霍拉旭——啊,堂皇的詭計!——我發現一道嚴厲的命令,借了許多好聽的理由為名,說是為了丹麥和英國雙方的利益,決不能讓我這個險惡的人物逃脫,接到公文之後,必須不等磨好利斧,立即砍下我的首級。

霍拉旭 有這等事?

哈姆萊特 這一封就是原來的國書,你有空的時候可以仔細讀一下。可是你願意聽我告訴你後來我怎麼辦嗎?

霍拉旭 請您告訴我。

哈姆萊特 在這樣重重詭計的包圍之中,我的腦筋不等我定下心來思索,就開始活動起來了,我坐下來另外寫了一通國書,字跡清清楚楚。從前我曾經抱著跟我們那些政治家們同樣的意見,認為字體端正是一件有失體麵的事,總是想竭力忘記這一種技能,可是現在它卻對我有了大大的用處。你知道我寫些什麼話嗎?

霍拉旭 嗯,殿下。

哈姆萊特 我用國王的名義,向英王提出懇切的要求,因為英國是他忠心的藩屬,因為兩國之間的友誼,必須讓它像棕櫚樹一樣發榮繁茂,因為和平的女神必須永遠戴著她的榮冠,溝通彼此的情感,以及許許多多諸如此類的重要理由,請他在讀完這一封信以後,不要有任何的遲延,立刻把那兩個傳書的來使處死,不讓他們有從容懺悔的時間。

霍拉旭 可是國書上沒有蓋印,那怎麼辦呢?

哈姆萊特 啊,就在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一切都是上天預先注定。我的衣袋裏恰巧藏著我父親的私印,它跟丹麥的國璽是一個式樣的,我把偽造的國書照著原來的樣子折好,簽上名字,蓋上印璽,把它小心封好,歸還原處,一點沒有露出破綻。下一天就遇見了海盜,那以後的情形,你早已知道了。

霍拉旭 這樣說來,吉爾登斯吞和羅森格蘭茲是去送死的了。

哈姆萊特 哎,朋友,他們本來是自己鑽求這件差使的,我在良心上沒有對不起他們的地方,是他們自己的阿諛獻媚斷送了他們的生命。兩個強敵猛烈爭鬥的時候,不自量力的微弱之輩,卻去插身在他們的刀劍中間,這樣的事情是最危險不過的。

霍拉旭 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國王!

哈姆萊特 你想,我是不是應該——他殺死了我的父王,奸汙了我的母親,篡奪了我的嗣位的權利,用這種詭計謀害我的生命,憑良心說我是不是應該親手向他複仇雪恨?如果我不去剪除這一個戕害天性的蟊賊,讓他繼續為非作惡,豈不是該受天譴嗎?

霍拉旭 他不久就會從英國得到消息,知道這一回事情產生了怎樣的結果。

哈姆萊特 時間雖然很局促,可是我已經抓住眼前這一刻工夫,一個人的生命可以在說一個“一”字的一刹那之間了結。可是我很後悔,好霍拉旭,不該在雷歐提斯之前失去了自製,因為他所遭遇的慘痛,正是我自己的怨憤的影子。我要取得他的好感。可是他倘不是那樣誇大他的悲哀,我也決不會動起那麼大的火性來的。

霍拉旭 不要作聲!誰來了?

奧斯裏克上。

奧斯裏克 殿下,歡迎您回到丹麥來!

哈姆萊特 謝謝您,先生。(向霍拉旭旁白)你認識這隻水蒼蠅嗎?

霍拉旭 (向哈姆萊特旁白)不,殿下。

哈姆萊特 (向霍拉旭旁白)那是你的運氣,因為認識他是一件丟臉的事。他有許多肥田美壤,一頭畜生要是做了一群畜生的主子,就有資格把食槽搬到國王的席上來了。他“咯咯”叫起來簡直沒個完,可是——我方才也說了——他擁有大批糞土。

奧斯裏克 殿下,您要是有空的話,我奉陛下之命,要來告訴您一件事情。

哈姆萊特 先生,我願意恭聆大教。您的帽子是應該戴在頭上的,您還是戴上去吧。

奧斯裏克 謝謝殿下,天氣真熱。

哈姆萊特 不,相信我,天冷得很,在刮北風哩。

奧斯裏克 真的有點兒冷,殿下。

哈姆萊特 可是對於像我這樣的體質,我覺得這一種天氣卻是悶熱得厲害。

奧斯裏克 對了,殿下,真是說不出來的悶熱。可是,殿下,陛下叫我來通知您一聲,他已經為您下了一個很大的賭注了。殿下,事情是這樣的——

哈姆萊特 請您不要這樣多禮。(促奧斯裏克戴上帽子。)

