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萊特 他們怎麼走起江湖來了呢?固定在一個地方演戲,在名譽和進益上都要好得多哩。

羅森格蘭茲 我想他們不能在一個地方立足,是為了時勢的變化。

哈姆萊特 他們的名譽還是跟我在城裏那時候一樣嗎?他們的觀眾還是那麼多嗎?

羅森格蘭茲 不,他們現在已經大非昔比了。

哈姆萊特 怎麼會這樣的?他們的演技退步了嗎?

羅森格蘭茲 不,他們還是跟從前一樣努力。可是,殿下,他們的地位已經被一群羽毛未豐的黃口小兒占奪了去。這些娃娃們的嘶叫博得了台下瘋狂的喝采,他們是目前流行的寵兒,他們的聲勢壓倒了所謂普通的戲班,以至於許多腰佩長劍的上流顧客,都因為懼怕批評家鵝毛管的威力,而不敢到那邊去。

哈姆萊特 什麼!是一些童伶嗎?誰維持他們的生活?他們的薪工是怎麼計算的?他們一到不能唱歌的年齡,就不再繼續他們的本行了嗎?要是他們賺不了多少錢,長大起來多半還是要做普通戲子的,那時候難道他們不會抱怨寫戲詞的人把他們害了,因為原先叫他們挖苦備至的不正是他們自己的未來前途嗎?

羅森格蘭茲 真的,兩方麵鬧過不少的糾紛,全國的人都站在旁邊恬不為意地呐喊助威,慫恿他們互相爭鬥。曾經有一個時期,一個腳本非得插進一段編劇家和演員爭吵的對話,不然是沒有人願意出錢購買的。

哈姆萊特 有這等事?

吉爾登斯吞 是啊,在那場交鋒裏,許多人都投入了大量心血。

哈姆萊特 結果是娃娃們打贏了嗎?

羅森格蘭茲 正是,殿下。連赫剌克勒斯和他背負的地球都成了他們的戰利品。

哈姆萊特 那也沒有什麼希奇,我的叔父是丹麥的國王,那些當我父親在世的時候對他扮鬼臉的人,現在都願意拿出二十、四十、五十、一百塊金洋來買他的一幅小照。哼,這裏麵有些不是常理可解的地方,要是哲學能夠把它推究出來的話。(內喇叭奏花腔。)

吉爾登斯吞 這班戲子們來了。

哈姆萊特 兩位先生,歡迎你們到艾爾西諾來。把你們的手給我,歡迎總要講究這些禮節、俗套,讓我不要對你們失禮,因為這些戲子們來了以後,我不能不敷衍他們一番,也許你們見了會發生誤會,以為我招待你們還不及招待他們殷勤。我歡迎你們,可是我的叔父、父親和嬸母、母親可弄錯啦。

吉爾登斯吞 弄錯了什麼,我的好殿下?

哈姆萊特 天上刮著西北風,我才發瘋;風從南方吹來的時候,我不會把一隻鷹當作了一隻鷺鷥。

波洛涅斯重上。

波洛涅斯 祝福你們,兩位先生!

哈姆萊特 聽著,吉爾登斯吞,你也聽著,一隻耳朵邊有一個人聽:你們看見的那個大孩子,還在繈褓之中,沒有學會走路哩。

羅森格蘭茲 也許他是第二次裹在繈褓裏,因為人家說,一個老年人是第二次做嬰孩。

哈姆萊特 我可以預言他是來報告我戲子們來到的消息的,聽好。——你說得不錯,在星期一早上,正是正是。

波洛涅斯 殿下,我有消息要來向您報告。

哈姆萊特 大人,我也有消息要向您報告。當羅歇斯在羅馬演戲的時候——

波洛涅斯 那班戲子們已經到這兒來了,殿下。

哈姆萊特 嗤!嗤!

波洛涅斯 憑著我的名譽起誓——

哈姆萊特 那時每一個伶人都騎著驢子而來——

波洛涅斯 他們是全世界最好的伶人,無論悲劇、喜劇,曆史劇、田園劇、田園喜劇、田園史劇、曆史悲劇、曆史田園悲喜劇、場麵不變的正宗戲或是擺脫拘束的新派戲,他們無不拿手;塞內加的悲劇不嫌其太沉重,普魯圖斯的喜劇不嫌其太輕浮。無論在演出規律的或是自由的劇本方麵,他們都是唯一的演員。

哈姆萊特 以色列的士師耶弗他啊,你有一件怎樣的寶貝!

波洛涅斯 他有什麼寶貝,殿下?

哈姆萊特 嗨,

他有一個獨生嬌女,

愛她勝過掌上明珠。

波洛涅斯 (旁白)還在提我的女兒。

哈姆萊特 我念得對不對,耶弗他老頭兒?

波洛涅斯 要是您叫我耶弗他,殿下,那麼我有一個愛如掌珠的嬌女。

哈姆萊特 不,下麵不是這樣的。

波洛涅斯 那麼應當是怎樣的呢,殿下?

哈姆萊特 嗨,  上天不佑,劫數臨頭。下麵你知道還有, 偏偏湊巧,誰也難保——要知道全文,請查這支聖歌的第一節,因為,你瞧,有人來把我的話頭打斷了。

優伶四五人上。

哈姆萊特 歡迎,各位朋友,歡迎歡迎!——我很高興看見你這樣健康。——歡迎,列位。——啊,我的老朋友!你的臉上比我上次看見你的時候,多長了幾根胡子,格外顯得威武啦,你是要到丹麥來向我挑戰嗎?啊,我的年輕的姑娘!憑著聖母起誓,您穿上了一雙高底木靴,比我上次看見您的時候更苗條得多啦。求求上帝,但願您的喉嚨不要沙啞得像一麵破碎的銅鑼才好!各位朋友,歡迎歡迎!我們要像法國的鷹師一樣,不管看見什麼就撒出鷹去,讓我們立刻就來念一段劇詞。來,試一試你們的本領,來一段激昂慷慨的劇詞。

伶甲 殿下要聽的是哪一段?

哈姆萊特 我曾經聽見你向我背誦過一段台詞,可是它從來沒有上演過,即使上演,也不會有一次以上,因為我記得這本戲並不受大眾的歡迎。它是不合一般人口味的魚子醬,可是照我的意思看來,還有其他在這方麵比我更有權威的人也抱著同樣的見解,它是一本絕妙的戲劇,場麵支配得很是適當,文字質樸而富於技巧。我記得有人這樣說過:那出戲裏沒有濫加提味的作料,字裏行間毫無矯揉造作的痕跡。他把它稱為一種老老實實的寫法,兼有剛健與柔和之美,壯麗而不流於纖巧。其中有一段話是我最喜愛的,那就是埃涅阿斯對狄多講述的故事,尤其是講到普裏阿摩斯被殺的那一節。要是你們還沒有把它忘記,請從這一行念起,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野蠻的皮洛斯像猛虎一樣——

不,不是這樣;但是的確是從皮洛斯開始的——

野蠻的皮洛斯蹲伏在木馬之中,

黝黑的手臂和他的決心一樣,

像黑夜一般陰森而恐怖;

在這黑暗猙獰的肌膚之上,

現在更染上令人驚怖的紋章,

從頭到腳,他全身一片殷紅,

濺滿了父母子女們無辜的血;

那些燃燒著熊熊烈火的街道,

發出殘忍而慘惡的凶光,

照亮敵人去肆行他們的殺戮,

也焙幹了到處橫流的血泊;

冒著火焰的熏炙,像惡魔一般,

全身膠黏著凝結的血塊,

圓睜著兩顆血紅的眼睛,

來往尋找普裏阿摩斯老王的蹤跡。

你接下去吧。

波洛涅斯 上帝在上,殿下,您念得好極了,真是抑揚頓挫,曲盡其妙。

伶甲 那老王正在苦戰,

但是砍不著和他對敵的希臘人;

一點不聽他手臂的指揮,

他的古老的劍鏘然落地;

皮洛斯瞧他孤弱可欺,

瘋狂似的向他猛力攻擊,

凶惡的利刃雖然沒有擊中,

一陣風卻把那衰弱的老王搧倒。

這一下打擊有如天崩地裂,

驚動了沒有感覺的伊利恩,

冒著火焰的城樓霎時坍下,

那轟然的巨響像一個霹靂,

震聾了皮洛斯的耳朵;

瞧!他的劍還沒砍下

普裏阿摩斯白發的頭顱,卻已在空中停住;

像一個塗朱抹彩的暴君,

對自己的行為漠不關心,

他兀立不動。

在一場暴風雨未來以前,

天上往往有片刻的寧寂,

一塊塊烏雲靜懸在空中,

狂風悄悄地收起它的聲息,

死樣的沉默籠罩整個大地;

可是就在這片刻之內,

可怕的雷鳴震裂了天空。

經過暫時的休止,殺人的暴念

重新激起了皮洛斯的精神;

庫克羅普斯為戰神鑄造甲胄,

那巨力的錘擊,還不及皮洛斯

流血的劍向普裏阿摩斯身上劈下

那樣凶狠無情。

去,去,你娼婦一樣的命運!

天上的諸神啊!剝去她的權力,

不要讓她僭竊神明的寶座;

拆毀她的車輪,把它滾下神山,

直到地獄的深淵。

波洛涅斯 這一段太長啦。

哈姆萊特 它應當跟你的胡子一起到理發匠那兒去薙一薙。念下去吧。他隻愛聽俚俗的歌曲和淫穢的故事,否則他就要瞌睡的。念下去;下麵要講到赫卡柏了。

伶甲 可是啊!誰看見那蒙臉的王後——

哈姆萊特 “那蒙臉的王後”?

波洛涅斯 那很好;“蒙臉的王後”是很好的句子。

伶甲 滿麵流淚,在火焰中赤腳奔走,

一塊布覆在失去寶冕的頭上,

也沒有一件蔽體的衣服,

隻有在驚惶中抓到的一幅氈巾,

裹住她瘦削而多產的腰身;

誰見了這樣傷心慘目的景象,

不要向殘酷的命運申申毒詈?

她看見皮洛斯以殺人為戲,

正在把她丈夫的肢體臠割,

忍不住大放哀聲,那淒涼的號叫——

除非人間的哀樂不能感動天庭——

即使天上的星星也會陪她流淚,

假使那時諸神曾在場目擊,

他們的心中都要充滿悲憤。

波洛涅斯 瞧,他的臉色都變了,他的眼睛裏已經含著眼淚!不要念下去了吧。

哈姆萊特 很好,其餘的部分等會兒再念給我聽吧。大人,請您去找一處好好的地方安頓這一班伶人。聽著,他們是不可怠慢的,因為他們是這一個時代的縮影;寧可在死後得到一首惡劣的墓銘,不要在生前受他們一場刻毒的譏諷。

波洛涅斯 殿下,我按著他們應得的名分對待他們就是了。

哈姆萊特 噯喲,朋友,還要客氣得多哩!要是照每一個人應得的名分對待他,那麼誰逃得了一頓鞭子?照你自己的名譽地位對待他們,他們越是不配受這樣的待遇,越可以顯出你的謙虛有禮。領他們進去。

波洛涅斯 來,各位朋友。

哈姆萊特 跟他去,朋友們,明天我們要聽你們唱一本戲。(波洛涅斯偕眾伶下,伶甲獨留)聽著,老朋友,你會演《貢紮古之死》嗎?

伶甲 會演的,殿下。

哈姆萊特 那麼我們明天晚上就把它上演。也許我為了必要的理由,要另外寫下約莫十幾行句子的一段劇詞插進去,你能夠把它預先背熟嗎?

伶甲 可以,殿下。

哈姆萊特 很好。跟著那位老爺去,留心不要取笑他。(伶甲下。向羅森格蘭茲、吉爾登斯吞)我的兩位好朋友,我們今天晚上再見;歡迎你們到艾爾西諾來!

吉爾登斯吞 再會,殿下!(羅森格蘭茲、吉爾登斯吞同下。)

哈姆萊特 好,上帝和你們同在!現在我隻剩一個人了。啊,我是一個多麼不中用的蠢材!這一個伶人不過在一本虛構的故事、一場激昂的幻夢之中,卻能夠使他的靈魂融化在他的意象裏,在它的影響之下,他的整個的臉色變成慘白,他的眼中洋溢著熱淚,他的神情流露著倉皇,他的聲音是這麼嗚咽淒涼,他的全部動作都表現得和他的意象一致,這不是極其不可思議的嗎?而且一點也不為了什麼!為了赫卡柏!赫卡柏對他有什麼相幹,他對赫卡柏又有什麼相幹,他卻要為她流淚?要是他也有了像我所有的那樣使人痛心的理由,他將要怎樣呢?他一定會讓眼淚淹沒了舞台,用可怖的字句震裂了聽眾的耳朵,使有罪的人發狂,使無罪的人驚駭,使愚昧無知的人驚惶失措,使所有的耳目迷亂了它們的功能。可是我,一個糊塗顢頇的家夥,垂頭喪氣,一天到晚像在做夢似的,忘記了殺父的大仇。雖然一個國王給人家用萬惡的手段掠奪了他的權位,殺害了他的最寶貴的生命,我卻始終哼不出一句話來。我是一個懦夫嗎?誰罵我惡人?誰敲破我的腦殼?誰拔去我的胡子,把它吹在我的臉上?誰扭我的鼻子?誰當麵指斥我胡說?誰對我做這種事?嘿!我應該忍受這樣的侮辱,因為我是一個沒有心肝、逆來順受的怯漢,否則我早已用這奴才的屍肉,喂肥了滿天盤旋的烏鳶了。嗜血的、荒淫的惡賊!狠心的、奸詐的、淫邪的、悖逆的惡賊!啊!複仇!——嗨,我真是個蠢材!我的親愛的父親被人謀殺了,鬼神都在鞭策我複仇,我這做兒子的卻像一個下流女人似的,隻會用空言發發牢騷,學起潑婦罵街的樣子來,在我已經是了不得的了!呸!呸!活動起來吧,我的腦筋!我聽人家說,犯罪的人在看戲的時候,因為台上表演的巧妙,有時會激動天良,當場供認他們的罪惡;因為暗殺的事情無論幹得怎樣秘密,總會借著神奇的喉舌泄漏出來。我要叫這班伶人在我的叔父麵前表演一本跟我的父親的慘死情節相仿的戲劇,我就在一旁窺察他的神色;我要探視到他的靈魂的深處,要是他稍露驚駭不安之態,我就知道我應該怎麼辦。我所看見的幽靈也許是魔鬼的化身,借著一個美好的形狀出現,魔鬼是有這一種本領的,對於柔弱憂鬱的靈魂,他最容易發揮他的力量,也許他看準了我的柔弱和憂鬱,才來向我作祟,要把我引誘到沉淪的路上。我要先得到一些比這更切實的證據;憑著這一本戲,我可以發掘國王內心的隱秘。(下。)

第三幕

第一場 城堡中一室

國王、王後、波洛涅斯、奧菲利婭、羅森格蘭茲及吉爾登斯吞上。

國王 你們不能用迂回婉轉的方法,探出他為什麼這樣神魂顛倒,讓紊亂而危險的瘋狂困擾他的安靜的生活嗎?

羅森格蘭茲 他承認他自己有些神經迷惘,可是絕口不肯說為了什麼緣故。

吉爾登斯吞 他也不肯虛心接受我們的探問,當我們想要引導他吐露他自己的一些真相的時候,他總是用假作癡呆的神氣故意回避。

王後 他對待你們還客氣嗎?

羅森格蘭茲 很有禮貌。

吉爾登斯吞 可是不大自然。

羅森格蘭茲 他很吝惜自己的話,可是我們問他話的時候,他回答起來卻是毫無拘束。

王後 你們有沒有勸誘他找些什麼消遣?

羅森格蘭茲 娘娘,我們來的時候,剛巧有一班戲子也要到這兒來,給我們趕過了,我們把這消息告訴了他,他聽了好像很高興。現在他們已經到了宮裏,我想他已經吩咐他們今晚為他演出了。

波洛涅斯 一點不錯,他還叫我來請兩位陛下同去看看他們演得怎樣哩。

國王 那好極了,我非常高興聽見他在這方麵感到興趣。請你們兩位還要更進一步鼓起他的興味,把他的心思移轉到這種娛樂上麵。

羅森格蘭茲 是,陛下。(羅森格蘭茲、吉爾登斯吞同下。)

國王 親愛的喬特魯德,你也暫時離開我們,因為我們已經暗中差人去喚哈姆萊特到這兒來,讓他和奧菲利婭見見麵,就像他們偶然相遇一般。她的父親跟我兩人將要權充一下密探,躲在可以看見他們,卻不能被他們看見的地方,注意他們會麵的情形,從他的行為上判斷他的瘋病究竟是不是因為戀愛上的苦悶。

王後 我願意服從您的意旨。奧菲利婭,但願你的美貌果然是哈姆萊特瘋狂的原因,更願你的美德能夠幫助他恢複原狀,使你們兩人都能安享尊榮。

奧菲利婭 娘娘,但願如此。(王後下。)

波洛涅斯 奧菲利婭,你在這兒走走。陛下,我們就去躲起來吧。(向奧菲利婭)你拿這本書去讀,他看見你這樣用功,就不會疑心你為什麼一個人在這兒了。人們往往用至誠的外表和虔敬的行動,掩飾一顆魔鬼般的內心,這樣的例子是太多了。

國王 (旁白)啊,這句話是太真實了!它在我的良心上抽了多麼重的一鞭!塗脂抹粉的娼婦的臉,還不及掩藏在虛偽的言辭後麵的我的行為更醜惡。難堪的重負啊!