奧斯裏克 不,殿下,我還是這樣舒服些,真的。殿下,雷歐提斯新近到我們的宮廷裏來,相信我,他是一位完善的紳士,充滿著最卓越的特點,他的態度非常溫雅,他的儀表非常英俊,說一句發自衷心的話,他是上流社會的南針,因為在他身上可以找到一個紳士所應有的品質的總彙。

哈姆萊特 先生,他對於您這一番描寫,的確可以當之無愧,雖然我知道,要是把他的好處一件一件列舉出來,不但我們的記憶將要因此而淆亂,交不出一篇正確的賬目來,而且他這一艘滿帆的快船,也決不是我們失舵之舟所能追及,可是,憑著真誠的讚美而言,我認為他是一個才德優異的人,他的高超的稟賦是那樣稀有而罕見,說一句真心的話,除了在他的鏡子裏以外,再也找不到第二個跟他同樣的人,紛紛追蹤求跡之輩,不過是他的影子而已。

奧斯裏克 殿下把他說得一點不錯。

哈姆萊特 您的用意呢?為什麼我們要用塵俗的呼吸,噓在這位紳士的身上呢?

奧斯裏克 殿下?

霍拉旭 自己所用的語言,到了別人嘴裏,就聽不懂了嗎?早晚你會懂的,先生。

哈姆萊特 您向我提起這位紳士的名字,是什麼意思?

奧斯裏克 雷歐提斯嗎?

霍拉旭 他的嘴裏已經變得空空洞洞,因為他的那些好聽話都說完了。

哈姆萊特 正是雷歐提斯。

奧斯裏克 我知道您不是不明白——

哈姆萊特 您真能知道我這人不是不明白,那倒很好,可是,說老實話,即使你知道我是明白人,對我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好,您怎麼說?

奧斯裏克 我是說,您不是不明白雷歐提斯有些什麼特長——

哈姆萊特 那我可不敢說,因為也許人家會疑心我有意跟他比拚高下,可是要知道一個人的底細,應該先知道他自己。

奧斯裏克 殿下,我的意思是說他的武藝,人家都稱讚他的本領一時無兩。

哈姆萊特 他會使些什麼武器?

奧斯裏克 長劍和短刀。

哈姆萊特 他會使這兩種武器嗎?很好。

奧斯裏克 殿下,王上已經用六匹巴巴裏的駿馬跟他打賭,在他的一方麵,照我所知道的,押的是六柄法國的寶劍和好刀,連同一切鞘帶鉤子之類的附件,其中有三柄的掛機尤其珍奇可愛,跟劍柄配得非常合式,式樣非常精致,花紋非常富麗。

哈姆萊特 您所說的掛機是什麼東西?

霍拉旭 我知道您要聽懂他的話,非得翻查一下注解不可。

奧斯裏克 殿下,掛機就是鉤子。

哈姆萊特 要是我們腰間掛著大炮,用這個名詞倒還合適,在那一天沒有來到以前,我看還是就叫它鉤子吧。好,說下去,六匹巴巴裏駿馬對六柄法國寶劍,附件在內,外加三個花紋富麗的掛機,法國產品對丹麥產品。可是,用你的話來說,這樣“押”是為了什麼呢?

奧斯裏克 殿下,王上跟他打賭,要是你們兩人交起手來,在十二個回合之中,他至多不過多贏您三著,可是他卻覺得他可以穩贏九個回合。殿下要是答應的話,馬上就可以試一試。

哈姆萊特 要是我答應個“不”字呢?

奧斯裏克 殿下,我的意思是說,您答應跟他當麵比較高低。

哈姆萊特 先生,我還要在這兒廳堂裏散散步。您去回陛下說,現在是我一天之中休息的時間。叫他們把比賽用的鈍劍預備好了,要是這位紳士願意,王上也不改變他的意見的話,我願意盡力為他博取一次勝利,萬一不幸失敗,那我也不過丟了一次臉,給他多剁了兩下。

奧斯裏克 我就照這樣去回話嗎?