波洛涅斯 我聽見他來了,我們退下去吧,陛下。(國王及波洛涅斯下。)

哈姆萊特上。

哈姆萊特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死了,睡著了,什麼都完了,要是在這一種睡眠之中,我們心頭的創痛,以及其他無數血肉之軀所不能避免的打擊,都可以從此消失,那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結局。死了,睡著了,睡著了也許還會做夢,嗯,阻礙就在這兒:因為當我們擺脫了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後,在那死的睡眠裏,究竟將要做些什麼夢,那不能不使我們躊躇顧慮。人們甘心久困於患難之中,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誰願意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嘲、壓迫者的淩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和費盡辛勤所換來的小人的鄙視,要是他隻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誰願意負著這樣的重擔,在煩勞的生命的壓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為懼怕不可知的死後,懼怕那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是它迷惑了我們的意誌,使我們寧願忍受目前的磨折,不敢向我們所不知道的痛苦飛去?這樣,重重的顧慮使我們全變成了懦夫,決心的赤熱的光彩,被審慎的思維蓋上了一層灰色,偉大的事業在這一種考慮之下,也會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動的意義。且慢!美麗的奧菲利婭!——女神,在你的祈禱之中,不要忘記替我懺悔我的罪孽。

奧菲利婭 我的好殿下,您這許多天來貴體安好嗎?

哈姆萊特 謝謝你,很好,很好,很好。

奧菲利婭 殿下,我有幾件您送給我的紀念品,我早就想把它們還給您,請您現在收回去吧。

哈姆萊特 不,我不要,我從來沒有給你什麼東西。

奧菲利婭 殿下,我記得很清楚您把它們送給了我,那時候您還向我說了許多甜言蜜語,使這些東西格外顯得貴重,現在它們的芳香已經消散,請您拿回去吧,因為在有骨氣的人看來,送禮的人要是變了心,禮物雖貴,也會失去了價值。拿去吧,殿下。

哈姆萊特 哈哈!你貞潔嗎?

奧菲利婭 殿下!

哈姆萊特 你美麗嗎?

奧菲利婭 殿下是什麼意思?

哈姆萊特 要是你既貞潔又美麗,那麼你的貞潔應該斷絕跟你的美麗來往。

奧菲利婭 殿下,難道美麗除了貞潔以外,還有什麼更好的伴侶嗎?

哈姆萊特 嗯,真的,因為美麗可以使貞潔變成淫蕩,貞潔卻未必能使美麗受它自己的感化,這句話從前像是怪誕之談,可是現在時間已經把它證實了。我的確曾經愛過你。

奧菲利婭 真的,殿下,您曾經使我相信您愛我。

哈姆萊特 你當初就不應該相信我,因為美德不能熏陶我們罪惡的本性,我沒有愛過你。

奧菲利婭 那麼我真是受了騙了。

哈姆萊特 進尼姑庵去吧,為什麼你要生一群罪人出來呢?我自己還不算是一個頂壞的人,可是我可以指出我的許多過失,一個人有了那些過失,他的母親還是不要生下他來的好。我很驕傲,有仇必報,富於野心,我的罪惡是那麼多,連我的思想也容納不下,我的想象也不能給它們形象,甚至於我都沒有充分的時間可以把它們實行出來。像我這樣的家夥,匍匐於天地之間,有什麼用處呢?我們都是些十足的壞人,一個也不要相信我們。進尼姑庵去吧。你的父親呢?

奧菲利婭 在家裏,殿下。

哈姆萊特 把他關起來,讓他隻好在家裏發發傻勁。再會!

奧菲利婭 噯喲,天哪!救救他!

哈姆萊特 要是你一定要嫁人,我就把這一個咒詛送給你做嫁奩:盡管你像冰一樣堅貞,像雪一樣純潔,你還是逃不過讒人的誹謗。進尼姑庵去吧,去,再會!或者要是你必須嫁人的話,就嫁給一個傻瓜吧,因為聰明人都明白你們會叫他們變成怎樣的怪物。進尼姑庵去吧,去,越快越好。再會!

奧菲利婭 天上的神明啊,讓他清醒過來吧!

哈姆萊特 我也知道你們會怎樣塗脂抹粉,上帝給了你們一張臉,你們又替自己另外造了一張。你們煙視媚行,淫聲浪氣,替上帝造下的生物亂取名字,賣弄你們不懂事的風騷。算了吧,我再也不敢領教了,它已經使我發了狂。我說,我們以後再不要結什麼婚了,已經結過婚的,除了一個人以外,都可以讓他們活下去,沒有結婚的不準再結婚,進尼姑庵去吧,去。(下。)

奧菲利婭 啊,一顆多麼高貴的心是這樣隕落了!朝臣的眼睛、學者的辯舌、軍人的利劍、國家所矚望的一朵嬌花,時流的明鏡、人倫的雅範、舉世注目的中心,這樣無可挽回地隕落了!我是一切婦女中間最傷心而不幸的,我曾經從他音樂一般的盟誓中吮吸芬芳的甘蜜,現在卻眼看著他的高貴無上的理智,像一串美妙的銀鈴失去了諧和的音調,無比的青春美貌,在瘋狂中凋謝!啊!我好苦,誰料過去的繁華,變作今朝的泥土!

國王及波洛涅斯重上。

國王 戀愛!他的精神錯亂不像是為了戀愛,他說的話雖然有些顛倒,也不像是瘋狂。他有些什麼心事盤踞在他的靈魂裏,我怕它也許會產生危險的結果。為了防止萬一,我已經當機立斷,決定了一個辦法:他必須立刻到英國去,向他們追索延宕未納的貢物,也許他到海外各國遊曆一趟以後,時時變換的環境,可以替他排解去這一樁使他神思恍惚的心事。你看怎麼樣?

波洛涅斯 那很好,可是我相信他的煩悶的根本原因,還是為了戀愛上的失意。啊,奧菲利婭!你不用告訴我們哈姆萊特殿下說些什麼話,我們全都聽見了。陛下,照您的意思辦吧,可是您要是認為可以的話,不妨在戲劇終場以後,讓他的母後獨自一人跟他在一起,懇求他向她吐露他的心事,她必須很坦白地跟他談談,我就找一個所在聽他們說些什麼。要是她也探聽不出他的秘密來,您就叫他到英國去,或者憑著您的高見,把他關禁在一個適當的地方。

國王 就這樣吧,大人物的瘋狂是不能聽其自然的。(同下。)

第二場 城堡中的廳堂

哈姆萊特及若幹伶人上。

哈姆萊特 請你念這段劇詞的時候,要照我剛才讀給你聽的那樣子,一個字一個字打舌頭上很輕快地吐出來,要是你也像多數的伶人們一樣,隻會拉開了喉嚨嘶叫,那麼我寧願叫那宣布告示的公差念我這幾行詞句。也不要老是把你的手在空中這麼搖揮,一切動作都要溫文,因為就是在洪水暴風一樣的感情激發之中,你也必須取得一種節製,免得流於過火。啊!我頂不願意聽見一個披著滿頭假發的家夥在台上亂嚷亂叫,把一段感情片片撕碎,讓那些隻愛熱鬧的低級觀眾聽了出神,他們中間的大部分是除了欣賞一些莫名其妙的手勢以外,什麼都不懂。我可以把這種家夥抓起來抽一頓鞭子,因為他把妥瑪剛特形容過分,希律王的凶暴也要對他甘拜下風。請你留心避免才好。

伶甲 我留心著就是了,殿下。

哈姆萊特 可是太平淡了也不對,你應該接受你自己的常識的指導,把動作和言語互相配合起來,特別要注意到這一點,你不能越過自然的常道,因為任何過分的表現都是和演劇的原意相反的,自有戲劇以來,它的目的始終是反映自然,顯示善惡的本來麵目,給它的時代看一看它自己演變發展的模型。要是表演得過分了或者太懈怠了,雖然可以博外行的觀眾一笑,明眼之士卻要因此而皺眉,你必須看重這樣一個卓識者的批評甚於滿場觀眾盲目的毀譽。啊!我曾經看見有幾個伶人演戲,而且也聽見有人把他們極口捧場,說一句比喻不倫的話,他們既不會說基督徒的語言,又不會學著基督徒、異教徒或者一般人的樣子走路,瞧他們在台上大搖大擺,使勁叫喊的樣子,我心裏就想一定是什麼造化的雇工把他們造了下來:造得這樣拙劣,以至於全然失去了人類的麵目。

伶甲 我希望我們在這方麵已經有了相當的糾正了。

哈姆萊特 啊!你們必須徹底糾正這一種弊病。還有你們那些扮演小醜的,除了劇本上專為他們寫下的台詞以外,不要讓他們臨時編造一些話加上去。往往有許多小醜愛用自己的笑聲,引起台下一些無知的觀眾的哄笑,雖然那時候全場的注意力應當集中於其他更重要的問題上,這種行為是不可恕的,它表示出那醜角的可鄙的野心。去,準備起來吧。(伶人等同下。)

波洛涅斯、羅森格蘭茲及吉爾登斯吞上。

哈姆萊特 啊,大人,王上願意來聽這一本戲嗎?

波洛涅斯 他跟娘娘都就要來了。

哈姆萊特 叫那些戲子們趕緊點兒。(波洛涅斯下)你們兩人也去幫著催催他們。

羅森格蘭茲、吉爾登斯吞 是,殿下。(羅森格蘭茲、吉爾登斯吞下。)

哈姆萊特 喂!霍拉旭!

霍拉旭上。

霍拉旭 有,殿下。

哈姆萊特 霍拉旭,你是我所交接的人們中間最正直的一個人。

霍拉旭 啊,殿下!——

哈姆萊特 不,不要以為我在恭維你,你除了你的善良的精神以外,身無長物,我恭維了你又有什麼好處呢?為什麼要向窮人恭維?不,讓蜜糖一樣的嘴唇去吮舐愚妄的榮華,在有利可圖的所在屈下他們生財有道的膝蓋來吧。聽著。自從我能夠辨別是非、察擇賢愚以後,你就是我靈魂裏選中的一個人,因為你雖然經曆一切的顛沛,卻不曾受到一點傷害,命運的虐待和恩寵,你都是受之泰然,能夠把感情和理智調整得那麼適當,命運不能把他玩弄於指掌之間,那樣的人是有福的。給我一個不為感情所奴役的人,我願意把他珍藏在我的心坎,我的靈魂的深處,正像我對你一樣。這些話現在也不必多說了。今晚我們要在國王麵前演一出戲,其中有一場的情節跟我告訴過你的我的父親的死狀頗相仿佛,當那幕戲正在串演的時候,我要請你集中你的全副精神,注視我的叔父,要是他在聽到了那一段戲詞以後,他的隱藏的罪惡還是不露出一絲痕跡來,那麼我們所看見的那個鬼魂一定是個惡魔,我的幻想也就像鐵匠的砧石那樣黑漆一團了。留心看他,我也要把我的眼睛看定他的臉上,過後我們再把各人觀察的結果綜合起來,給他下一個判斷。

霍拉旭 很好,殿下,在演這出戲的時候,要是他在容色舉止之間,有什麼地方逃過了我們的注意,請您唯我是問。

哈姆萊特 他們來看戲了,我必須裝出一副糊塗樣子。你去揀一個地方坐下。

奏丹麥進行曲,喇叭奏花腔。國王、王後、波洛涅斯、奧菲利婭、羅森格蘭茲、吉爾登斯吞及餘人等上。

國王 你過得好嗎,哈姆萊特賢侄?

哈姆萊特 很好,好極了,我過的是變色蜥蜴的生活,整天吃空氣,肚子讓甜言蜜語塞滿了,這可不是你們填鴨子的辦法。

國王 你這種話真是答非所問,哈姆萊特,我不是那個意思。

哈姆萊特 不,我現在也沒有那個意思。(向波洛涅斯)大人,您說您在大學裏念書的時候,曾經演過一回戲嗎?

波洛涅斯 是的,殿下,他們都稱讚我是一個很好的演員哩。

哈姆萊特 您扮演什麼角色呢?

波洛涅斯 我扮的是裘力斯·凱撒,勃魯托斯在朱庇特神殿裏把我殺死。

哈姆萊特 他在神殿裏殺死了那麼好的一頭小牛,真太殘忍了。那班戲子已經預備好了嗎?

羅森格蘭茲 是,殿下,他們在等候您的旨意。

王後 過來,我的好哈姆萊特,坐在我的旁邊。

哈姆萊特 不,好媽媽,這兒有一個更迷人的東西哩。

波洛涅斯 (向國王)啊哈!您看見嗎?

哈姆萊特 小姐,我可以睡在您的懷裏嗎?

奧菲利婭 不,殿下。

哈姆萊特 我的意思是說,我可以把我的頭枕在您的膝上嗎?

奧菲利婭 嗯,殿下。

哈姆萊特 您以為我在轉著下流的念頭嗎?

奧菲利婭 我沒有想到,殿下。

哈姆萊特 睡在姑娘大腿的中間,想起來倒是很有趣的。

奧菲利婭 什麼,殿下?

哈姆萊特 沒有什麼。

奧菲利婭 您在開玩笑哩,殿下。

哈姆萊特 誰,我嗎?

奧菲利婭 嗯,殿下。

哈姆萊特 上帝啊!要說玩笑,那就得屬我了。一個人為什麼不說說笑笑呢?您瞧,我的母親多麼高興,我的父親還不過死了兩個鍾頭。

奧菲利婭 不,已經四個月了,殿下。

哈姆萊特 這麼久了嗎?噯喲,那麼讓魔鬼去穿孝服吧,我可要去做一身貂皮的新衣啦。天啊!死了兩個月,還沒有把他忘記嗎?那麼也許一個大人物死了以後,他的記憶還可以保持半年之久,可是憑著聖母起誓,他必須造下幾所教堂,否則他就要跟那被遺棄的木馬一樣,沒有人再會想念他了。

高音笛奏樂。啞劇登場。

一國王及一王後上,狀極親熱,互相擁抱。後跪地,向王作宣誓狀,王扶後起,俯首後頸上。王就花坪上睡下,後見王睡熟離去。另一人上,自王頭上去冠,吻冠,注毒藥於王耳,下。後重上,見王死,作哀慟狀。下毒者率其他二、三人重上,佯作陪後悲哭狀。從者舁王屍下。下毒者以禮物贈後,向其乞愛,後先作憎惡不願狀,卒允其請。同下。

奧菲利婭 這是什麼意思,殿下?

哈姆萊特 呃,這是陰謀詭計、不幹好事的意思。

奧菲利婭 大概這一場啞劇就是全劇的本事了。

致開場詞者上。

哈姆萊特 這家夥可以告訴我們一切,演戲的都不能保守秘密,他們什麼話都會說出來。

奧菲利婭 他也會給我們解釋方才那場啞劇有什麼奧妙嗎?

哈姆萊特 是啊,這還不算,隻要你做給他看什麼,他也能給你解釋什麼,隻要你做出來不害臊,他解釋起來也決不害臊。

奧菲利婭 殿下真是淘氣,真是淘氣。我還是看戲吧。

開場詞

這悲劇要是演不好,

要請各位原諒指教,

小的在這廂有禮了。(致開場詞者下。)

哈姆萊特 這算開場詞呢,還是指環上的詩銘?

奧菲利婭 它很短,殿下。

哈姆萊特 正像女人的愛情一樣。

二伶人扮國王、王後上。

伶王 日輪已經盤繞三十春秋

那茫茫海水和滾滾地球,

月亮吐耀著借來的晶光,

三百六十回向大地環航,

自從愛把我們締結良姻,

許門替我們證下了鴛盟。

伶後 願日月繼續他們的周遊,

讓我們再廝守三十春秋!

可是唉,你近來這樣多病,

鬱鬱寡歡,失去舊時高興,

好教我滿心裏為你憂懼。

可是,我的主,你不必疑慮,

女人的憂傷像愛情一樣,

不是太少,就是超過分量,

你知道我愛你是多麼深,

所以才會有如此的憂心。

越是相愛,越是掛肚牽胸,

不這樣哪顯得你我情濃?