哈姆萊特 您就照這個意思去說,隨便您再加上一些什麼新穎詞藻都行。

奧斯裏克 我保證為殿下效勞。

哈姆萊特 不敢,不敢。(奧斯裏克下)多虧他自己保證,別人誰也不會替他張口的。

霍拉旭 這一隻小鴨子頂著殼兒逃走了。

哈姆萊特 他在母親懷抱裏的時候,也要先把他母親的奶頭恭維幾句,然後吮吸。像他這一類靠著一些繁文縟禮撐撐場麵的家夥,正是愚妄的世人所醉心的,他們的淺薄的牙慧使傻瓜和聰明人同樣受他們的欺騙,可是一經試驗,他們的水泡就爆破了。

一貴族上。

貴族 殿下,陛下剛才叫奧斯裏克來向您傳話,知道您在這兒廳上等候他的旨意,他叫我再來問您一聲,您是不是仍舊願意跟雷歐提斯比劍,還是慢慢再說。

哈姆萊特 我沒有改變我的初心,一切服從王上的旨意。現在也好,無論什麼時候都好,隻要他方便,我總是隨時準備著,除非我喪失了現在所有的力氣。

貴族 王上、娘娘,跟其他的人都要到這兒來了。

哈姆萊特 他們來得正好。

貴族 娘娘請您在開始比賽以前,對雷歐提斯客氣幾句。

哈姆萊特 我願意服從她的教誨。(貴族下。)

霍拉旭 殿下,您在這一回打賭中間,多半要失敗的。

哈姆萊特 我想我不會失敗。自從他到法國去以後,我練習得很勤,我一定可以把他打敗。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心裏是多麼不舒服,那也不用說了。

霍拉旭 啊,我的好殿下——

哈姆萊特 那不過是一種傻氣的心理,可是一個女人也許會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疑慮而惶惑。

霍拉旭 要是您心裏不願意做一件事,那麼就不要做吧。我可以去通知他們不用到這兒來,說您現在不能比賽。

哈姆萊特 不,我們不要害怕什麼預兆,一隻雀子的死生,都是命運預先注定的。注定在今天,就不會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今天,逃過了今天,明天還是逃不了,隨時準備著就是了。一個人既然在離開世界的時候,隻能一無所有,那麼早早脫身而去,不是更好嗎?隨它去。

國王、王後、雷歐提斯、眾貴族、奧斯裏克及侍從等持鈍劍等上。

國王 來,哈姆萊特,來,讓我替你們兩人和解和解。(牽雷歐提斯、哈姆萊特二人手使相握。)

哈姆萊特 原諒我,雷歐提斯,我得罪了你,可是你是個堂堂男子,請你原諒我吧。這兒在場的眾人都知道,你也一定聽見人家說起,我是怎樣被瘋狂害苦了。凡是我的所作所為,足以傷害你的感情和榮譽、激起你的憤怒來的,我現在聲明都是我在瘋狂中犯下的過失。難道哈姆萊特會做對不起雷歐提斯的事嗎?哈姆萊特決不會做這種事。要是哈姆萊特在喪失他自己的心神的時候,做了對不起雷歐提斯的事,那樣的事不是哈姆萊特做的,哈姆萊特不能承認。那麼是誰做的呢?是他的瘋狂。既然是這樣,那麼哈姆萊特也是屬於受害的一方,他的瘋狂是可憐的哈姆萊特的敵人。當著在座眾人之前,我承認我在無心中射出的箭,誤傷了我的兄弟,我現在要向他請求大度包涵,寬恕我的不是出於故意的罪惡。

雷歐提斯 按理講,對這件事情,我的感情應該是激動我複仇的主要力量,現在我在感情上總算滿意了,但是另外還有榮譽這一關,除非有什麼為眾人所敬仰的長者,告訴我可以跟你捐除宿怨,指出這樣的事是有前例可援的,不至於損害我的名譽,那時我才可以跟你言歸於好。目前我且先接受你友好的表示,並且保證決不會辜負你的盛情。

哈姆萊特 我絕對信任你的誠意,願意奉陪你舉行這一次友誼的比賽。把鈍劍給我們。來。

雷歐提斯 來,給我一柄。

哈姆萊特 雷歐提斯,我的劍術荒疏已久,隻能給你幫場,正像最黑暗的夜裏一顆吐耀的明星一般,彼此相形之下,一定更顯得你的本領的高強。

雷歐提斯 殿下不要取笑。

哈姆萊特 不,我可以舉手起誓,這不是取笑。

國王 奧斯裏克,把鈍劍分給他們。哈姆萊特侄兒,你知道我們怎樣打賭嗎?