伶王 愛人,我不久必須離開你,

我的全身將要失去生機,

留下你在這繁華的世界

安享尊榮,受人們的敬愛:

也許再嫁一位如意郎君——

伶後 啊!我斷不是那樣薄情人,

我倘忘舊迎新,難邀天恕,

再嫁的除非是殺夫淫婦。

哈姆萊特 (旁白)苦惱,苦惱!

伶後 婦人失節大半貪慕榮華,

多情女子決不另抱琵琶,

我要是與他人共枕同衾,

怎麼對得起地下的先靈!

伶王 我相信你的話發自心田,

可是我們往往自食前言。

誌願不過是記憶的奴隸,

總是有始無終,虎頭蛇尾,

像未熟的果子密布樹梢,

一朝紅爛就會離去枝條。

我們對自己所負的債務,

最好把它丟在腦後不顧,

一時的熱情中發下誓願,

心冷了,那意誌也隨雲散。

過分的喜樂,劇烈的哀傷,

反會毀害了感情的本常。

人世間的哀樂變幻無端,

痛哭轉瞬早變成了狂歡。

世界也會有毀滅的一天,

何怪愛情要隨境遇變遷,

有誰能解答這一個啞謎,

是境由愛造?是愛逐境移?

失財勢的偉人舉目無親,

走時運的窮酸仇敵逢迎。

這炎涼的世態古今一轍:

富有的門庭擠滿了賓客,

要是你在窮途向人求助,

即使知交也要情同陌路。

把我們的談話拉回本題,

意誌命運往往背道而馳,

決心到最後會全部推倒,

事實的結果總難符預料。

你以為你自己不會再嫁,

隻怕我一死你就要變卦。

伶後 地不要養我,天不要亮我!

晝不得遊樂,夜不得安臥!

毀滅了我的希望和信心,

鐵鎖囚門把我監禁終身!

每一種惱人的飛來橫逆,

把我一重重的心願摧折!

我倘死了丈夫再作新人,

讓我生前死後永陷沉淪!

哈姆萊特 要是她現在背了誓!

伶王 難為你發這樣重的誓願。

愛人,你且去,我神思昏倦,

想要小睡片刻。(睡。)

伶後 願你安睡;

上天保佑我倆永無災悔!(下。)

哈姆萊特 母親,您覺得這出戲怎樣?

王後 我覺得那女人在表白心跡的時候,說話過火了一些。

哈姆萊特 啊,可是她會守約的。

國王 這本戲是怎麼一個情節?裏麵沒有什麼要不得的地方嗎?

哈姆萊特 不,不,他們不過開玩笑毒死了一個人,沒有什麼要不得的。

國王 戲名叫什麼?

哈姆萊特 《捕鼠機》。呃,怎麼?這是一個象征的名字。戲中的故事影射著維也納的一件謀殺案。貢紮古是那公爵的名字,他的妻子叫作白普蒂絲姐。您看下去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啦。這是個很惡劣的作品,可是那有什麼關係?它不會對您陛下跟我們這些靈魂清白的人有什麼相幹,讓那有毛病的馬兒去驚跳退縮吧,我們的肩背都是好好的。

一伶人扮琉西安納斯上。

哈姆萊特 這個人叫作琉西安納斯,是那國王的侄子。

奧菲利婭 您很會解釋劇情,殿下。

哈姆萊特 要是我看見傀儡戲搬演您跟您愛人的故事,我也會替你們解釋的。

奧菲利婭 您的嘴真厲害,殿下,您的嘴真厲害。

哈姆萊特 我要是真厲害起來,你非得哼哼不可。

奧菲利婭 說好就好,說糟就糟。

哈姆萊特 女人嫁丈夫也是一樣。動手吧,凶手!混賬東西,別扮鬼臉了,動手吧!來,哇哇的烏鴉發出複仇的啼聲。

琉西安納斯 黑心快手,遇到妙藥良機,

趁著沒人看見事不宜遲。

你夜半采來的毒草煉成,

赫卡忒的咒語念上三巡,

趕快發揮你凶惡的魔力,

讓他的生命速歸於幻滅。(以毒藥注入睡者耳中。)

哈姆萊特 他為了覬覦權位,在花園裏把他毒死。他的名字叫貢紮古,那故事原文還存在,是用很好的意大利文寫成的。底下就要做到那凶手怎樣得到貢紮古的妻子的愛了。

奧菲利婭 王上站起來了!

哈姆萊特 什麼!給一響空槍嚇怕了嗎?

王後 陛下怎麼樣啦?

波洛涅斯 不要演下去了!

國王 給我點起火把來!去!

眾人 火把!火把!火把!(除哈姆萊特、霍拉旭外均下。)

哈姆萊特 嗨,讓那中箭的母鹿掉淚,

沒有傷的公鹿自去遊玩,

有的人失眠,有的人酣睡,

世界就是這樣循環輪轉。

老兄,要是我的命運跟我作起對來,憑著我這念詞的本領,頭上插上滿頭的羽毛,開縫的靴子上再綴上兩朵絹花,你想我能不能在戲班子裏插足?

霍拉旭 也許他們可以讓您領半額包銀。

哈姆萊特 我可要領全額的。

因為你知道,親愛的朋友,

這一個荒涼破碎的國土

原本是喬武統治的雄邦,

而今王位上卻坐著——孔雀。

霍拉旭 您該押韻才是。

哈姆萊特 啊,好霍拉旭!那鬼魂真的沒有騙我。你看見嗎?

霍拉旭 看見的,殿下。

哈姆萊特 在那演戲的一提到毒藥的時候?

霍拉旭 我看得他很清楚。

哈姆萊特 啊哈!來,奏樂!來,那吹笛子的呢?

要是國王不愛這出喜劇,

那麼他多半是不能賞識。

來,奏樂!

羅森格蘭茲及吉爾登斯吞重上。

吉爾登斯吞 殿下,允許我跟您說句話。

哈姆萊特 好,你對我講全部曆史都可以。

吉爾登斯吞 殿下,王上——

哈姆萊特 嗯,王上怎麼樣?

吉爾登斯吞 他回去以後,非常不舒服。

哈姆萊特 喝醉了嗎?

吉爾登斯吞 不,殿下,他在發脾氣。

哈姆萊特 你應該把這件事告訴他的醫生,才算你的聰明,因為叫我去替他診視,恐怕反而更會激動他的脾氣的。

吉爾登斯吞 好殿下,請您說話檢點些,別這樣拉扯開去。

哈姆萊特 好,我是聽話的,你說吧。

吉爾登斯吞 您的母後心裏很難過,所以叫我來。

哈姆萊特 歡迎得很。

吉爾登斯吞 不,殿下,這一種禮貌是用不著的。要是您願意給我一個好好的回答,我就把您母親的意旨向您傳達,不然的話,請您原諒我,讓我就這麼回去,我的事情就算完了。

哈姆萊特 我不能。

吉爾登斯吞 您不能什麼,殿下?

哈姆萊特 我不能給你一個好好的回答,因為我的腦子已經壞了,可是我所能夠給你的回答,你——我應該說我的母親——可以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別說廢話,言歸正傳吧,你說我的母親——

羅森格蘭茲 她這樣說:您的行為使她非常吃驚。

哈姆萊特 啊,好兒子,居然會叫一個母親吃驚!可是在這母親的吃驚的後麵,還有些什麼話呢?說吧。

羅森格蘭茲 她請您在就寢以前,到她房間裏去跟她談談。

哈姆萊特 即使她十次是我的母親,我也一定服從她。你還有什麼別的事情?

羅森格蘭茲 殿下,我曾經蒙您錯愛。

哈姆萊特 憑著我這雙扒手起誓,我現在還是歡喜你的。

羅森格蘭茲 好殿下,您心裏這樣不痛快,究竟為了什麼原因?要是您不肯把您的心事告訴您的朋友,那恐怕會害您自己失去自由。

哈姆萊特 我不滿足我現在的地位。

羅森格蘭茲 怎麼!王上自己已經親口把您立為王位的繼承者了,您還不能滿足嗎?

哈姆萊特 嗯,可是“要等草兒青青——”這句老話也有點兒發了黴啦。

樂工等持笛上。

哈姆萊特 啊!笛子來了,拿一支給我。跟你們退後一步說話,為什麼你們總這樣千方百計地繞到我下風的一麵,好像一定要把我逼進你們的圈套?

吉爾登斯吞 啊!殿下,要是我有太冒昧放肆的地方,那都是因為我對於您敬愛太深的緣故。

哈姆萊特 我不大懂得你的話。你願意吹吹這笛子嗎?

吉爾登斯吞 殿下,我不會吹。

哈姆萊特 請你吹一吹。

吉爾登斯吞 我真的不會吹。

哈姆萊特 請你不要客氣。

吉爾登斯吞 我真的一點不會,殿下。

哈姆萊特 那是跟說謊一樣容易的,你隻要用你的手指按著這些笛孔,把你的嘴放在上麵一吹,它就會發出最好聽的音樂來。瞧,這些是音栓。

吉爾登斯吞 可是我不會從它裏麵吹出諧和的曲調來,我不懂那技巧。

哈姆萊特 哼,你把我看成了什麼東西!你會玩弄我,你自以為摸得到我的心竅,你想要探出我的內心的秘密,你會從我的最低音試到我的最高音,可是在這支小小的樂器之內,藏著絕妙的音樂,你卻不會使它發出聲音來。哼,你以為玩弄我比玩弄一支笛子容易嗎?無論你把我叫作什麼樂器,你也隻能撩撥我,不能玩弄我。

波洛涅斯重上。

哈姆萊特 上帝祝福你,先生!

波洛涅斯 殿下,娘娘請您立刻就去見她說話。

哈姆萊特 你看見那片像駱駝一樣的雲嗎?

波洛涅斯 噯喲,它真的像一頭駱駝。

哈姆萊特 我想它還是像一頭鼬鼠。

波洛涅斯 它拱起了背,正像是一頭鼬鼠。

哈姆萊特 還是像一條鯨魚吧?

波洛涅斯 很像一條鯨魚。

哈姆萊特 那麼等一會兒我就去見我的母親。(旁白)我給他們愚弄得再也忍不住了。(高聲)我等一會兒就來。

波洛涅斯 我就去這麼說。(下。)

哈姆萊特 說等一會兒是很容易的。離開我,朋友們。(除哈姆萊特外均下)現在是一夜之中最陰森的時候,鬼魂都在此刻從墳墓裏出來,地獄也要向人世吐放癘氣,現在我可以痛飲熱騰騰的鮮血,幹那白晝所不敢正視的殘忍的行為。且慢!我還要到我母親那兒去一趟。心啊!不要失去你的天性之情,永遠不要讓尼祿的靈魂潛入我這堅定的胸懷,讓我做一個凶徒,可是不要做一個逆子。我要用利劍一樣的說話刺痛她的心,可是決不傷害她身體上一根毛發,我的舌頭和靈魂要在這一次學學偽善者的樣子,無論在言語上給她多麼嚴厲的譴責,在行動上卻要做得絲毫不讓人家指摘。(下。)

第三場 城堡中一室

國王、羅森格蘭茲及吉爾登斯吞上。

國王 我不喜歡他,縱容他這樣瘋鬧下去,對於我是一個很大的威脅。所以你們快去準備起來吧,我馬上叫人辦好你們要遞送的文書,同時打發他跟你們一塊兒到英國去。就我的地位而論,他的瘋狂每小時都可以危害我的安全,我不能讓他留在我的近旁。

吉爾登斯吞 我們就去準備起來,許多人的安危都寄托在陛下身上,這一種顧慮是最聖明不過的。

羅森格蘭茲 每一個庶民都知道怎樣遠禍全身,一個身負天下重寄的人,尤其應該時刻不懈地防備危害的襲擊。君主的薨逝不僅是個人的死亡,它像一個漩渦一樣,凡是在它近旁的東西,都要被它卷去同歸於盡,又像一個矗立在最高山峰上的巨輪,它的輪輻上連附著無數的小物件,當巨輪轟然崩裂的時候,那些小物件也跟著它一齊粉碎。國王的一聲歎息,總是隨著全國的呻吟。

國王 請你們準備立刻出發,因為我們必須及早製止這一種公然的威脅。

羅森格蘭茲、吉爾登斯吞 我們就去趕緊預備。(羅森格蘭茲、吉爾登斯吞同下。)

波洛涅斯上。

波洛涅斯 陛下,他到他母親房間裏去了。我現在就去躲在幃幕後麵,聽他們怎麼說。我可以斷定她一定會把他好好教訓一頓的。您說得很不錯,母親對於兒子總有幾分偏心,所以最好有一個第三者躲在旁邊偷聽他們的談話。再會,陛下,在您未睡以前,我還要來看您一次,把我所探聽到的事情告訴您。

國王 謝謝你,賢卿。(波洛涅斯下)啊!我的罪惡的戾氣已經上達於天,我的靈魂上負著一個元始以來最初的咒詛,殺害兄弟的暴行!我不能祈禱,雖然我的願望像決心一樣強烈,我的更堅強的罪惡擊敗了我的堅強的意願。像一個人同時要做兩件事情,我因為不知道應該先從什麼地方下手而徘徊歧途,結果反弄得一事無成。要是這一隻可咒詛的手上染滿了一層比它本身還厚的兄弟的血,難道天上所有的甘霖,都不能把它洗滌得像雪一樣潔白嗎?慈悲的使命,不就是寬宥罪惡嗎?祈禱的目的,不是一方麵預防我們的墮落,一方麵救拔我們於已墮落之後嗎?那麼我要仰望上天,我的過失已經犯下了。可是唉!哪一種祈禱才是我所適用的呢?“求上帝赦免我的殺人重罪”嗎?那不能,因為我現在還占有著那些引起我的犯罪動機的目的物,我的王冠、我的野心和我的王後。非分攫取的利益還在手裏,就可以幸邀寬恕嗎?在這貪汙的人世,罪惡的鍍金的手也許可以把公道推開不顧,暴徒的贓物往往成為枉法的賄賂,可是天上卻不是這樣的,在那邊一切都無可遁避,任何行動都要顯現它的真相,我們必須當麵為我們自己的罪惡作證。那麼怎麼辦呢?還有什麼法子好想呢?試一試懺悔的力量吧。什麼事情是懺悔所不能做到的?可是對於一個不能懺悔的人,它又有什麼用呢?啊,不幸的處境!啊,像死亡一樣黑暗的心胸!啊,越是掙紮,越是不能脫身的膠住了的靈魂!救救我,天使們!試一試吧:屈下來,頑強的膝蓋,鋼絲一樣的心弦,變得像新生之嬰的筋肉一樣柔嫩吧!但願一切轉禍為福!(退後跪禱。)

哈姆萊特上。

哈姆萊特 他現在正在祈禱,我正好動手,我決定現在就幹,讓他上天堂去,我也算報了仇了。不,那還要考慮一下:一個惡人殺死我的父親,我,他的獨生子,卻把這個惡人送上天堂。啊,這簡直是以恩報怨了。他用卑鄙的手段,在我父親滿心俗念、罪孽正重的時候乘其不備把他殺死,雖然誰也不知道在上帝麵前,他的生前的善惡如何相抵,可是照我們一般的推想,他的孽債多半是很重的。現在他正在洗滌他的靈魂,要是我在這時候結果了他的性命,那麼天國的路是為他開放著,這樣還算是複仇嗎?不!收起來,我的劍,等候一個更慘酷的機會吧,當他在酒醉以後,在憤怒之中,或是在亂倫縱欲的時候,有賭博、咒罵或是其他邪惡的行為的中間,我就要叫他顛躓在我的腳下,讓他幽深黑暗不見天日的靈魂永墮地獄。我的母親在等我。這一服續命的藥劑不過延長了你臨死的痛苦。(下。)

國王起立上前。

國王 我的言語高高飛起,我的思想滯留地下,沒有思想的言語永遠不會上升天界。(下。)

第四場 王後寢宮

王後及波洛涅斯上。

波洛涅斯 他就要來了。請您把他著實教訓一頓,對他說他這種狂妄的態度,實在叫人忍無可忍,倘沒有您娘娘替他居中回護,王上早已對他大發雷霆了。我就悄悄地躲在這兒。請您對他講得著力一點。

哈姆萊特 (在內)母親,母親,母親!

王後 都在我身上,你放心吧。下去吧,我聽見他來了。(波洛涅斯匿幃後。)

哈姆萊特上。

哈姆萊特 母親,您叫我有什麼事?

王後 哈姆萊特,你已經大大得罪了你的父親啦。

哈姆萊特 母親,您已經大大得罪了我的父親啦。

王後 來,來,不要用這種胡說八道的話回答我。

哈姆萊特 去,去,不要用這種胡說八道的話問我。

王後 啊,怎麼,哈姆萊特!

哈姆萊特 現在又是什麼事?

王後 你忘記我了嗎?

哈姆萊特 不,憑著十字架起誓,我沒有忘記你,你是王後,你的丈夫的兄弟的妻子,你又是我的母親——但願你不是!