哈姆萊特 我知道,陛下,您把賭注下在實力較弱的一方了。

國王 我想我的判斷不會有錯。你們兩人的技術我都領教過,但是後來他又有了進步,所以才規定他必須多贏幾著。

雷歐提斯 這一柄太重了,換一柄給我。

哈姆萊特 這一柄我很滿意。這些鈍劍都是同樣長短的嗎?

奧斯裏克 是,殿下。(二人準備比劍。)

國王 替我在那桌子上斟下幾杯酒。要是哈姆萊特擊中了第一劍或是第二劍,或者在第三次交鋒的時候爭得上風,讓所有的碉堡上一齊鳴起炮來,國王將要飲酒慰勞哈姆萊特,他還要拿一顆比丹麥四代國王戴在王冠上的更貴重的珍珠丟在酒杯裏。把杯子給我,鼓聲一起,喇叭就接著吹響,通知外麵的炮手,讓炮聲震徹天地,報告這一個消息,“現在國王為哈姆萊特祝飲了!”來,開始比賽吧,你們在場裁判的都要留心看著。

哈姆萊特 請了。

雷歐提斯 請了,殿下。(二人比劍。)

哈姆萊特 一劍。

雷歐提斯 不,沒有擊中。

哈姆萊特 請裁判員公斷。

奧斯裏克 中了,很明顯的一劍。

雷歐提斯 好,再來。

國王 且慢,拿酒來。哈姆萊特,這一顆珍珠是你的,祝你健康!把這一杯酒給他。(喇叭齊奏。內鳴炮。)

哈姆萊特 讓我先賽完這一局,暫時把它放在一旁。來。(二人比劍)又是一劍,你怎麼說?

雷歐提斯 我承認給你碰著了。

國王 我們的孩子一定會勝利。

王後 他身體太胖,有些喘不過氣來。來,哈姆萊特,把我的手巾拿去,揩幹你額上的汗。王後為你飲下這一杯酒,祝你的勝利了,哈姆萊特。

哈姆萊特 好媽媽!

國王 喬特魯德,不要喝。

王後 我要喝的,陛下,請您原諒我。

國王 (旁白)這一杯酒裏有毒,太遲了!

哈姆萊特 母親,我現在還不敢喝酒,等一等再喝吧。

王後 來,讓我擦幹你的臉。

雷歐提斯 陛下,現在我一定要擊中他了。

國王 我怕你擊不中他。

雷歐提斯 (旁白)可是我的良心卻不讚成我幹這件事。

哈姆萊特 來,該第三個回合了,雷歐提斯。你怎麼一點不起勁?請你使出你全身的本領來吧,我怕你在開我的玩笑哩。

雷歐提斯 你這樣說嗎?來。(二人比劍。)

奧斯裏克 兩邊都沒有中。

雷歐提斯 受我這一劍!(雷歐提斯挺劍刺傷哈姆萊,二人在爭奪中彼此手中之劍各為對方奪去,哈姆萊特以奪來之劍刺雷歐提斯,雷歐提斯亦受傷。)

國王 分開他們!他們動起火來了。

哈姆萊特 來,再試一下。(王後倒地。)

奧斯裏克 噯喲,瞧王後怎麼啦!

霍拉旭 他們兩人都在流血。您怎麼啦,殿下?

奧斯裏克 您怎麼啦,雷歐提斯?

雷歐提斯 唉,奧斯裏克,正像一隻自投羅網的山鷸,我用詭計害人,反而害了自己,這也是我應得的報應。

哈姆萊特 王後怎麼啦?

國王 她看見他們流血,昏了過去了。

王後 不,不,那杯酒,那杯酒——啊,我的親愛的哈姆萊特!那杯酒,那杯酒,我中毒了。(死。)

哈姆萊特 啊,奸惡的陰謀!喂!把門鎖上!陰謀!查出來是哪一個人幹的。(雷歐提斯倒地。)

雷歐提斯 凶手就在這兒,哈姆萊特。哈姆萊特,你已經不能活命了,世上沒有一種藥可以救治你,不到半小時,你就要死去。那殺人的凶器就在你的手裏,它的鋒利的刃上還塗著毒藥。這奸惡的詭計已經回轉來害了我自己,瞧!我躺在這兒,再也不會站起來了。你的母親也中了毒。我說不下去了。國王——國王——都是他一個人的罪惡。

哈姆萊特 鋒利的刃上還塗著毒藥!——好,毒藥,發揮你的力量吧!(刺國王。)

眾人 反了!反了!