王後 噯喲,那麼我要去叫那些會說話的人來跟你談談了。

哈姆萊特 來,來,坐下來,不要動,我要把一麵鏡子放在你的麵前,讓你看一看你自己的靈魂。

王後 你要幹麼呀?你不是要殺我嗎?救命!救命呀!

波洛涅斯 (在後)喂!救命!救命!救命!

哈姆萊特 (拔劍)怎麼!是哪一個鼠賊?準是不要命了,我來結果你。(以劍刺穿幃幕。)

波洛涅斯 (在後)啊!我死了!

王後 噯喲!你幹了什麼事啦?

哈姆萊特 我也不知道,那不是國王嗎?

王後 啊,多麼鹵莽殘酷的行為!

哈姆萊特 殘酷的行為!好媽媽。簡直就跟殺了一個國王再去嫁給他的兄弟一樣壞。

王後 殺了一個國王!

哈姆萊特 嗯,母親,我正是這樣說。(揭幃見波洛涅斯)你這倒運的、粗心的、愛管閑事的傻瓜,再會!我還以為是一個在你上麵的人哩。也是你命不該活,現在你可知道愛管閑事的危險了。——別盡扭著你的手。靜一靜,坐下來,讓我扭你的心,你的心倘不是鐵石打成的,萬惡的習慣倘不曾把它硬化得透不進一點感情,那麼我的話一定可以把它刺痛。

王後 我幹了些什麼錯事,你竟敢這樣肆無忌憚地向我搖唇弄舌?

哈姆萊特 你的行為可以使貞節蒙汙,使美德得到了偽善的名稱,從純潔的戀情的額上取下嬌豔的薔薇,替它蓋上一個烙印,使婚姻的盟約變成博徒的誓言一樣虛偽,啊!這樣一種行為,簡直使盟約成為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神聖的婚禮變成一串譫妄的狂言,蒼天的臉上也為它帶上羞色,大地因為痛心這樣的行為,也罩上滿麵的愁容,好像世界末日就要到來一般。

王後 唉!究竟是什麼極惡重罪,你把它說得這樣驚人呢?

哈姆萊特 瞧這一幅圖畫,再瞧這一幅,這是兩個兄弟的肖像。你看這一個的相貌多麼高雅優美:太陽神的鬈發,天神的前額,像戰神一樣威風凜凜的眼睛,他降落在高吻穹蒼的山巔的神使一樣矯健的姿態,這一個完善卓越的儀表,真像每一個天神都曾在那上麵打下印記,向世間證明這是一個男子的典型。這是你從前的丈夫。現在你再看這一個:這是你現在的丈夫,像一株黴爛的禾穗,損害了他的健碩的兄弟。你有眼睛嗎?你甘心離開這一座大好的高山,靠著這荒野生活嗎?嘿!你有眼睛嗎?你不能說那是愛情,因為在你的年紀,熱情已經冷淡下來,變馴服了,肯聽從理智的判斷,什麼理智願意從這麼高的地方,降落到這麼低的所在呢?知覺你當然是有的,否則你就不會有行動,可是你那知覺也一定已經麻木了,因為就是瘋人也不會犯那樣的錯誤,無論怎樣喪心病狂,總不會連這樣懸殊的差異都分辨不出來。那麼是什麼魔鬼蒙住了你的眼睛,把你這樣欺騙呢?有眼睛而沒有觸覺、有觸覺而沒有視覺、有耳朵而沒有眼或手、隻有嗅覺而別的什麼都沒有,甚至隻剩下一種官覺還出了毛病,也不會糊塗到你這步田地。羞啊!你不覺得慚愧嗎?要是地獄中的孽火可以在一個中年婦人的骨髓裏煽起了蠢動,那麼在青春的烈焰中,讓貞操像蠟一樣融化了吧。當無法阻遏的情欲大舉進攻的時候,用不著喊什麼羞恥了,因為霜雪都會自動燃燒,理智都會做情欲的奴隸呢。

王後 啊,哈姆萊特!不要說下去了!你使我的眼睛看進了我自己靈魂的深處,看見我靈魂裏那些洗拭不去的黑色的汙點。

哈姆萊特 嘿,生活在汗臭垢膩的眠床上,讓淫邪熏沒了心竅,在汙穢的豬圈裏調情弄愛——

王後 啊,不要再對我說下去了!這些話像刀子一樣戳進我的耳朵裏,不要說下去了,親愛的哈姆萊特!

哈姆萊特 一個殺人犯、一個惡徒、一個不及你前夫二百分之一的庸奴、一個冒充國王的醜角、一個盜國竊位的扒手,從架子上偷下那頂珍貴的王冠,塞在自己的腰包裏!

王後 別說了!

哈姆萊特 一個下流襤褸的國王——

鬼魂上。

哈姆萊特 天上的神明啊,救救我,用你們的翅膀覆蓋我的頭頂!——陛下英靈不昧,有什麼見教?

王後 噯喲,他瘋了!

哈姆萊特 您不是來責備您的兒子不該消磨時間和熱情,把您煌煌的命令擱在一旁,耽誤了應該做的大事嗎?啊,說吧!

鬼魂 不要忘記。我現在是來磨礪你的快要蹉跎下去的決心。可是瞧!你的母親那副驚愕的表情。啊,快去安慰安慰她的正在交戰中的靈魂吧!最柔弱的人最容易受幻想的激動。去對她說話,哈姆萊特。

哈姆萊特 您怎麼啦,母親?

王後 唉!你怎麼啦?為什麼你把眼睛睜視著虛無,向空中喃喃說話?你的眼睛裏射出狂亂的神情,像熟睡的兵士突然聽到警號一般,你的整齊的頭發一根根都像有了生命似的豎立起來。啊,好兒子!在你的瘋狂的熱焰上,澆灑一些清涼的鎮靜吧!你瞧什麼?

哈姆萊特 他,他!您瞧,他的臉色多麼慘淡!看見了他這一種形狀,要是再知道他所負的沉冤,即使石塊也會感動的。——不要瞧著我,免得你那種可憐的神氣反會妨礙我的冷酷的決心,也許我會因此而失去勇氣,讓揮淚代替了流血。

王後 你這番話是對誰說的?

哈姆萊特 您沒有看見什麼嗎?

王後 什麼也沒有,要是有什麼東西在那邊,我不會看不見的。

哈姆萊特 您也沒有聽見什麼嗎?

王後 不,除了我們兩人的說話以外,我什麼也沒有聽見。

哈姆萊特 啊,您瞧!瞧,它悄悄地去了!我的父親,穿著他生前所穿的衣服!瞧!他就在這一刻,從門口走出去了!(鬼魂下。)

王後 這是你腦中虛構的意象,一個人在心神恍惚之中,最容易發生這種幻妄的錯覺。

哈姆萊特 心神恍惚!我的脈搏跟您的一樣,在按著正常的節奏跳動哩。我所說的並不是瘋話,要是您不信,不妨試試,我可以把話一字不漏地複述一遍,一個瘋人是不會記憶得那樣清楚的。母親,為了上帝的慈悲,不要自己安慰自己,以為我這一番說話,隻是出於瘋狂,不是真的對您的過失而發,那樣的思想不過是騙人的油膏,隻能使您潰爛的良心上結起一層薄膜,那內部的毒瘡卻在底下愈長愈大。向上天承認您的罪惡吧,懺悔過去,警戒未來,不要把肥料澆在莠草上,使它們格外蔓延起來。原諒我這一番正義的勸告,因為在這種萬惡的時世,正義必須向罪惡乞恕,它必須俯首屈膝,要求人家接納他的善意的箴規。

王後 啊,哈姆萊特!你把我的心劈為兩半了!

哈姆萊特 啊!把那壞的一半丟掉,保留那另外的一半,讓您的靈魂清淨一些。晚安!可是不要上我叔父的床,即使您已經失節,也得勉力學做一個貞節婦人的樣子。習慣雖然是一個可以使人失去羞恥的魔鬼,但是它也可以做一個天使,對於勉力為善的人,它會用潛移默化的手段,使他徙惡從善。您要是今天晚上自加抑製,下一次就會覺得這一種自製的功夫並不怎樣為難,慢慢地就可以習以為常了,因為習慣簡直有一種改變氣質的神奇的力量,它可以製服魔鬼,並且把他從人們心裏驅逐出去。讓我再向您道一次晚安,當您希望得到上天祝福的時候,我將求您祝福我。至於這一位老人家,(指波洛涅斯)我很後悔自己一時鹵莽把他殺死,可是這是上天的意思,要借著他的死懲罰我,同時借著我的手懲罰他,使我成為代天行刑的凶器和使者。我現在先去把他的屍體安頓好了,再來承擔這個殺人的過咎。晚安!為了顧全母子的恩慈,我不得不忍情暴戾,不幸已經開始,更大的災禍還在接踵而至。再有一句話,母親。

王後 我應當怎麼做?