國王 啊!幫幫我,朋友們,我不過受了點傷。

哈姆萊特 好,你這敗壞倫常、嗜殺貪淫、萬惡不赦的丹麥奸王!喝幹了這杯毒藥——你那顆珍珠是在這兒嗎?——跟我的母親一道去吧!(國王死。)

雷歐提斯 他死得應該,這毒藥是他親手調下的。尊貴的哈姆萊特,讓我們互相寬恕,我不怪你殺死我和我的父親,你也不要怪我殺死你!(死。)

哈姆萊特 願上天赦免你的錯誤!我也跟著你來了。我死了,霍拉旭。不幸的王後,別了!你們這些看見這一幕意外的慘變而戰栗失色的無言的觀眾,倘不是因為死神的拘捕不給人片刻的停留,啊!我可以告訴你們——可是隨它去吧。霍拉旭,我死了,你還活在世上,請你把我的行事的始末根由昭告世人,解除他們的疑惑。

霍拉旭 不,我雖然是個丹麥人,可是在精神上我卻更是個古代的羅馬人,這兒還留剩著一些毒藥。

哈姆萊特 你是個漢子,把那杯子給我,放手,憑著上天起誓,你必須把它給我。啊,上帝!霍拉旭,我一死之後,要是世人不明白這一切事情的真相,我的名譽將要永遠蒙著怎樣的損傷!你倘然愛我,請你暫時犧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這一個冷酷的人間,替我傳述我的故事吧。(內軍隊自遠處行進及鳴炮聲)這是哪兒來的戰場上的聲音?

奧斯裏克 年輕的福丁布拉斯從波蘭奏凱班師,這是他對英國來的欽使所發的禮炮。

哈姆萊特 啊!我死了,霍拉旭,猛烈的毒藥已經克服了我的精神,我不能活著聽見英國來的消息。可是我可以預言福丁布拉斯將被推戴為王,他已經得到我這臨死之人的同意,你可以把這兒所發生的一切事實告訴他。此外僅餘沉默而已。(死。)

霍拉旭 一顆高貴的心現在碎裂了!晚安,親愛的王子,願成群的天使們用歌唱撫慰你安息!——為什麼鼓聲越來越近了?(內軍隊行進聲。)

福丁布拉斯、英國使臣及餘人等上。

福丁布拉斯 這一場比賽在什麼地方舉行?

霍拉旭 你們要看些什麼?要是你們想知道一些驚人的慘事,那麼不用再到別處去找了。

福丁布拉斯 好一場驚心動魄的屠殺!啊,驕傲的死神!你用這樣殘忍的手腕,一下子殺死了這許多王裔貴胄,在你的永久的幽窟裏,將要有一席多麼豐美的盛筵!

使臣甲 這一個景象太慘了。我們從英國奉命來此,本來是要回複這兒的王上,告訴他我們已經遵從他的命令,把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吞兩人處死,不幸我們來遲了一步,那應該聽我們說話的耳朵已經沒有知覺了,我們還希望從誰的嘴裏得到一聲感謝呢?

霍拉旭 即使他能夠向你們開口說話,他也不會感謝你們,他從來不曾命令你們把他們處死。可是既然你們都來得這樣湊巧,有的剛從波蘭回來,有的剛從英國到來,恰好看見這一幕流血的慘劇,那麼請你們叫人把這幾個屍體抬起來放在高台上麵,讓大家可以看見,讓我向那懵無所知的世人報告這些事情的發生經過,你們可以聽到奸淫殘殺、反常悖理的行為、冥冥中的判決、意外的屠戮、借手殺人的狡計,以及陷入自害的結局,這一切我都可以確確實實地告訴你們。

福丁布拉斯 讓我們趕快聽你說,所有最尊貴的人,都叫他們一起來吧。我在這一個國內本來也有繼承王位的權利,現在國中無主,正是我要求這一個權利的機會,可是我雖然準備接受我的幸運,我的心裏卻充滿了悲哀。

霍拉旭 關於那一點,我受死者的囑托,也有一句話要說,他的意見是可以影響許多人的,可是在這人心惶惶的時候,讓我還是先把這一切解釋明白了,免得引起更多的不幸、陰謀和錯誤來。

福丁布拉斯 讓四個將士把哈姆萊特像一個軍人似的抬到台上,因為要是他能夠踐登王位,一定會成為一個賢明的君主的,為了表示對他的悲悼,我們要用軍樂和戰地的儀式,向他致敬。把這些屍體一起抬起來。這一種情形在戰場上是不足為奇的,可是在宮廷之內,卻是非常的變故。去,叫兵士放起炮來。(奏喪禮進行曲,眾舁屍同下。內鳴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