哈姆萊特 我不能禁止您不再讓那肥豬似的僭王引誘您和他同床,讓他擰您的臉,叫您做他的小耗子,我也不能禁止您因為他給了您一兩個惡臭的吻,或是用他萬惡的手指撫摩您的頸項,就把您所知道的事情一起說了出來,告訴他我實在是裝瘋,不是真瘋。您應該讓他知道的,因為哪一個美貌聰明懂事的王後,願意隱藏著這樣重大的消息,不去告訴一隻蛤蟆、一隻蝙蝠、一隻老雄貓知道呢?不,雖然理性警告您保守秘密,您盡管學那寓言中的猴子,因為受了好奇心的驅使,到屋頂上去開了籠門,把鳥兒放走,自己鑽進籠裏去,結果連籠子一起掉下來跌死吧。

王後 你放心吧,要是言語來自呼吸,呼吸來自生命,隻要我一息猶存,就決不會讓我的呼吸泄漏了你對我所說的話。

哈姆萊特 我必須到英國去,您知道嗎?

王後 唉!我忘了,這事情已經這樣決定了。

哈姆萊特 公文已經封好,打算交給我那兩個同學帶去,對這兩個家夥我要像對待兩條咬人的毒蛇一樣隨時提防,他們將要做我的先驅,引導我鑽進什麼圈套裏去。我倒要瞧瞧他們的能耐。開炮的要是給炮轟了,也是一件好玩的事,他們會埋地雷,我要比他們埋得更深,把他們轟到月亮裏去。啊!用詭計對付詭計,不是頂有趣的嗎?這家夥一死,多半會提早了我的行期,讓我把這屍體拖到隔壁去。母親,晚安!這一位大臣生前是個愚蠢饒舌的家夥,現在卻變成非常謹嚴莊重的人了。來,老先生,該是收場的時候了。晚安,母親!(各下。哈姆萊特曳波洛涅斯屍入內。)

第四幕

第一場 城堡中一室

國王、王後、羅森格蘭茲及吉爾登斯吞上。

國王 這些長籲短歎之中,都含著深長的意義,你必須明說出來,讓我知道。你的兒子呢?

王後 (向羅森格蘭茲、吉爾登斯吞)請你們暫時退開。(羅森格蘭茲、吉爾登斯吞下)啊,陛下!今晚我看見了多麼驚人的事情!

國王 什麼,喬特魯德?哈姆萊特怎麼啦?

王後 瘋狂得像彼此爭強鬥勝的天風和海浪一樣。在他野性發作的時候,他聽見幃幕後麵有什麼東西爬動的聲音,就拔出劍來,嚷著,“有耗子!有耗子!”於是在一陣瘋狂的恐懼之中,把那躲在幕後的好老人家殺死了。

國王 啊,罪過罪過!要是我在那兒,我也會照樣死在他手裏的。放任他這樣胡作非為,對於你、對於我、對於每一個人,都是極大的威脅。唉!這一件流血的暴行應當由誰負責呢?我是不能辭其咎的,因為我早該防患未然,把這個發瘋的孩子關禁起來,不讓他到處亂走,可是我太愛他了,以至於不願想一個適當的方策,正像一個害著惡瘡的人,因為不讓它出毒的緣故,弄到毒氣攻心,無法救治一樣。他到哪兒去了?

王後 拖著那個被他殺死的屍體出去了。像一堆下賤的鉛鐵,掩不了真金的光彩一樣,他知道他自己做錯了事,他的純良的本性就從他的瘋狂裏透露出來,他哭了。

國王 啊,喬特魯德!來!太陽一到了山上,我就趕緊讓他登船出發。對於這一件罪惡的行為,我隻有盡量利用我的威權和手腕,替他掩飾過去。喂!吉爾登斯吞!

羅森格蘭茲及吉爾登斯吞重上。

國王 兩位朋友,你們去多找幾個人幫忙。哈姆萊特在瘋狂之中,已經把波洛涅斯殺死,他現在把那屍體從他母親的房間裏拖出去了。你們去找他來,對他說話要和氣一點,再把那屍體搬到教堂裏去。請你們快去把這件事情辦好。(羅森格蘭茲、吉爾登斯吞下)來,喬特魯德,我要去召集我那些最有見識的朋友們,把我的決定和這一件意外的變故告訴他們,免得外邊無稽的讕言牽涉到我身上,它的毒箭從低聲的密語中間散放出去,是像彈丸從炮口射出去一樣每發必中的,現在我們這樣做後,它或許會落空了。啊,來吧!我的靈魂裏充滿著混亂和驚愕。(同下。)

第二場 城堡中另一室

哈姆萊特上。

哈姆萊特 藏好了。

羅森格蘭茲、吉爾登斯吞 (在內)哈姆萊特!哈姆萊特殿下!

哈姆萊特 什麼聲音?誰在叫哈姆萊特?啊,他們來了。

羅森格蘭茲及吉爾登斯吞上。

羅森格蘭茲 殿下,您把那屍體怎麼樣啦?

哈姆萊特 它本來就是泥土,我仍舊讓它回到泥土裏去。

羅森格蘭茲 告訴我們它在什麼地方,讓我們把它搬到教堂裏去。

哈姆萊特 不要相信。

羅森格蘭茲 不要相信什麼?

哈姆萊特 不要相信我會說出我的秘密,倒替你們保守秘密。而且,一塊海綿也敢問起我來!一個堂堂王子應該用什麼話去回答它呢?

羅森格蘭茲 您把我當作一塊海綿嗎,殿下?

哈姆萊特 嗯,先生,一塊吸收君王的恩寵、利祿和官爵的海綿。可是這樣的官員要到最後才會顯出他們對於君王的最大用處來,像猴子吃硬殼果一般,他們的君王先把他們含在嘴裏舐弄了好久,然後再一口咽了下去。當他需要被你們所吸收去的東西的時候,他隻要把你們一擠,於是,海綿,你又是一塊幹巴巴的東西了。

羅森格蘭茲 我不懂您的話,殿下。

哈姆萊特 那很好,下流的話正好讓它埋葬在一個傻瓜的耳朵裏。

羅森格蘭茲 殿下,您必須告訴我們那屍體在什麼地方,然後跟我們見王上去。

哈姆萊特 他的身體和國王同在,可是那國王並不和他的身體同在。國王是一件東西——

吉爾登斯吞 一件東西,殿下!

哈姆萊特 一件虛無的東西。帶我去見他。狐狸躲起來,大家追上去。(同下。)

第三場 城堡中另一室

國王上,侍從後隨。

國王 我已經叫他們找他去了,並且叫他們把那屍體尋出來。讓這家夥任意胡鬧,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可是我們又不能把嚴刑峻法加在他的身上,他是為糊塗的群眾所喜愛的,他們喜歡一個人,隻憑眼睛,不憑理智,我要是處罰了他,他們隻看見我的刑罰的苛酷,卻不想到他犯的是什麼重罪。為了顧全各方麵的關係,這樣叫他迅速離國,必須顯得像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應付非常的變故,隻有用非常的手段,不然是不中用的。

羅森格蘭茲上。

國王 啊!事情怎樣啦?

羅森格蘭茲 陛下,他不肯告訴我們那屍體在什麼地方。

國王 可是他呢?

羅森格蘭茲 在外麵,陛下,我們把他看起來了,等候您的旨意。

國王 帶他來見我。

羅森格蘭茲 喂,吉爾登斯吞!帶殿下進來。

哈姆萊特及吉爾登斯吞上。

國王 啊,哈姆萊特,波洛涅斯呢?

哈姆萊特 吃飯去了。

國王 吃飯去了!在什麼地方?

哈姆萊特 不是在他吃飯的地方,是在人家吃他的地方,有一群精明的蛆蟲正在他身上大吃特吃哩。蛆蟲是全世界最大的饕餮家,我們喂肥了各種牲畜給自己受用,再喂肥了自己去給蛆蟲受用。胖胖的國王跟瘦瘦的乞丐是一個桌子上兩道不同的菜,不過是這麼一回事。

國王 唉!唉!

哈姆萊特 一個人可以拿一條吃過一個國王的蛆蟲去釣魚,再吃那吃過那條蛆蟲的魚。